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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等于承认了谣言。
我说:〃十赌九输。逢赌必赢,岂非天下第一营生?〃
小鲁,别嘈叨,饭菜都凉了,来,吃了再说。
说了也是白说,他是不会听的,但我总得尽我的责任。
我哪里吃得下。
怎幺,胃口不好?
允新又问。
胃气痛。
我说。
整日在家坐,还闹胃痛?那些女强人岂不是要连胃带五脏都吐出来?
他讥笑
我。
我不做声,实在不知怎幺回答。
小鲁,你算是享福的人,别自寻烦恼。人谁没有三衰六旺?有多少女人像你,
天天睡到十二点,又有佣人又有司机的,不是你的事,你少担心。
他站起来取外套。
你又到哪儿去?
我问。
出去。
他头也不回的走掉。
是,我扫他兴,他为着报复,又来扫我的兴,两个人水火不容,对牢多一阵子都
不行,惟有避开,他可不耐烦跟我吵嘴。
深深叹口气,推开面前的碗碟。
他这一去又该到天亮才回来,我们分房睡觉已经很久,有时半夜迷迷蒙蒙也仿佛
听见有人开门回来,起床察看,却是听错了,渐渐我患上失眠症,老是没安全感,乱
梦很多,一年中没有几觉好睡。
当过旧历年那几日,天大的面子他留在家中,我忽然吃得下睡得好,这才发觉,
自己原来是个痴心的旧式女子,于是感慨起来,充满自怜,感觉比失眠更糟。
男人不住的要出去,女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眼睁睁的坐家中等。多少年了,
一成不变。
孩子小时候还有个寄托,现在他们都有同学朋友,都不要母亲在身边管头管脚。
女佣人过来说:〃太太,星期六请吃饭,要备些什幺菜?〃
我问:〃有什幺菜此刻上市?〃
也不过是日常吃的。
我再想想,〃不用了,〃我说,〃我决定出去。〃
无端端把立炯叫到家中,又不见男主人,坐他对面,傻气地吃很普通的家常菜,
佣人手脚又笨,那还不如在外头解决。
我找出立炯的卡片,打到他家中去。
他来接电话,我听到话筒中传来悠扬的音乐。
我是小鲁。
我说。
不知怎地,一听到他的声音,心中有一份温馨。
我知道,要推我的约会,说没有空。
他笑。
不是,只不过想到外头吃。
他仍然这幺多心。
啊,佣人请假?
我只是想出来,改在星期天好不好?
我说。
好,我会来接你。
谢谢你,立炯。
你见时变得这幺客气?
他笑。
话筒中乐声仍然动人悦耳。
我隔很久也没有挂上电话。
他也没有表示不耐烦。
约三分钟后他终于问:〃小鲁,你不开心?〃
嗯。
我承认。
在那一剎那,眼泪涌出来,不过我没有饮泣,他不会知道。
已经做了妈妈,还这样任性?
他柔声说。
我用手指揩去眼泪。
两夫妻要互相容忍,这句老话是可靠的。
嗯。
我勉强应一声。
别想太多。今晚电视有好节目,看完也该休息,睡不着,我再陪你说话。
嗯。
我放下话筒。
幸亏他没有结婚,否则看在人家太太眼中,我不晓得算是什幺东西。
到这种时候,难道我还有什幺非份之想,只是实在寂寞不过,希望有个人说话。
我并没有遵他所瞩,看起电视节目来,只与孩子们说一会于话,然后便上床。
允新整夜没有回来,第二天仍然不见人。我很麻木,也没有特别的反应,看样子
我是跟他耗上了,照说如果想息事宁人的话,他想我生气,我就得合作,生气给他看,
此刻无动于衷,更加容易激怒他。
但我想我心已死,除出无限苦涩,采取自暴自弃的手段,根本不欲反抗。
我日常有一班太太团朋友在一起吃饭喝茶,有时也约些〃外人〃,外人是生活方
式与我们不一样的女士,譬如说像艺术家、行政人员,甚至是学者,多数是出类拔草,
靠自己双手赚钱的能干人。
从她们那里,我们可以学习。
今日我带着憔悴的面孔到私人会所吃饭,发觉关太太约了一位小说家。
她双目炯炯有神的看着我们,嘴角带一个笑,老实说,我们观察她,她又何尝不
是在审视我们,否则她干嘛要浪费时间陪一班无聊的太太吃饭。
她们谈得很多,都有关人生观。
我静静聆听,根本不能加插意见。
赚钱,我不懂。花钱,我更不懂,我只静静的喝着咖啡。
后来我忍不住,问女作家:〃男人……对你来说,不是什幺烦恼吧?〃她看上去
是那幺独立潇洒。
大家都看问我,有一两副责怪的目光射过来,仿佛怪我失仪,我不理她们。
作家并不见怪,她微笑说:〃既未得到过,自然不怕失去,既无物可失,自然没
有苦恼。〃
话中充满禅机。
你寂寞吗?
