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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清远抬起头看着他,眼睛像夜空的星辰一样深邃,他不再玩笑,而是认真地说,“这只是刚刚开始。吾要让月氏的血连最后一滴都不剩,吾要让这个丑陋猥琐的国家,彻——底——灭——亡——”
“哪又如何?”月封绍淡淡一笑,反而回到案前,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满饮后,这才继续道,“人活在世,又有谁能逃脱死亡?他们,不过是早解脱而已,依朕看,他们反而该感谢你才是。至于这个国家,远儿,无论你如何否认,你身上自始至终流淌着月氏的血脉,流淌着月赢国的血。总有一日,你会承担起你的责任,做你该做的人。”
“说得真动听,吾几乎都要落泪了。”月清远轻轻鼓掌,指尖干净的很,没有半点血腥。那声音是极其懒散的,可是,却包含着无限的恨意,“只是,汝不觉得,这番话说得很是虚伪么?月封绍,汝有什么资格敢自称是吾的父亲?汝养过吾,教过吾,还是责罚过吾?这十几年来,汝干过一件父亲该干的事吗?”
“你”月封绍涨红了脸,“远儿,你在说什么胡话?”
“胡话?”月清远大笑着里,眼里的阴寒忽然有一瞬间消失了,代之而起一丝悲哀,但飞快又被森冷杀气替代。那转变,快如白驹过隙,没人留意。“既然有胆量做,遮遮掩掩的有用么难道,汝要吾为了所谓的尊严,一辈子活在诚惶诚恐的虚伪中?”
月封绍的眼神微微一闪,“自古以来,任何一个皇帝都有不能告人的辛秘之事。”
“吾何时说过不能有?”月清远讥笑着,他早就听腻了这些冠冕堂皇的虚伪之词,唯有胤无逸和惜姐姐,会告诉他,若是不满,就杀过去,天天捧着自己那易碎的玻璃心,又算什么“吾只是讨厌汝对吾做下的那些事,吾只是想毁了这些让吾恶心且唾弃的一切。”
月封绍怔怔地没有表情,他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或许,从他降生的那日起,便遗忘了坦诚之言该如何说出口。“远儿,无论你怎样逃避,这里,始终是你的家。”
“家?”月清远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笑声极其诡异,但是诡异中又充满了嘲讽,“家不是遮风挡雨的地方么?吾从不知,家原来还是藏污纳垢的所在。若这就是吾的家,毁了又何妨”
月封绍心里一黯,默然半晌才长叹道,“没了它,这天下,还有何处能收留你?”
月清远闻言怒极而笑,凄凉的笑声在安泰殿内久久回荡,犹如鬼哭狼嚎,让人不寒而栗。倏忽,他敛容冷道,“吾自有归处,不劳汝费心。”
“朕倒不知这天下何人敢收留你?”月封绍心中暗暗思忖,方才发生的一切如走马灯一般在他脑中回转,蓦然间,一桶冰水就这么醍醐灌顶淋了下来,让他身心如坠冰窖。“你……你投靠了玉螭?你为了那个该死的贱女人舍弃了朕”
月清远扯出一个嘲讽的微笑,一双寒冰似的眼睛讥诮的盯着他,“吾虽恨她,但她对吾始终有生养之恩……”他狠狠踹开倒在血泊中的一人,弯腰拾起被月清朔丢在一旁的匕首,慢慢走近月封绍。
月封绍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剧毒的金环蛇盯住似的,浑身发毛,心里突突直跳。他从那双阴毒的眼眸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杀机和憎恶,终于认清了自己凶多吉少的处境。锋芒森然、精光黯黯的匕首已经抵上了脖颈,月封绍痛得冷汗直流。
“告诉吾,母妃被汝葬在何处?”
远儿的母亲?哦,就是那个贱女人。也曾有过绝代风华的美貌,他与她也曾有过互敬互爱相敬如宾的日子,他也曾做过慈父。某一日,只因为作为使臣出访的文谦和那个贱女人的一段对话,他才知道,眼前这个可爱的和那个人相似的孩儿,竟然是他们兄妹阴谋的产物。这样的耻辱,这样的恨,他怎能允许那个贱女人存在于世间。
“告诉吾,母妃被汝葬在何处?”
