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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姨娘无奈,只得打起精神摸牌。口中嘟囔道:“我不也是看老祖宗年纪大了,经不得刺激,她玩马吊又容易兴奋,怕她有个好歹吗?”
牌过几轮,她倒还小赢了一点,便也渐渐忘记了寒冷。
二姨娘的大丫环红蕖进来,替几人斟上参茶,轻声道:“看过了,老祖宗正午睡,一时半会不会醒。听墨书说,老祖宗说醒来后要到佛堂静坐参禅。”
四人大喜,放松了不少,随着“战事”的激烈,争执之声也越来越大。
三姨娘这日手气特背,不到一个时辰,便输光了荷包里的银子,眼见又放了五姨娘一炮,气得将桌子拍得“呯呯”响,“见鬼了见鬼了,你们一定是使诈,联合了来对付我!”
五姨娘哼道:“少废话,给银子!”
“不给!输光了,没银子!”
五姨娘起身来取她的耳坠子:“没银子,就拿这个抵数!”
三姨娘慌忙躲开,怒道:“这个不能给!”
“为什么不能给?!”
“这可是我三十四岁生日时,明远巴巴地让金匠按最新式样打了,送给我的。要是他回来,我还得戴上这个去接他,当然不能给!”
她这句话顿时勾起了众人对谢朗的思念之情。五姨娘也一时忘了索要赌债,坐回原位,撑着下颔,幽幽道:“唉,都两年了,这仗还没打完。”
“是啊。”四姨娘叹道:“明远这小子,也不知咋回事。去年的信是一个月一封,今年倒好,三四个月还不见一封信回来。好不容易盼到一封信了,他也没说什么,只那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也不知他过得到底好不好,万一、万一受了伤,咱们也不知道。”
二姨娘压低了声音,“听老爷说,丹族人被咱们的大军赶到了萨努河以北,本可以一鼓作气将他们赶回阿克善草原,但咱们的粮草一时没跟上,军中饿了数日,平王殿下也只能和士兵一样吃草根树皮,又杀了一些战马,才度过危机。这种情况下,明远自然没心思给咱们写信了。”
“那他是不是吃了不少苦啊?”五姨娘相当心疼。
“老爷说了,让他吃点苦,才是正经事。正因为军中缺粮,明远请缨去夺丹贼的粮草,只带了一千精兵,一昼夜行数百里,夺了一批粮草回来。平王殿下上表给明远请功,陛下封了明远为骁卫将军,听说那个最难缠的老将裴无忌也开始对明远赞赏有加了呢。”
“阿弥陀佛!”四姨娘念了声佛,道:“明远下次可不要这么冒险才好。”
“就是,他是堂堂驸马,何必拿这尊贵的身子去冒险,公主可不想没过门就成为寡―――”五姨娘幽幽道。
“呸呸呸!快吐口水!”三姨娘骂道。
五姨娘有些尴尬,便想起了三姨娘的赌债,再起身去摘她的耳坠,“你先把这帐给结了!”
三姨娘哪肯,与她厮闹起来,躲闪间正撞上端着鸡汤进来的大丫环红蕖和绿柳。“呛啷啷”响声在地窖内久久回响,瓦缸和瓷碗碎片到处都是。
而三姨娘、五姨娘、红蕖、绿柳身上,也溅满了鸡汤。
众人正十分狼狈之时,地窖入口,忽然传来苍老的声音,“哈,可逮着你们了―――”
景安八年,初春,正月二十。
谢府,二姨娘的“留芬阁”内室澡屋内,深蓝色的粗麻布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屋内点着数支蜡烛。
二姨娘按住桌面,一脸严肃,“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这回谁要是再闹事,把老祖宗引来了,别怪我扣她的月例!”
另三人忙点头,“二姐放心!”
五姨娘怯怯道:“这里会不会太危险,我总感觉老祖宗随时会找来。”
三姨娘语带不屑,“这你就见识浅了,俗话说得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老祖宗绝对想不到,咱们竟会就在这留芬阁玩马吊。再说,院门口有红蕖守着,只要她叫一声‘老祖宗’,咱们就不出声,老祖宗怎么会到这黑黑的澡屋子里来查看?”
