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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两头在边境闹事,宋朝也烦得不行,要借重韦家约束。
在苏茂州就是朝廷和韦家互相借重,所以徐平对韦昭吉也另眼相看。
闲谈几句,韦昭吉说还有要事,明天不便与众土官相见。
徐平只是笑笑,由着他去了。无非是怕在众人面前露了相,交趾那边不好交待。这种算是大宋翘交趾墙角的地方,不能跟真正的下属土州一样。
韦昭吉临行前,让跟随的老奴掏了五十两黄金出来,算是自己这次前来的礼物。毕竟徐平明确说了土官要带粮草过来,总要意思一下。
告别徐平,韦昭吉长出了一口气。被召见之前,他一直提心吊胆,徐平刚破上思州,怎么看待苏茂州实在说不准,还好结果皆大欢喜。
踏出大门,刚好与走来的两人打了个照面,韦昭吉心里咯噔一下。
来人是门州小衙内黄观寿,两人以前见过面,彼此都认识。这种时候碰面,实在是尴尬之极。
两人对视一眼,最终都是勉强笑了笑,一句话不说,分头行路。
在徐平住处门外碰上,谁都知道对方是来干什么的,还有什么好说?
刚送走韦昭吉,又来一个门州小衙内,徐平不禁哑然失笑。看起来这些人都存着一个心思,就是不知道陆续还有什么人来。
门州的情形与苏茂州差不多,但地理位置可就重要得多了,是由大宋进入交趾的陆上通道的第一道门户。
徐平并不知这个地方在后世的名字为同登,他那个世界中越两国曾在这里发生过一次比较重要的战役。但徐平手里有地图,清楚地知道这个地方的重要性。凭祥峒、门州、谅州连成一线,一路下去就敲开了交趾的北大门,大宋如果在这几个地方站住了脚跟,就握住了对交趾的主动权,想攻就攻,想守就守,再不用对交趾有任何顾虑。现在的现实是,通过永平寨大宋控制着凭祥峒,交趾通过甲峒控制谅州,门州恰位于中间。
门州也派了人来,徐平大喜过望。
这一带山川纵横,交通不便,在以前或许意义并不重大,但现在徐平可以把路修到那里,这就完全不同了。
第100章 虎威
天上没有月亮,挂在天幕上密密麻麻的星星眨啊眨,好像调皮孩童的眼睛。徐平坐在夜色里,看着天上的星星出神。
天圣九年马上就要过去了,离开家乡已经四年多,没有见上一面的女儿已经会走路,甚至学会了好多话,会叫妈妈,会叫翁翁娘娘,就是还不会叫阿爹。中牟的庄园更加繁荣,庄客林素娘管不过来,一些熟地佃了出去,只在家里留着两百多人专心开垦荒地。庄里养起了马,从青唐贩好马回来,养在庄里大了卖掉,母马也能生下一些好的小马,只是不多。
徐平想家了,越是这样寂静的夜晚,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想的越厉害。
再做完这一任,无论如何要离开岭南,无论如何也没有在这种地方做一辈子官的道理。本来一任做完就要回京述职,徐平却被坑在这里,把一程序给免了,第二任结束就没有任何理由再来坑他了。
十一月底的邕州依然鸟语花香,今年的寒风迟迟不来,到了这个时候还像是晚春的天气,厚一点的衣服就穿不下。
开封已经下雪了吧,想起满城人到郊外看雪的热闹,徐平有点神往。那里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亲人,有自己亲手种下的盛开的红梅。
叹了口气,徐平强行把思绪又拉回现实来。
门州的小衙内与韦昭吉没什么不同,一样地托词父亲不能亲自来,一样地不能在明天出现,一样地表达对朝廷的敬畏,甚至连掏出的黄金都一样是五十两。徐平也一样地没有难为他,好言打发回去。
但在徐平心里,门州与苏茂州终究是不同的,那里不可以是化外之地,那里是宋与交趾的门户,只要有可能,就要握在手里。
解决了左江道地区,徐平觉得自己在邕州的任务也算完成了,至于交趾和广源州,顺手之劳倒是可以动一动,专心去对付那就太累了。邕州通判的任期还有不到三年,要搞这么大的动作时间太紧,还是力所能及得好。
门州送上门来,徐平便以这个地方为目标,在自己的任期内把邕州到门州的路修通。路一到那里,那里就必然是大宋的地盘。经过这几年的努力,邕州到桂州也修通了大路,桂州水路可直到荆南,与内地彻底连结起来。有了这一条路,岭南就牢不可破,即使有骚乱也能很快平定。
不远处谭虎带着两个亲兵站在黑暗里,外面行人绝迹,这个夜晚分外宁静。整个迁隆峒,住在这里所有的人,都在等着明天的到来。
天圣九年十一月二十五,太阳尚未升起,天刚微亮,谭虎就带着徐平随身兵士在知寨衙门摆出仪仗。从长官厅门口,全副武装的兵士分两排一直站到衙门大门,厅门外还摆了两个架子,上面架了用刑的大杖小杖。
辰时一到,天光还未大亮,谭虎就在衙门外擂起鼓来。这也不是正常开衙视事,不拘点数,谭虎使劲擂了十几下才罢手。
第一个进来的是上思州小衙内,高大全把他挟在腋下,手里还提着处理过的黄宗祥的人头。径直走到安排的位子最里头,高大全把小衙内一把按在凳子上面,手里提的黄宗祥的人头“咚”地掼上桌子,厉声喝道:“今天不比寻常日子,你小心仔细着,出了纰漏,我让你父子团聚!”