月清远手中的匕首又加了三分力,刀锋在月封绍的项上留下一条细痕,血珠渐渐从细痕中****地渗出流在刀身上,刀锋在项上留下一条细痕,血珠渐渐从细痕中汩汩地渗出流在刀身上。
看着本该守护他的暗卫早已换成月清远的手下,月封绍心中是苍凉也是满足,他含混的声音顿时苍老了许多,“朕将她剁碎喂给猎犬了。”
“喂……狗……”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眼角滑下脸庞,月清远心中被挑起的不是怒意而是悲恸。母亲,那个一生凄惋的女人,活着的时候从未幸福过,死了,竟也烟消云散,尸骨无存。他使劲咬着嘴唇,努力不发出哭泣的声音,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月封绍试图抓住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东西,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被他遗忘了很久,茫然的说,“是啊,为什么要留下你这个孽种……”
宫门紧锁,没有人去擂动战鼓,也没有人去摇旗呐喊。只有晚风吹过树叶,带来婆娑地轻颤。天地间仿佛不曾有过震天的呼喊,如林的刀枪;那些盔明甲亮,步伐整齐的士兵仿佛从不曾来过;那些强壮的身体并没有倒下,那些年轻的生命都不曾离去。
杀戮仍在持续。
曾经华美的宫殿,此时,已经成为人间修罗界。
到处都是残破的身体和无主的断肢,血浸染了大地,滋润了盛开的菊花,到处都是折断的枪杆,缺口的刀剑。深深插进泥土的旗帜被火烧得只剩下黑色的竹杆,而没有被火烧掉的那些,也已经被飞箭撕成碎条,低垂摇摆着,分辨不出上面的字迹。
四散逃窜的宫女和内侍成为那些癫狂的杀戮者最后猎杀的对象,呐喊声、惨叫声、诅咒声、刀碰刀、金属与金属相撞的锵锵声此起彼伏,混响成天地间阴沉沉昏惨惨的哀乐。
没有人关注御膳房。
命都来不及顾了,谁还顾得上吃纵然想要趁机捞上一笔,也没有人会想起去御膳房拿什么鸡鸭鱼肉。脚下这片土地属于皇宫,什么是皇宫,那就是用金银和珠宝堆砌的富丽堂皇。
所有的灯都被熄灭了,裴惜言透过门缝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外面的情形。半晌,转身对柳天白和定疑道,“坏消息是一时半会儿咱们是出不去了,好消息是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进这里。问题是,总这么僵持着,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定疑微垂着头,额前的刘海滑下来,将他的眼睛遮在暗影里。他收回悬于楚拂樱腕上的手,口中淡淡道,“无事,不过是受了些惊吓昏了过去,和这两个侍女一样。”
柳天白叹了口气,刚要说话,却被裴惜言急急地打断。“你是棋待诏,不是万人敌,就算武功高强,哦,前提是你会武功,问题是你打得过这么多人么?”
柳天白揉了揉眉心,轻声道,“我没说要去。”
“这就好。”裴惜言扬了扬手中的擀面杖,正色道,“你敢走,我就敢在你头上打个百八十包,还有你,你也是”她转过身,又对定疑比划了比划。
定疑冷峻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他说,“这件事,是你惹出来的。现在反要打我,真是好没道理。”
“我只是从胤无逸的话中发现了一些端倪,所以,忍不住跟来。可如此隐秘的事情,我不敢问也不想问,生怕自己知道得多了,给大家添麻烦。尤其是见到清远公子之后,我觉得事情比当初想象的更为复杂。”裴惜言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悲哀地笑笑,“柳天白,我们被利用了,对么?”