我渴望学习更多。
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不宜在午餐时分讨论。
她笑容可掬。
大家也被引得笑起来。
她很得体成熟,但并不虚伪。
这是很难得的,一般人说到寂寞,不是尽量吐苦水,就是拍着胸口,立刻表白自
己有多幸福快乐,两个极端,当中无路可通。她倒是懂得交待。
在外头做事的人不一样,他们应对自有妙方。
我一直用手撑着头,直到待者叫我听电话。
我抓起手袋走到电话亭,一头撞在一个男人胸前。我忙不迭的道歉。
小鲁──
他口中啧啧声,〃这幺冒失。〃
又是立炯,我面孔火辣辣起来。
我们虽然还没有约会,却见了无数次面。
他微笑。
我忽然忍不住冲动,〃立炯,带我走,现在,此刻,我闷死了。〃
小鲁,
他说,〃但我下午要上班。我们不是约好在周末?〃
我为之气结,〃太不浪漫了。〃低下头,觉得失望,并且有遭拒绝的伤害。
小鲁小鲁,你怎幺了?那些太太们不是同你有讲有笑?情绪稳定些,来,告诉
我有什幺烦恼,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我用手掩往脸,再不申诉我就要生癌了,我大叫一声,〃立炯,什幺都不对劲,
我丈夫不再回家,我们欠下一大笔债,随时有断炊的可能,而我尚坐在这里强颜欢
笑。〃
他一听,立刻拉着我走。
他把车子驶到老远去,我一直哭,像孩子找到了解的怀抱,我一直哭个不停。
待终于止住眼泪,双眼已肿如核桃,而化妆也一点不剩,立炯并没有说什幺,他
只予我以耐心。
我没精打采的说:〃送我回家吧。〃
我可以为你做什幺?
立炯问。
什幺也不可以,这个难关,还是我自己渡过。
立炯说:〃是的,没有人可以在感情上帮助你,但是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
还是愿意为你奔走。〃
我在他面前,一共哭过两次,第一次是他要到外国去念书的前夕,第二次,就是
今天。事隔十年,在极端的失望及迷茫下,我发觉当中的十年像是没有过过,我仍然
是那个直发不懂思想的小姑娘,喜欢甲君又舍不得乙君,连自己的心事都弄不懂。
我紧紧抓着自己的脸皮,以致面孔发痛,像是要把整张脸撕下来似的。
小鲁,小鲁。
立炯轻轻叫我。
送我回去。
我说。
回到家,我与津师联络,决定同允新离婚。
我又等了一天,他才回来,我很平静,把分居书放在他面前。
他也不出声,看了良久,像是不懂上面说什幺。
过了数十分钟,他才问:〃孩子归你?〃
是。
我怕他同我争,引起枝节。
也好。
他说。
他不同我争,我又觉得他凉薄。
我要想一想。
他说。
我不反对,是该这样,倘若想也不想,未免太过,到底十年的夫妻。
已到这种地步,心中有说不出的辛酸,只得进书房陪两个孩子去做功课。
再吵也无益,根本吵不起来。
允新却钉在我身后,说了句发人深省的话:〃倘若不是经济突然衰退,我们可以
白头偕老的吧?夫妻容易共富贵,不易共患难。〃
我一声不响,内心很害怕,他说得有没有道理?有,太有了,倘若市道不出问题,
他仍然可以玩他擅长的把戏,把钱轧来轧去,每个月都把开销张罗回来,我也不会问
那幺多,也不打算叫他改邪归正,朴素安分的做人。一只眼睛开一只眼睛闭的下去,
很快就老了,怎幺会分手。
我疲倦的说:〃允新,做人要讲弹性,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他问:〃你要我怎幺屈?〃他的声音也是乏力的,〃把公司结束去做写字楼工?
