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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大夫一路辛苦,先回去歇着吧。”
“啊?那,那也好。这一路颠簸的,公子也早些歇息。”
富丁这次出使比哪次都累,以前他好歹是正使,出了邯郸万事都由自己做主,然而这次不同,他伺候着平原君公子,就算没有李相邦交代的那些事,那也得赔一万个小心才行。
心上的累远胜于身上的累,其实富丁并不想过多与赵胜打交道,所以听了这话精神不觉一抖,起身拜谢后接着便要离开。然而离开似乎并不那么容易,赵胜见他急着回房睡觉,虽然笑容很是亲热,但是却又抬臂向下压了压手掌,那意思竟然是让富丁再坐下。
这是搞什么怪,让走还是不让走?富丁泄了气,只得再次坐了下来。
“中大夫,我先前也没出过邯郸,没想到这远路这么难走,再这么走下去人岂不是要颠散架了。”
“是啊。兼程不停,就算路顺到大梁也还得**天,唉。”赵胜的话算是说到富丁的心上去了,他摇着头连连叹了几口气才牙疼似地说道,“公子也别怨下官多嘴,这一路路远道困,哪里比得上邯郸?公子当初就不该逞强请命。”
“中大夫别再提了。”赵胜一脸的感同身受,“君子一言重于千钧,赵胜此次请命还不是为了魏齐。”
“嗐!那魏公子说不准就是一句戏言,公子也太当真了些。”
富丁此时已经完全没了文人样,垮着肩膀、皱着眉连连摆起了手,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以为他和赵胜是什么故交忘年。
赵胜不动声色地又看了富丁一眼,在确信他这是气话也是真话以后,淡淡的笑了笑道:“中大夫,咱们车马劳困,如此走下去到了魏境只怕会败了大赵的威风,不如明日就在平阳驻留一日,好好的歇息歇息。本来赴魏之行也非一日之功,何必赶在这一时半时。”
“这……”
富丁听了这话多少觉得有些不妥,可公子说的何尝不是道理。然而李相邦嘱咐万事小心……小心?在平阳停上一日能有什么小心不小心的,又不是到了大梁。富丁犹豫了半晌,终于“艰难”的点下了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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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富丁睡得极香,天大亮醒来时腿脚也没那么疼了,然而他依然选择了赖在床上不起。这好日子实在难得,入了魏境万事要以大赵颜面为重,再想这样舒坦自然没有可能了。
然而天下事往往难以顺遂,当富丁连连打着哈欠准备再睡个回笼觉时,一名武士突然轻着手脚走了进来,见富丁一脸不解的睁开眼向他看了过来,连忙拱手禀报道:“富大夫,平原君公子整装相候,请大夫过去。”
富丁现在正迷糊,愣了愣神方才问道:“今天不是不走了么?”
“平原君说是要去畋猎,让小人来请大夫。”;
“什么!”
富丁哑然地张大了嘴,一个翻身险些从榻上掉下去。
……
当富丁匆忙穿戴整齐跌跌撞撞的跑来时,驿馆外宽敞的空地上早已摆开了一二十辆从平阳郡守那里借来的战车。马息喷薄声中,大赵平原君公子胜挺立车前,执鞭握辔,高髻斜倚,软甲披身,肩背跨着宝弓,一脸的容光焕发。
这阵势真是要去畋猎呀,难不成还能是攻魏?富丁心里哆嗦了起来,匆忙跑到赵胜车前拽住缰绳,一脸不相信的抬头向赵胜看了过去。
“公子您这是……公子,咱们说好了歇息一日的,怎么好好的又要去畋猎呀?”