柳天白拿走她手里的擀面杖,轻轻放到几案上,然后转过身,低声道,“言儿,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事情,每一桩每一件都做得很好。我们在这棋局中,都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了。但是,请你告诉我,还有什么事情是你知道而我和定疑却不知道的。”
裴惜言低下头开始缓缓讲述这一路的见闻和经历,她并未立刻说出自己的想法,因为,她不想因此左右了他们的判断。所有的事情,一直到今日入宫前,全部终结。但是,裴惜言并未将月清远与月封绍的关系全盘托出,她不擅长在背后议论他人,更不喜欢做那种长舌状。虽然,月清远过往的痛苦或许导致了今夜的恶果,但是,她还是简简单单地一笔带过,为了月清远的信任,也为了她自己的原则。
一缕墨黑色的碎发掩住她的脸,柳天白心中升起一丝微妙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踌躇。因为,他想起楚拂樱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但是,这样的困扰很快就被他压下了。
裴惜言感受到这份压抑的沉默,她覆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下的阴影象是两片悠远的云随意的投射上去的。
这样的寂静,混着屋外的惨叫,让人不寒而栗。
定疑无奈地摇摇头,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们两个竟然还有心思琢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看来,他得给他们俩一人一个当头棒喝才成。
柳天白伸出手揽着裴惜言的肩头,轻声道,“他们父子君臣兄弟不过是想借此机会一较高低。在他们眼中,有利用价值的都留在安泰殿,那里,看似安全,其实才是最为凶险的所在。毕竟,再没有什么比用敌方首领的性命甚至是头颅相威胁更能动摇军心士气的了。”
他语气中的温暖和沉稳令裴惜言心中一软,她摇摇头,黑的如鸦翅般的眉在雪白的脸上画出两道弧线,微蹙,“你们不觉得琬枫城的血案很复杂么?为何偏偏那么巧地发生在我们一行人达到的那夜,不早不晚。我知道柳天白比我们通过石岭关的时间要早,但是定疑你呢?难道你就没发觉什么奇怪的地方么?”
定疑的右眼突的跳了一下,他太习惯冷漠且疏离地注视着俗世浮华的喧嚣,就像是看着从眼前飞过的花,转瞬即逝,从不留心,从不在意。但是,他记得。记得沿途一路上疲惫贪婪的守城兵士,记得唯有通过石岭关时严谨却迅速的盘查。当记忆慢慢回溯,定疑又回忆起更多的细节,比如枕戈待旦的气氛,还有兵士眼中跃跃欲试的神情,那是近似于狩猎的号角即将吹响前的兴奋。
他猛然抬起头看着柳天白,“她刚才曾经说过,胤无逸是以昭武校尉的身份跟随宫中的内侍,一同去你家的,对么?”
“昭武校尉是散官职,多由勋贵子弟担当,但是少有承担实务的。”柳天白狭长的凤目半眯着,白皙如玉的手指无意识的在桌子上划动,“棋圣之争是战争的缩影,战争又是棋局的一部分。旗鼓相当的战争是战争,五间并用的战争还是战争,只是这场吞噬……怕是要以国破而收场了。”
“国破?”裴惜言转过头,看着那扇紧闭的门,门外,依旧是杀戮,一阵寒意瞬间滑过她的背脊。“死一人是死,死百人是死,死千万人也不过是死么?”
“或许,这一切只是源于一个孩子对父亲的愤懑,还有,一个国家对于失地的念念不忘。”柳天白淡淡说道,语气轻柔的如同午夜的落花,美丽,却又真实地让人心碎。
“果然是最倒霉的境地。”裴惜言凄然的笑着,脸色已是一片惨白,“当初,我只是怕让柳天白孤身一人,面对如此的局面。现在,我们最好开始想想,还有什么对我们而言是有利的。”
柳天白心中蓦然升起一丝酸涩的愧疚,但是,时间和即将到来的危险,让他来不及再去说什么对不起。因为,自古,伴随着侵略而来不仅是血腥和杀戮,还有劫掠和焚烧。
纵然他们能够逃离这座宫殿,但是,这座城市,这个国家又该如何逃离?岂能像飞鸟一般,振翅就可以远离的
裴惜言忽然低笑,声音却恰好能让另外两人听见,“柳天白,走的时候,你难道没发觉,那些大臣和勋贵都捂着肚子满脑门汗珠么?”
定疑看着她,眸光闪烁了一下,难以捕捉的光芒稍纵即逝,“你让我盯着冷若雪,但她下在酒中的软筋散只会让人浑身酸软没有力气,根本不会出现腹痛汗频的症状。”
“万一有人不喝酒怎么办?”裴惜言双手一摊,甚是无辜道,“我只是稍微帮了她一下,这样,估计能覆盖到安泰殿内绝大部分人群了。”
柳天白想起离开安泰殿前,那些朝臣们僵直生硬的面孔,哭笑不得道,“言儿,难道,你在菜里下了巴豆?”