谁来用我?此刻宣布破产倒是易事,我已经把一间十一人的写字楼压缩成为三人组,
我已经尽了力。这些年你坐在家中,根本不懂外头的艰难,我比你更闷,你怎幺不知
道?〃
我呆呆的听着。这些事,他从来不说,我也一句不问。
在这种时候同我提出离婚,别落井下石好不好?我真要跳楼了。
他苦笑。
我抬起头。
再与我熬一阵子,也许过了这个秋天,事情会有进展,如果再淡下去,我与你
大不了卖掉生意房子移民去,我去煮叉烧饭,你到超级市场收银,如何?
我竟在愁眉百结中笑出来。
允新终于向我摊牌,效果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我们良久没有正面谈判,除出吵架,
便是避而不见,现在已经提出离婚,事情不可能更坏,反而可以镇静的面对现实。
我们的性格一点也不合。
我说。
当初你并不这幺想,开头你很欣赏我的机智与活力。后来我穷了,你开始嫌
我。
允新,我要是嫌过你穷,叫我不得好死。
我下狠劲发誓。
是吗?
他把玩着小黑板的刷子,〃我还以为你见到万立炯之后,觉得我不如
他,生了离心。〃
我面色刷地大变,像一个贼当场连人带物被抓住,尴尬得无地自容。
我缺乏经验。虽是两子之母,又上了三十岁,但对事对人,应对之道却永远像小
孩子。
我强自镇静,〃这与立炯有什幺关系?我们是老朋友,况且几次都是偶遇。〃说
得很结巴。
他很触目,一向有股特殊气质,
允新说,〃这样稳扎稳打的男人最近很受欢
迎,因为,百分之八十的生意人已经溃不成军,造成他们出头。〃语气有些儿讽嘲。
我说:〃我们离婚,与他没有关系。〃
允新静静看我,像是要掏出我的心来看个究竟。
他终于站起来,〃关于分居一事,我会想清楚。〃
我说:〃星期天我同立炯出去吃饭。〃
老朋友聚聚是应该的,不过别对他说太多私事,他帮不了你,终归你还是我妻
子,有丈夫的女人对牢别的男人诉苦,会成为笑柄。
说完便走了。
他这番话说得并不婉转,但却有他的道理。能够以及会得给我忠告的人,不过只
有他与立炯。
也许太贪心了。有两个人也应该心满意足,不知为什幺,提出离婚后,允新反而
成为我的朋友。
星期天允新在家,他手上拿本杂志,看着我打扮。
我忍不住,同他说:〃你也可以一起来。〃
他顾左右而言他,〃那套华伦大奴丝绒套装呢?正适合今晚穿。不要穿明克好不
好?最俗了,天又不冷,你到加连威者道街市场去瞧瞧,过半上海中年太太都着毛茸
茸的大衣在买雪里红及咸肉。〃
我教他弄得手足无措,啼笑皆非,坐在他面前。
别叫他来接你,要有点气派,让司机送你去,别忘记你仍是张太太,不是独身
女。
你一起去,不是没事了?
你们老朋友长远不见面,
他狡猾的说,〃总有一两句体己活,我坐在你们当
中,不太好。〃
你不怕?
我冲口而出。
他先一怔,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颓然坐下,是好笑,我这幺懦弱的人,翅膀都给修剪得秃毛秃羽的,哪里还飞
得起来。
原谅我,小鲁,十年夫妻,什幺还不透彻,我看你,等于你看我,了解如水晶。
你要是喜欢万立炯,早跟定他,他哪里合你的要求。
我呆呆的看自己双手。
他说:〃时间到了。〃
他双手拿着我外套,待我把手臂穿进袖子里。
司机把我送到目的地。
在电梯的镜子前我照照自己。立炯或许不知道一个女人打扮得略为得体要付出什
幺代价,我却是懂得的。
过去十年的生活水准,立炯不可能供给我。跟着他日子无波光浪是一件事,必然
另有烦人的琐事接踵而来,譬如说,或许我得找工作来维持生活。
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与妇运无缘,千万不要解放我,我情愿做个菜来伸手饭来
张口的女奴,随便社会怎幺唾弃我,叫我什幺难听的名字,包括寄生虫这些在内,都
好过一天八小时去与不相干的贩夫走卒打交道。
毕业后做过六个月的工作,以后便学乖,我不是奋斗的料子,这一点相信允新也
知道。
领班迎上来,我看到立炯早已坐在近窗的位置上。
地方是我订的。
我讪笑自己:跟允新是天生一对,没开仗前总不肯委屈排个比较普通的地方吃饭。
我坐在立炯对面,听得他说:〃我从未来过这里,真主,听说这餐厅开了不止三
十年了。〃
我微笑。
你今天晚上很漂亮。
他接着又说。
我们叫了食物。他莞尔,〃可不能常常来。〃
他还是那幺可爱幽默,我不由得拍着他的手。
今夜你情绪稳定得多。
他说。
是。我与允新什幺都说明白了。
真的要分手?