赵胜此时堪称神清气爽,本来就十分俊朗的脸颊在软甲衬托下更显英武,他低下头爽然笑道:“中大夫这一夜还没歇好么?”说着话又举鞭向着远方的苍莽的原野指了一指,“咱们大赵以武立国,后世子孙万万不能忘了祖训。你看今天天高云淡,正适合畋猎,咱们哪有错过的道理。”
“公子啊……”
富丁现在连哭的心都有了,平原君这不是瞎胡闹么,既然这么有精神,还不如不停这一天直接过境入魏呢,可如今已经行文了魏国守将晋鄙,那可如何是好……他顿时失了主意,斜着眼向四周看了看,当发现其他战车上除了赵胜的贴身护卫和随行武士以外,居然还带着那个名叫乔蘅的使女时,顿时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那个乔蘅说是使女不过是碍于出使礼重罢了,谁不知道她就是平原君新纳的那个侍妾,如今正得宠呢,须臾离不了身。平原君如今正值年少,正是精力充沛闲不住的时候,富丁不止一次听见苏齐和许历那两个平原君贴身护从私底下嚼舌头,说这几天晚上住下,平原君天天都要“大战”一场才会睡,根本不是自己这个半大老头子能比的。一路奔波既劳累又无聊,平原君自然受不了,所以才会要求休息一天,可如果不无聊却又另当别论。安平君大葬他守了七天灵依然跑去畋猎,更何况如今休息了一夜又不用赶路,他自然要找点事情做了。
赵胜现在兴致正高,听见富丁带着哭腔的一声公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抬手拍了拍额头,一脸尴尬的笑道:“中大夫恕罪,是赵胜糊涂了。我昨天也是累的够呛,所以才想着在平阳住上一天。可歇了一夜,刚才在驿馆里又憋了半晌,这身上实在是不得劲,所以才想起去畋猎。若是中大夫还没歇过来,赵胜就不劳烦相陪了。咱们明天还得入魏,中大夫只管好生歇着。”
“那怎么成?”
富丁想通了症结,心下顿时坦然,虽说腿脚依然酸痛,但毕竟有李相邦交代的重任在肩,他的精气神接着又提了上来。
“公子是王室贵胄,下官奉命相随,自然要保公子万全。公子要去畋猎,下官岂有不跟随的道理。公子还请稍待,下官这就去招呼手下随从保护公子。”
“好,我等你。”
赵胜平静的应了一声,当看到富丁急冲冲的返回了驿馆时,他的嘴角不觉挂上了一丝冷冷的笑意。
第八章 畋猎(下)
邺西平阳,沃泽千布,大业始居。
晌午艳阳斜倚,平阳城西一眼望不到头的沃野之上车声辚辚。人沸马嘶中,一二十辆阔蹄战马拉拽的战车横驰纵骋,搅起的滚滚烟尘遮天蔽日。茂密的灌丛之上,群鸟四散惊飞,更为那些纵声呐喊、张弓搭箭的赳赳武夫们增添了几分威壮之势。
莽林边七八头野鹿已是惊魂不定,身后就是他们的家,但此时却被一群侵入者占据,那些人剑矛铮铮,逼迫着鹿群向着远离森林的方向奔去,然而眼前这片莽原又何尝让它们心安?片刻的功夫,七八辆战车已将它们与森林彻底隔离了开来。
战车上的勇士们被猎物的惊慌失措刺激的血脉贲张,冲锋的战鼓“咚咚”擂起时,几十副粗豪的嗓子发出了齐声呐喊。箭已上弦,剑矛齐备,只等着下一刻的杀戮。这一刻没有什么尊卑贵贱,有的只是众志一心,仿若战场烽烟之中一般。
苏齐自从做了平原君的护从,已经多年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当战鼓擂起时,他一双环豹大眼顿时赤红,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当年攻伐中山国和戎狄的战场上,那时他曾为赵武灵王做过一段时间的驭手,为那位令诸国群胡闻名丧胆的赵王雍驾控驷马御车。那时是何等的场面,烟尘中万乘齐奔,极目可视处大赵新起的胡服骑军箭阵如雨,洞穿的是中山人和群胡的胸膛,震撼的却是诸夏各国的人心……
“驾——”
苏齐狠狠的咽了口唾沫,双臂一振,抖起缰绳驱赶着驾车的战马从众多战车留出的缺口处疾驰而入。当战马在驭控之下向斜刺里一转时,凭栏倚立的赵胜迅速搭起了宝弓利箭,当弓身拉成满月时,套着皮环的手指轻轻一松,利箭便“噌”的一声带着刺耳的轻响瞬间破空疾飞了出去。
“死生之地,有进而无退。”
羽箭余音未绝之时,赵胜轻轻闭上了双眼。高高平举的宝弓还未放下,耳边已是一片震天惊地欢呼声。在这欢呼声中,利箭正正地没入了领头那只肥硕雄鹿的心口。雄鹿仰天长鸣,向前挣扎了几步,便蹒跚着卧倒在了地上,四蹄绝望的蹬蹭几下,虽然依然双目圆瞪,却已然没了声息。