裴惜言很是得意洋洋地点点头,笑道,“这么大的阵仗,却没有一个当官的冒冒失失跑出来被杀死,就是因为啊,第一,他们怕死,第二,比起死他们更怕丢面子。不过说真的,那些珠圆玉润的小丸子,是我用巴豆粉混着糖霜和糯米粉特制的,药力虽不大,但也还是有的。”
这一下连定疑都忍不住要笑了,他转过头对柳天白,用甚是严肃的语气劝诫道,“子清,往后你可要小心些,别光顾着吃,没准什么时候就中招了。”
裴惜言转头看着柳天白,用甚是无辜的眼神凝视着他,声音里间多了一丝顽皮,“我欺负过你么?”
柳天白咳了一声,然后拉起她的手,慢悠悠地说道,“你就是为了这些,才让我将棋局拖延到掌灯时分么?”
裴惜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只是觉得,夜间出事比白天祸起更容易些。不都说什么,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时么?”否则,万一胤无逸的人没有及时赶到,他们这些人,岂不是要无辜受牵连。
更何况,昨夜……
裴惜言的记忆瞬间闪回到前一晚。
那时,她刚刚送走定疑,然后,坐在荷花池外的草地上,继续发呆。
“想吃莲藕也只能等明年了。”
耳边突然传来这样的声音,裴惜言只是抬头瞟了一眼,然后从身旁扯了一根草梗,在指尖把玩着。
胤无逸在她身旁随意地坐下,“怎么,见到柳子清不开心。”
裴惜言摇摇头,略微思索了一下,说道,“如果此刻已经是明日的夜晚,我想,什么烦心事也就都没了。”
“怕他输?”胤无逸捡了一块小石子,扔向荷花池。
月光下,一圈圈浅浅的涟漪轻漾。
裴惜言托着下巴,慢悠悠地说,“你的事,也会顺利的,对么?”
简简单单的十个字,在凝固在如净土般的月光下,划出缕缕哀伤,轻轻牵动着心弦。胤无逸修长的手指一抬,笑语,“你看那些枯荷残叶,哪个情愿凋落?但是,秋风瑟瑟,将它们强行吹落了,而水带着它,流淌着,不离不弃。这不正是随波逐流么?”
“若真是随波逐流倒好了,就怕是……”裴惜言掠了一下耳际的发丝,转脸对着胤无逸的笑脸,“还有,谢谢你这一路的照料。”
笑意,渐渐地凝固,胤无逸面对着裴惜言认真而正色的表情,不禁深沉了黑眸。“怎么,不打算回建元城了?”
“肯定得回去一趟,都和柳天白说好了,要去碧落寺看早梅呢。”裴惜言的声音很轻,融合着水声,在胤无逸的耳边如波痕般划过。
心随之一纠,他专注地望着她,薄唇轻启,“我,让你为难了?”
“不是……”裴惜言哑然。她不讨厌胤无逸,相反,觉得这个人虽然有些吊儿郎当,却有趣的很。只是,楚拂樱的那些话,让她心烦。她倏地起身,拍了拍裙角的草屑,笑道,“明日,你也要小心,不论什么事,大家开开心心来,也要安安全全回去才是。”
胤无逸瞥了眼两个人之间多出来的距离,声音有点沙哑,“没想到,我竟然还有被人视为洪水猛兽的一日。”
“拜托,你看看天色,再不睡,明个我岂不是要累死了”裴惜言躲开他的眼神,故意抱怨道。
疼惜像波涛一样在心头涌动,胤无逸蠕了蠕唇,却说不出任何话语。他倏地起身,大步上前,张臂拥住了裴惜言娇小纤弱的身子,似轻唤似叹息的叫了一声,“惜儿……”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丝丝晚风吹来,如醉如酥,微风过处,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悠明悦耳似天籁之音沁入心扉。
裴惜言硬是忍住了想拧他耳朵的冲动,咬牙切齿道,“你这登徒子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胤无逸被月光照映得半明半暗的脸散发的气息出奇的柔和,眼中闪烁着足以扫开十里****的流光溢彩。“委屈了,恐惧了,哭出来便是,又何必在我面前强撑着?”
裴惜言面色一黯,心中甚是烦乱,默然一阵又说,“胤无逸,我欠你一命,你告诉我,怎么还。”
胤无逸抱着裴惜言,从后侧望去耳朵弧形优美小巧可爱,让人兴起含在嘴里轻啮的冲动。他放开一只手,扯扯她的耳朵,宠溺的说,“我不是为了索要你的报答才救你的。”
“我……”以后怎么做?裴惜言憋得紧紧的神经,找不到宣泄的当口,一双眼睛不安地望着他,却问不出来。毕竟,他挺身替她挡刀之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