小衙内脸色惨白,身子像筛糠一样,哪里说得出话来,只是点头。
高大全说完,瞪了小衙内一眼,转身出了厅门。
听见鼓声,分散住在寨子里的各地土官急忙起床,洗漱收拾,匆匆忙忙赶往知寨衙门,生怕去得晚了惹上祸端。
罗白黄知县住得近,是第一个到的,到了衙门口看见持刀拿枪的兵士吃了一惊,印象里还没见过徐平摆出这种架势。
进了院子,一眼就看到厅门口架子上摆着的大杖小杖,心里咯噔一下,腿就有点不大听使唤。
进了大厅,光线虽然有些昏暗,他还是看清楚了坐在最里面的上思州小衙内,还有小衙内前面桌子上的人头。黄宗祥被高大全捉住的时候已经被埋在废墟下,面目模糊不清,现在更分不清眉目嘴脸,但那轮廓黄知县却认得。
见了这个场面,黄知县就觉得腿不是自己的,哆哆嗦嗦地厉害,再也走不动路,勉强扶着身边的门框。
此时官厅里只有黄知县和小衙内两个人,空荡荡得可怕,黄知县的牙齿上下打起架来,声音在空旷的官厅里听得特别清楚。
这么早赶来,何苦来哉!黄知县心里暗暗叫苦,早知道徐通判在官厅里摆出了这个阵势,怎么也随着大家一起来,何必受这一场惊吓。
顺着墙边,黄知县哆嗦着两条腿,勉强摸到最外面的桌子,出了口气,到桌子后面的凳子上坐下,犹自惊魂未定。
第二个进来的是个粗豪汉子,昂首挺胸进了门来,眼睛四处一扫,竟然没发现最里面的小衙内,只是看见黄知县,转身就走过来,在黄知县身边坐下。
“兀那汉子,你是哪里土官?我怎么没见过你?”
黄知县战战兢兢地道:“在下罗白知县。”
汉子抱拳:“古甑峒知峒韦连城,见过了!你罗白县貌似就在太平县的边上,是也不是?”
黄知县点头:“不错,相距不过几十里,都是好路。”
“好地方!听说这两年太平县那里好生繁华,什么时候去耍上一耍,顺便也到你那里走上一遭!”
听了这韦知峒的话,黄知县只是苦笑:“欢迎,欢迎。”
没想到这家伙是个自来熟,可这古甑洞在哪个鬼地方黄知县都不知道,怎么就被赖上了?与太平寨一带不同,永平寨下属的都是大山,又处在两国边境,杂七杂八的小州小峒多如牛毛,不是当地人根本搞不清楚。
说话间,更多的土官到来,大多都看见了坐在最里面的上思州小衙内,吓得不敢吭声,找个离得远的地方坐下来。
也有的像韦知峒一样,粗枝大叶惯了,没发现什么异常,好不容易见了这么多大人物,热情地四处攀谈。
一时间,官厅里有的人心惊胆颤,有的人热情洋溢,透着一种奇特的气氛。尤其是江州韦知州和罗白黄知县几个人,心里有鬼更是怕得浑身发抖。
直到太阳升起,徐平喝过茶,只觉得神清气爽,才理了理官袍,从后衙转到官厅来。这是为官的规矩,最大的官最后上场,再有晚来的就要打板子了。
谭虎站在案前,高声喊道:“迎溪峒事提举官人!”