四姨娘连连点头,“三姐说得有理。”
五姨娘也放下心,全情投入到“战事”中,不多时便赢了数两银子,喜得眉花眼笑,总算克制着没大声笑出来。
二姨娘也心情舒畅,边出牌边低声笑道:“话说回来,咱们玩了今天,明天可得干正经事了。明远马上就要回来,他这一回,封爵、领赏、庆宴自是少不了,只怕马上就要和公主成亲,谢府可有得忙了。”
三姨娘喜道:“是,二姐放心,咱们就玩了今天,明天开始办正事。昨儿个我兄弟媳妇来,还说咱家铺子新到了一批南梁国的丝绸,正好办喜事用。”
“嗯。”二姨娘点点头,转向五姨娘道:“老五,这酒,可都得由你娘家包了。”
“好。”五姨娘应得格外爽快,“就等着这一天,早和我大哥说了,大哥说能为明远娶公主准备酒,那是添光生辉的事情。”
四姨娘家境却没有三姨娘和五姨娘好,闻言便低声道:“二姐,那我―――”
二姨娘素怜她出身贫寒,忙道:“你来帮我的忙,这里里外外,我一个人,肯定是忙不过来的,总不能请老祖宗出来理事。”
四姨娘连忙点头,“放心吧,二姐,你说东我绝不往西。”
三姨娘打出手中的牌,道:“不过我说明远这孩子,可真是。从去年到今年,就回了一封信,还只一句话,什么‘战事将定,不日回京”。你说说,这叫咋回事?是不是把我们都忘了啊?”
“唉,三年没见,也不知明远长高了没有?下下个月可就是他二十岁的生日。小柱子那天听从前线回来的伤兵说,明远黑了不少。”
二姨娘也十分想念谢朗,发了一会呆,在五姨娘的催促下才乱丢了一张牌出去,道:“是啊,他这一句话,可把我害苦了。昨天公主不是派抱琴来给老祖宗送宫花吗?又到我这里打探明远的消息,我只得再撒了一回谎,说明远写了信回来,请我们代他向公主表达思念之情,还胡乱诌了一句诗。”
五姨娘向来自恃有几分诗才,忙问,“什么诗?说来听听。”
二姨娘想了想,道:“是北梁国大才子赵醉的那句。我看老爷经常在姐姐灵前念叨的,什么来着,对了,是‘两处相思不相见,泪湿青衫情无限’!”
五姨娘拍掌笑道:“二姐,我服了你了,这句诗,保管让公主喜翻了一颗春心!”
二姨娘得意道:“以后明远安享公主柔情蜜意时,可不能忘了我的功劳。”
四人想象着谢朗得胜回朝、迎娶公主、洞房花烛夜的情形,都笑出声来。忽听到外面传来红蕖大声的呼唤,“给老祖宗请安!”
四人面色齐变,手忙脚乱地吹灭蜡烛,又都屏气敛声。
不多时,拐杖点地声传来,隐隐听到太奶奶在外屋子转悠,似是在问红蕖,“你家主子呢?”
“回老祖宗,主子和三位姨娘都去街上了,说是少爷快回来了,要去置办一些物事。临走时主子吩咐了,可能要很晚才回来,说要是老祖宗睡午觉醒了,就让我们好生侍候着。”
太奶奶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过得片刻,拐杖声远去,院门也“吱呀”关上。
四人齐吁了一口长气,又都忙着点燃蜡烛,三姨娘得意道:“我说这里最安全吧。”
四姨娘笑道:“三姐这主意还真是不错。”
五姨娘笑着摸牌,“咱们好不容易―――”
“嘭”声响起,澡屋子门被大力推开,太奶奶站在门口,笑得十分得意,“哈哈,我就知道,你们躲在这里!”
四人脸色都不好看,却只得齐齐站起行礼,“给老祖宗请安!”
太奶奶笑眯眯走过来,看了看桌子上的骨牌,“你们四个,今天谁赢了?”
二姨娘、三姨娘、四姨娘齐齐指向五姨娘,“五妹。”
“你既赢了,就让位,我来!”太奶奶把五姨娘一推。
五姨娘只得愁眉苦脸地站在一旁,又不敢告退,忽想起荷包还放在桌子上,忙弯腰去拿。太奶奶却一把按住,“反正是你赢回来的,我接你的位,就算我的本钱好了。”
五姨娘叫苦连天,看见三姨娘面上的幸灾乐祸之色,恨恨地盯了她几眼,噘起嘴站于一旁。
太奶奶将拐杖放下,笑着摸了张牌进来,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等另外三人不耐烦地打起了呵欠,她才打了张七条出去。刚将牌放下,便马上催二姨娘,“快出,快出,就你慢!”