赵胜仅仅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又是在宫室富贵窝中长大的,常年浴血的武士们虽然不敢不敬,但先前内心中却难免对他看低几分,然而这一箭却着实惊到了他们。这些人都是射猎的高手,对各种猎物的身形状况了如指掌,至于箭法优劣更是一眼便知。三十余丈开外的距离虽然不能算极远,但那一箭是从颠簸疾驰的战车上发出的,而且雄鹿也在四顾乱奔之中,那支箭射中鹿身不难,然而箭支不但正中雄鹿心口,更是没羽而入,这箭术已经颇有大成了,即便神箭手见了却也免不了夸赞一番。
大赵的武士哪个没曾跟随先王征战过沙场?然而三年前屈辱的那一战却让他们的战勋蒙羞。他们心中始终憋着一口气无从发泄,所以当那一箭一击而中时,屹立在疾驰战车上、长相极肖武灵王的赵胜在他们眼里倏然幻化,仿佛那位让他们甘心为之抛洒热血的铁血雄主又回到了他们身边。这种感觉很奇妙,一瞬间发自内心的欢呼便响彻了原野。
震天的呐喊同样震撼了坐在远处一辆战车里的乔蘅。乔蘅只有十五岁,又是贫家的女儿,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然而人的情绪是很容易互相感染的,当赵胜射出那一箭引起欢呼时,乔蘅也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子。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些天以来发生的桩桩件件忽然间扫过她的脑海,令她似乎完全明白了已经厌倦了权贵的爷爷为什么甘愿为赵胜所驱使的原因。
那种感觉用语言无法说清楚,但是乔蘅却总觉着自己内心深处有着某种说不上来的变化,嗯,说不清楚……
为乔蘅驾驭马车的许历面无表情的望着远处的杀戮,在看到苏齐驾着战车退到一边观望时,他轻轻吐了口气,转回头看了看乔蘅,当看见她沉着小脸有些发呆时,便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嗯?”
乔蘅听见咳嗽声这才回过神来,迎着许历的目光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接着微微转着头用眼角余光打量了打量坐在身旁另一辆马车上的富丁。
富丁今天算是倒霉到家了,耽误了一天行程不说,刚才十多里地的颠簸又让他腿脚上本来已经轻了许多的酸痛又厉害了起来,再加上从早上起来到现在整整半天了,他除了喝了点儿水以外,肚子里几乎空空如也,这时候正“咕咕”叫的厉害,如今被大太阳一晒,顿觉眼冒金星,只盼着赵胜他们赶紧凯旋回来,也好快些大快朵颐。他这里正流着口水呢,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哎哟”。
富丁眼花耳鸣地循声望了过去,只见身旁那辆战车上,乔蘅一只手扶着凭栏,一只手捂着肚子,紧紧地皱着眉几乎快要趴在了厢板上。
“乔姑娘怎么了?身上不舒服?”
这丫头可是平原君的爱宠,万万不能怠慢。富丁见乔蘅一脸的痛苦神色,顿时吓了一跳。然而乔蘅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听见富丁问她,像是想回答似地勉力直了直身,可还没说出话又趴下身去“哎哟哎哟”的痛呼了起来
许历这时候也转回了身来,见乔蘅疼得厉害,下意识的伸了伸手,可最终还是没敢去扶,急忙焦急的对富丁道:“富大夫,只怕,只怕是早上吃坏了肚子吧?”
“吃坏了肚子?”
富丁听见那个“吃”字,胃里接着咕噜了两声,然而他现在可没功夫管自己的肚腹,扎撒着手向身边环顾一周,见随从们都诧异地望着乔蘅,赶忙为难的对许历道:“要是吃坏了肚子怕是有些麻烦,要不跟公子说一声,咱们还是快些回去。”
富丁这样问也是一时慌了神,如今赵胜不在这里,他还用跟谁商量?所以说完这番话他也不去理许历的反应,接着转回头对另一辆马车上随从的陪臣吩咐道:“你快过去把公子请回来。”
“诺,诺。”
那个陪臣刚才也正在腹诽赵胜,可听见富丁吩咐哪敢怠慢,赶忙吩咐驭手催马上前禀报。
不大会儿功夫,苏齐和赵胜马车赶了回来,赵胜抬手抹着头上的汗珠斜眼望了望乔蘅,仿佛丝毫不关心似地问道:“怎么了?”