众土官纷纷站起,躬身行礼:“卑职参见上官!”
徐平看看,见就连上思州小衙内都站起来行礼,挥手道:“都坐下吧,不必拘礼!”
说完,在案后椅子上坐下。
徐平坐了,众土官才一一落座。
见众人坐好,徐平才道:“自本官兼掌左江道溪峒事,一直没有空闲与你们会面,难得有今天这个机会,大家相互认识认识。”
“得见上官尊颜,属下荣幸之至!”
下边的声音参差不齐,这没办法,没人教这些土官该怎么说话,好多人都是听见别人说了自己跟着说,还有等大家都说完还没学会的。
客气过了,进入正题,徐平指着坐在最前面的上思州小衙内道:“你们都已经看见了,上思州原知州黄宗祥,桀骜不驯,不遵法度,杀提举司信使,其行事无异于谋反!黄逆已经伏诛,朝廷宽大为怀,任其子接掌上思州知州!”
小衙内坐在位子,强忍着不哭出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感谢上官宽大的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徐平接着高声道:“朝廷让你们为官一方,当上报朝廷恩典,下抚黎民百姓,上下和谐,安居乐业。从今以后,当以黄宗祥为戒,切不可再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否则的话,官法如炉,定斩不饶!”
下面众人诺诺连声,突然间就安静下来。这种安静不是没了声音,而是彻没了杂音,只剩下说话的声音。本来数十人坐在一起,这个挪挪屁股,那个搔搔脑袋,还有人咳嗽一声,就是没人说话也乱糟糟,现在却一下静下来。
小衙内看看四周,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更加怕得厉害。
安排座位本就多放几张凳子,又是按着版籍来,这种文件哪里能够做到实时更新?好多在版籍上的土州土县早已消失不见,这几年被广源州吞并的就有不少,怎么可能把位子坐满?大家都远远离开了上思州这个倒霉鬼。
谭虎捧了一摞账簿放在案上,徐平拿起来,随手翻阅。
这是各州带来的粮草,实缴数目跟徐平原定数目都记得清楚。
翻过几页,徐平高声道:“卓峒知峒可在?”
一个五十多岁的白胖中年人站起来行礼:“下官在!”
“你带的粮草呢?怎么没见缴纳?”
中年人道:“我们那里地方狭小,人口稀少,上官也体谅,只让缴纳八十斤稻谷。但下官是一个人来的,八十斤稻谷也实在扛不到这里,半路上只好换给了人家,原想着到了地方再买,时间紧了没来得及。”
徐平道:“楚贡包茅,物虽轻,礼却重。你有不便的地方,应当事先找提举司禀报,现在才说,就是不把提举司法令放在眼里了,不得不罚。来呀,架出去笞二十,事后把所缺粮草补齐!”
中年人还想说什么,不等他开口,两个军士大踏步进来,一左一右把他架住,直架出厅外,按在台阶上,用小杖结结实实打了二十下屁股。
这种当庭施杖,也没什么折不折了,只能算他倒霉。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都心里庆幸,看黄宗祥的人头面子,没敢打折扣,却是免了这一顿板子。
第101章 七源州
卓知峒被打过,滋着牙吸着凉气,一拐一拐地走了回来,还不忘了向徐平行个礼。回到座位那里,屁股开了花,却是再也坐不下了。
徐平叹了口气,道:“谭虎,卓知峒身上有伤,反正他的事情已经说完了,你带他下去吧,找军里郞中看看伤势。”
谭虎应诺,到卓知峒面前,搀了他出官厅。
卓知峒还不忘回头看徐平,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该行个什么礼数。
谭虎和卓知峒出了门,徐平翻翻册子,开口问道:“思明州知州何故未到?事前也不见禀报。”
一个二十多岁的白面年轻人站起来,行礼道:“在下黄传平,是思明州知州长子。家父最近身染急病,不能下床走动,小的代父前来。”
徐平看着黄传平,过了一会才道:“生老病死,非人力所能左右,你能代父前来,也不失了朝廷礼数。不过,事前为什么禀报?”