立炯问。
我一时间也答不上来,事情起了很微妙的变化。
或者,你预备找一份工做?
我打个寒颤,连忙喝酒壮胆。
孩子可是跟你?恐怕要找个相当大的地方搬。
搬?我可没想过要搬,不是允新搬出去吗?〃我反问。
立炯摇摇头笑,〃一切细节都还没有出笼,看样子你们光是谈这些已经花好些日
子,十年夫妻,千丝万缕关系,要分手谈何容易,快刀斩乱麻也不行。〃
我失神。最好有一把电锯,那种在北美洲用来据数人合抱的大树的那种,不管三
七二十一,利刃推过去,杀断所有筋络脉搏。
我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朋友,
立炯说,〃他说他最怕三件事:搬家、转工、离
婚。情愿痛苦都不要开始新生活,唉,听着可笑,其实真悲。〃
我不响。
他看看我碟子,〃你还是喜欢吃生冷的东西。〃
我问:〃离婚后,照说应完全独立,不再靠前夫!〃
立炯说:〃各人情况不同,不能相提并论。〃
我觉得他说得不够诚意,又认为短短一顿饭时间,他不可能明白我太多事,故此
不再说下去。
其实我何必间太多,一切答案已经在我心里,我不过要找一个附和我的人,以助
气焰。
我低头吃东西。
坐在我们隔壁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保养得很好,穿件黑旗袍,梳一只横爱司头,
譬边插着密密的一排白兰花,故此连我们这一桌邻客也不住闻见幽幽的花香。
真销魂,我就从来没有这种风情风骚。
三十出头还似童子军:套装、衬衫、白手套,双手握着手袋,不知放什幺地方好。
不知允新在外的女游伴,是否似隔桌的女土?
假如是的话,败在这种人手下也还值得。
我心中并没有大大的醋意,只是空虚。
你爱允新吧?
立炯问。
那自然。这样些年了,又生下孩子,两个儿子的面孔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我
毫不讳言,〃怎幺会没感情?十年来,不知大大小小熬过多少难关,我为他吃过苦,
他也为我吃过苦,你知道,你非得为人吃苦人才会爱你,不然孩子怎幺会爱父亲。
但──〃
但?
但同他一起生活有说不出的难处,他难以捉摸,生性又好赌,什幺都得博一记,
看开大还是开小。像今日,他明知我同你吃饭,他明知我们是无所不谈的老朋友,但
他还是冒险让我来,看看后果如何,这便是他生活的乐趣!
也许他有必胜的把握。
立炯微笑。
他只剩我了,什幺都输光。
房子还在吧?
先生,房子的契在银行里,我们与银行租来住的,一付不出利息,立刻就得滚
蛋。
他长长叹息一声。
我都麻木了,尤其是喝了两杯,觉得没有什幺大不了的事。
小鲁,我不敢叫你离开他,但是你知道我对你……我一直爱的,不过是你。
我很感动。
叫一个男人爱你十年,到底不是容易的事,忽然之间,我丧失的自尊心全部归位,
我紧紧握住立炯的手,不肯放松。
我一直没有忘记你,
立炯微笑说,〃开头是痛苦,像是有什幺在哨咬着心似
的,日子久,无论日出日落,总是忘不了你,现在心境平和得多,也没有什幺奢望,
但每次见到你,总有不能形容的欣喜。〃
他的笑里有无限感慨。
我从来没想到我会使立炯记得我十年。我以为我们都是普通人,爱过也就算了,
况且那已经是少年时代的事。
他轻轻说:〃我总是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