“看这情形怕是吃坏了肚腹。公子,此处荒郊野外的,也没处寻医,咱们不如快些回去,要是耽搁了怕是有些麻烦。”
政见不同并不影响关心,富丁这也是真心为乔蘅好,谁想赵胜听了却突然紧紧皱起了眉头,一脸扫兴地嘟囔道:“怎么这么麻烦,早上不还好好的么?这才出来多大会儿便要回去。”
这是还没玩儿够啊,富丁不觉心生鄙夷:侍妾虽说地位卑微,不过就是婢女,但好歹和你有床第之好不是?平原君如此也太薄情了些,辗转厮磨间怕是也少说不了好听话,可这刚刚遇上些事便着形了。
想到这里,富丁心中不觉一动,他奉李兑之命监视赵胜,自然也免不了监视赵胜身边亲近的人,只要他们有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记录在案。然而这监视终究是暗中的,白天还好说,大家一同赶路人多眼杂,赵胜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能看在眼里,但是到了晚上却不行,赵胜休息之处向来是由苏齐和许历严密把守,其他人根本不可能靠近,如果有什么密谋,谁也听不见。
如果……
富丁动了心思,正要为乔蘅说话,那边赵胜却先开了口:“不过就是吃坏了肚子罢了,你们谁有法子治一治。”
赵胜话音刚刚落下,苏齐的大嗓门已经接了上来:“公子,肚腹疼还不好治。只要喝些热水,多歇上一会儿也就没事了。”
“热水?快,拿热水。”
赵胜听了苏齐的主意,转眼向四周的随从们撒望了起来。然而随从们此时回答他的只有面面相觑,如今出来已经半天了,谁皮囊里还能有热水?再说苏齐那主意正是治肚腹疼的常法,大家即使有心讨好赵胜,现在被苏齐抢了先,一时之间也难想到更好的法子。
“当真是麻烦。”一二十个人围在这里却没有一个人能帮上忙,赵胜低头看了看依然痛呼不已的乔蘅,顿时恼了性子,抬手向下不耐烦地一挥,接着便急咧咧的对许历怒道,“你还愣在这里作甚?还不快带她去附近找个庄子讨些热水。”
“诺诺。”
许历被训斥的慌了神,唯唯诺诺的拱手应了一声,赶忙赶着马车疾奔了出去。
就在这烟尘未息之间,人群中一个陪臣微微动了动身子,似乎是想驱车追赶上去。但当看见赵胜虎着的一张脸时,他犹豫的转头看了看富丁,终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富丁并没有注意那名陪臣的小动作,他扶着战车凭栏极力地向前倾着身子,一只手招在嘴边冲远去的马车高呼道:“许历慢些赶车,万万颠不得——”
许历似乎并没有听到这句吩咐,驾驭着战车依然在向前疾驰,然而车厢中的乔蘅却抬起头向这边看了过来。她依然痛苦地皱着双眉,然而却眼含感激的向富丁点了点头。
富丁脸上露出了舒心的微笑,他知道,真正需要听这句话的人已经听到了。
第九章 先生(上)
“伯服先生为人深沉,才学见识绝非寻常之辈可比。三年前他游学邯郸时曾在老朽家中住了多日,老朽与他心意相投,几番彻夜长谈,当真是佩服之至。当时老朽本想把他引荐给肥相邦,谁想偏偏赶上他家中传来噩耗,只好放他回乡守孝了……唉,伯服之能远胜老朽,拳拳体国之义更令老朽钦佩。只可惜沙丘宫变时他没在邯郸,不然即便难阻长公子手足相残,但肥相邦也绝不至于赴死……”
……
辚辚的车轮声中,赵胜依然挺立如故。他现在其实已经很累了,但是却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以免富丁他们看出端倪。
赵胜并不是不知道爱惜自己,但是他现在必须坚持,因为乔蘅和许历寻找那位伯服先生去了,赵胜至少需要给他们争取半个时辰的时间。
按照乔端的安排,他自己留在邯郸静观其变,根据大梁那边的变化随机应变为赵胜解除后顾之忧。而乔蘅则以使女的身份跟随赵胜南行,寻机将乔端的亲笔信交给那位刚刚除孝、还来不及离家的伯服先生。这个任务必须由乔蘅来完成,这一方面是赵胜身边到处都是眼线,行动不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事涉机密,见过伯服先生并且完全可以放心的只有乔蘅一个人。
乔端提这件事的时候,赵胜其实并不是非常放心,毕竟他并没有见过伯服先生,不了解其人,况且乔蘅见到伯服先生的时候只有十二岁,所谓女大十八变,这三年正是乔蘅相貌身材变化最快的时候,伯服先生能不能认出她是个问题,即便能认出来,这样泼天的大事伯服先生有没有勇气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