九、凯歌归
正月二十八的下弦月,如同一抹淡淡的白烟,袅袅娜娜地挂在柳梢头。
秦姝嘴角含笑,望着案上的澄心笺。细薄光润的罗纹笺纸上,乌丝栏中,用端秀的小楷写着一句诗两处相思不相见,泪湿青衫情无限。
这是明远哥哥托二姨娘转给自己的诗。三年了,他为避嫌,没有给自己写过只言片语,却托二姨娘带来这情意深重的
她慢慢伸出手去,抚摸着澄心笺,如羊脂般白腻的手指划过诗句,在“情”字上长久地摩挲。
大宫女抱琴进来,看着秦姝颊边的两团红晕,还有那痴痴的眼神,抿嘴一笑。
“公主,早些歇着吧。”她将手中披缕替秦姝披上,道,“春夜料峭,您若是不小心生病了,明天可怎么去见咱们的驸马爷呢?”
秦姝跺了跺脚,伸手来拧她的面颊。抱琴笑着躲闪,闹得一会,秦姝拉住她的手,两人并肩伏在窗台上,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
“抱琴。”
“是,公主。”
“听人说,皇兄这三年变了很多,他是不是长高了,还是瘦了,或者是黑了呢?”
抱琴憋住笑,“平王殿下有没有变,奴婢可不知道。但奴婢那天去给太奶奶送宫花,小柱子告诉我,谢将军倒是比三年前高了些,也黑了些。”
秦姝默想了一会儿,面颊红晕更深,又低声道:“抱琴。”
“嗯。”
“皇兄好不容易将丹贼赶了回去,也不知道他这三年,吃了多少苦。”
抱琴幽幽叹了口气,“唉,平王殿下有没有吃苦,奴婢可真不知道。但奴婢听说,谢将军可吃了不少苦,听说但凡有难打的战役,谢将军必是第一个请缨;听说他和骁卫军的士兵们同吃同住,身边连个伺候的亲兵都没有;还听说,他曾经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就为了和那个裴无忌打的赌,要守住赤水原。”
秦姝也叹了口气,不过过得片刻,她心情又舒畅起来,“抱琴。”
“是,公主。”
“这仗总算打完了,丹族人也被赶回阿克善草原了。皇兄也总算要回涑阳了。”
抱琴也替她欢喜,将手一合,笑道:“是啊,明天,咱们就可以见到得胜回朝的谢将军了。”
两人笑成一团,秦姝满心的幸福和欢喜无处宣放,激动下,她拉住抱琴的手,双眸闪亮,“抱琴,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涑阳北郊,有一处高坡,坡上树木茂密。初春的寒雾在晨曦下升腾,不时有雀鸟从林中飞起,飞向东面渐亮的天空。
秦姝与抱琴坐在最高处一棵大树的树干上,遥望着北方的官道。抱琴嘟囔道:“公主,奴婢这真是最后一次帮你溜出宫了,回头若是被娘娘责骂,或是被邓公公关了黑屋子,公主可不能见死不救。”
秦姝抱住她的左臂,仰面笑道:“好姐姐,不会的啦。我不过想早点看到皇兄,只要远远看他一眼,我就马上回宫,母后不会发现的。”
抱琴板着脸,“那咱们就说定了,只要看到平王殿下,不管他身边有没有那个人,咱们就回宫。”
秦姝窘了,将她的手一甩,抱琴笑了出来,“好啦,那就只要看到谢将军后,咱们就回宫。”
林间,有鸟儿在婉转啼唱。秦姝只觉时间过得太慢,不停地问着抱琴,“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到啊?”
抱琴先是很耐心地回答,“礼部定的是巳时一刻在穜谷坡举行犒赏大典,这里距穜谷坡不远,估计辰时末,平王殿下就会率着将士们经过这里。”
秦姝却仍过得片刻,便再问一遍,抱琴再答两遍,懒得理她,自顾自地依在树干上合眼小憩。
正睡得迷迷糊糊之时,秦姝大力将她摇醒,“来了!来了!他们回来了!”