黄传平想起刚才卓知峒的样子,屁股一紧,忙道:“来得匆忙,到了迁隆只顾交着上缴粮草,一时就忘了。”
徐平笑了笑:“你能来也是一片孝心,年轻人做事不周详也情有可原,我如果打你倒是显得我刻薄了。但朝廷法典不得马虎,肉刑虽然免了,但不对你们稍施薄惩,如何警醒他人?这样吧,罚铜五十斤,一个月内交齐!”
黄传平低头道:“谢上官恩典,下官一定在一个月内交齐!”
“坐吧。”
徐平随口吩咐一声,没再理他。金银是禁物,铜虽然也禁,但民间还是允许铜器存在,所以朝廷罚钱一般都是铜。一贯足钱基本在四斤以上,五十斤铜也有十好几贯了,铜钱里还掺得有铅锡呢。
处理过了思明州的事情,再无其他事务,徐放下册子,随口问起各州县的风土人情。
众土官都松了一口气,场面一下热烈许多。
过了午时,谭虎指挥着人在院子里摆下筵席,招待众人。大家都是远道而来,又是交粮交钱的,不管顿饭实在说不过去。
院子的一角,卓峒主趴在一张凳子上,屁股高高翘起,裤子褪到腿上,一个军医慢慢地在伤口上抹药。
好半天药终于上好,卓峒主出了口气,牵动了伤口,吸着气提起裤子,叹了口气:“我怎么如此命苦?就是晚交了一会稻谷,就挨了这一顿板子!”
军医边收拾东西边道:“这是给你长个记性,以后对提举司吩咐的事,一定要按时办好,不然屁股就要受苦。”
卓峒主摇头:“稻谷没交上去,是我自己疏忽,倒不能怨上官。只是为了八十稻谷,就挨了二十板子,却是有些不值。”
“你还觉得不值?刚才给你上的药,可比你八十斤稻谷值钱多了!这笔买卖,实实在在是提举司亏了!”
听了军医的话,卓峒主奇道:“上官怎么会做这亏本生意?就为了打得我屁股开花?那多罚我几十斤稻谷不是更划算!”
军医直摇头:“你个浑人,军使不是说的清楚,楚贡包茅,物轻礼重。打你不是为了那几十斤稻谷,而是因为你违了提举司的法令!”
卓峒主摸不着头脑:“楚贡包茅是个什么东西?”
“这说的是东周时候,齐桓公霸天下,欲伐楚——”
“齐桓公又是个什么?东周是个什么时候?”
军医被卓峒主问得目瞪口呆,半晌没说出话来,最后终于还是深深叹了口气:“罢了,你何必问这么多。你只要记得,上官打你是因为你不把提举司放在眼里。自今以后,提举司交待的事情一定要放在心上!”
“我怎么不把提举司放在眼里?要八十斤稻谷,我巴巴地从家里背来。你不知道,我们那里都是大山,背着稻谷有多难走。可怜我还是没坚持住!”
说到这里,卓峒主就不由流下两行伤心泪。好不容易走过一半路了,自己为什么不咬咬牙背到底呢?这板子挨得真是冤到家了。
军医见卓峒主夹缠不清,无耐摇了摇头:“反正你只要记住,提举司吩咐的事情你不打折扣办好,总是吃不了亏的。”
酒菜上来,徐平举杯祝了酒,陪着喝了三巡,便托口身体不便,转回后衙休息去了。他酒量一般,这种场合多喝下去没什么好处。
众土官见徐平离去,都去了压在心头的石头,放开了只管吃喝。只有上思州的小衙内坐在一边凄凄凉凉,也没个人过来安慰他。
当年曹克明提举溪峒的时候,也曾经招见过一次土官,虽然当时也动了杀戒,斩了拒不参加集会的一人,但总体上还是比这次和谐。曹克明酒量又豪,又是武将出身,与这些人能说到一起。喝到酒酣处,曹克明甚至把自己的袍子,佩带的钢刀都送给了饮宴的土官,众人对他感恩戴德。
两相比较起来,土官对曹克明亲敬大于畏惧,对徐平则是畏惧居多。这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也不能勉强什么。
徐平坐在后衙里喝茶,边看书手抄录的各土官治下的情况。这些人好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