抱琴没提防,险些跌下树去。所幸她反应敏捷,不动声色地运起内功,稳住身形,嗔道:“公主,你这样大声,会让人发现的。若是让骁卫军们看到他们谢大将军的未婚妻,巴巴地在树上等着他,可就―――”
秦姝忙镇定了些,马蹄声愈发清晰,官道尽头,黑压压的人马,渐驰渐近。
此时天已大亮,这日竟是初春难得的晴天,清晨的阳光穿破层层云团,投在数千人的铠甲上,熠熠生辉。
秦姝说不出话来,紧揪着抱琴的衣袖。抱琴张目看了一会,叹了口气,“三千骁卫军、三千武卫军出征,看样子,只回来三千人。唉―――”
秦姝一愣,过了片刻,双手合什,低低念颂,“只求菩萨保佑,我大殷再无战争之虞。”
三千铁骑急速驰来,震得小山丘微微颤抖。队伍前列,一骑白马在众人的拱扈下格外显目,马上之人皮弁拢发,银甲加身,身形威峻,正是平王秦磊。
秦姝泪眼朦胧,看着平王越驰越近,又慢慢望向紧随着平王、玄甲铁衣的谢朗。
他黑了些,似是高了些,又结实了不少。以往他骑马时总是英姿勃发、意兴飞扬。而此刻,他策马而驰,沉稳如高山;原本英俊的面容,也如同经过战火洗礼后的岩石,多了些坚毅与挺拔。
喝马声中,黑压压的骑兵紧随着平王,迅速驰过山坡下,又带起满天灰尘远去。
抱琴回过头来,只见初春的阳光照在身边少女的脸上,她正向着熙阳微笑,漆黑的双眸绽放着幸福的光采,她浓密黑亮的乌发,似乎也在晨风中翩然起舞。
涑阳城北门。
平王目光沉静,端然坐于马上,望着北门上那两个斗大的“帝都”二字,沉默了一会,叹道:“终于回来了。”
谢朗与陆元贞互望一眼,都难按满腔兴奋之情,“是啊,终于回来了。”
平王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三千骁武两军,再看看乌压压挤来的人群,却没有再说话,轻喝一声,策马进城。谢朗与陆元贞微笑着抽响马鞭,紧随在后。
铁甲大军后列,奉命前来为平王犒赏的弘王冷冷一笑,雍王听得清楚,也冷笑一声。
两人慢悠悠地落在最后面,看着前方热闹的情形,雍王话语中忿然之意甚浓,“大哥,若是当日由你领兵出征,也用不着打上三年。老三打了这么久,死了这么多将士,还好意思―――”
弘王举起右手,止住他的话语。待周边的人都离得远了,弘王方道:“老二,你莫看老三这仗打了三年之久,似是不值一提。但恰恰是这三年,他精心谋划,掌控了北疆全局,甚至连裴无忌这块硬石头都投向了他。”
他又望向前方,道:“老二,方才老三身后那两个小子,你可觉得他们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雍王道:“小谢黑了些,陆元贞这小子倒没太大变化。”
“不。”弘王摇了摇头,目光越发幽深,语调也越发别有意味,“三年啊―――老三变成什么样,我还真看不透。但你看谢朗和陆元贞那两个小子,若说三年前,他们还只是一把利剑,寒光闪烁、夺人心魄。但三年之后,我发觉他们就象淬过火、饮过血的绝世好剑,收敛了锋芒,隐去了锐气,静静躺在剑鞘中。但只要它的主人将它从宝鞘中抽出―――”
他抽出鞍旁长剑,运力一挥,身下座骑的几绺鬃毛被砍落下来。他吹了吹粘在剑刃上的鬃毛,缓缓道:“他们将无-坚-不-摧!”
雍王愣了许久,才道:“大哥,那怎么办?”
弘王嘴角牵出一丝冷笑,“一千多年前,楚君求长歌剑不得,便索性将长冶子一门悉数斩杀,令长歌剑永埋于绝壁之下。长歌不出,楚君的夜雪剑便再无敌手!”
平王回宫拜见父皇、缴交兵符,景安帝一直微笑着,他看着这个儿子的眼神,也一直是柔和而带着几分赞赏的。平王却始终以一种谦卑的姿态面对父皇的褒奖和众臣的赞颂,直到回到皇后的嘉仪宫,给阔别三年的母后深深磕头,他才略显激动,说话的声音也哽咽起来。
皇后将儿子看了又看,偏又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秦姝拉着平王的手问东问西,殿内只听见她叽叽喳喳的声音。
皇后过了很久才平定心神,见平王被秦姝缠得有些无奈,发话道:“柔嘉,这些事情,你回头直接去问明远就是,何苦烦你皇兄?”
殿内之人皆掩嘴而笑,秦姝羞得小脸通红,平王笑道:“母后说得是。柔嘉,明远这三年又不是时刻在我身边,他的事情,你还得亲自问他。”
秦姝越发羞了,带着抱琴躲了出去。她本待争口气,不去参加夜宴,但当夜色降临,御苑方向传来丝竹之声,她还是忍不住,换了宫装,直奔御苑。
是夜,皇宫流光溢彩,各国使臣、文武百官鱼贯入宫,参加皇帝陛下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