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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平道:“若没有高大全,我也不敢与你赌斗。”
赵滋叹了口气:“是我不识天下英雄,谁能想到厢军里也有这等人物。”
转身对高大全道:“高大全,你一身本事,做什么庄客!随我回万胜镇大营里,做个禁军吧!一刀一枪挣来功名,搏个封妻荫子,强似在这里没没无闻混日子下去!”
高大全起身,叹口气道:“提辖抬举,是小的福气。不过我做了许多年厢军,做得厌了,这里小官人对我也十分好,现在只想这样将就下去。”
赵滋恨恨地道:“你胸无大志,终有后悔的一天!记住我赵滋名字,什么时候想通了,要从军便来找我!”
说完这些,赵滋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筋像都断了一样,再也没有力气,对徐平道:“认赌服输,我们这便到镇上,去你家酒楼里吃个宴席!高大全也一起去,我要与他喝个尽兴!”
徐平道:“先前的话只是个噱头,只是要赚你和桑秀才来我庄上,帮我想些办法对付附近盗贼,提辖何必当真?现在庄里已经杀了一只羊,还有鸡鸭各种菜,好酒也多得是,便在庄上喝罢了。”
赵滋看看徐平:“小庄主是怕我输不起十贯钱?”
徐平笑笑:“钱财身外物,提辖不用再提了,只要今晚喝得尽兴就好!”
赵滋见徐平说得知情知趣,顺势也就不再坚持,由手下兵士扶着,随大家一起向庄里走去。
认真说起来,对赵滋这个下层军官来说,十贯还真不是小钱,他要省吃俭用攒好几个月呢。
至于其他的话,是徐平给赵滋面子,毕竟多一个朋友比多一个敌人要好。这些话如果是在与赵滋赌斗之前说,别人还会说徐平不知天高地厚,是腆着脸去巴结人家。把赵滋和他手下放翻了再说,那就是徐平大度了。
第27章 夜宴
徐昌和迎儿夫妇比先前的洪婆婆乖巧得多,现在田庄里的事情都是徐平做主,他们两个只是从旁协助,查漏补缺,从不自作主张。
因有徐平吩咐,众人回到院里,宴席已经备好了。
一张主桌在正中,徐平带着赵滋和桑怿过去坐了,徐昌和高大全作陪。
酒倒好,徐平端起碗来,先敬赵滋:“今天的事情对提辖多有得罪,只作为大家认识的一个由头,提辖千万别往心里去!”
赵滋不是个直肠子的粗人,虽然不会把这事怀恨在心,心里不舒服是免不了的。喝了酒,对徐平道:“今天这事小庄主不用再提。输了赌斗,赵滋自然就是认了,揭过就算。日后待我也练几个得力手下,再来与你比过。”
徐平笑笑,没有回答,这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放开喝了几回,赵滋便就与高大全喝到一起,谈论些刀枪棍棒上的事,并不怎么理睬徐平。
徐平知道他心里还是有芥蒂,也懒得理他,只与桑怿攀谈。
桑怿是乡贡进士,两人便谈些诗书上的事。徐平的知识还是前世上学时从语文课上学来的,跟林文思读了这么些时间的书,因为一点也不用心,并没有什么长进。
然而谈了一会,徐平发现桑怿并不比自己强到哪里去,说到一些精深的地方,甚至还不如自己。
这个发现让徐平吃惊不已。这可是过了发解试,参加过省试的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进士科比诸科不知高到哪里去,按说地位还在林文思之上。心中纳闷了好一会儿,最后得出一个无耐的结论,开封府的发解名额太多,这里的举子实在是太水了。只要好好读上几年书,就能混个贡生身份,虽然也没有太大好处,最少把自己的劳役给免了。
实际上北宋时候,尤其是中前期,开封府由于发解名额多,竟然出现几次只要不写错字的人都算上,也凑不够发解人数的情况。主考发解试的考官上报,要求裁减开封府发解名额,皇帝却因为这里是都城所在,坚决不肯削减。直到后来大量的高素质人材涌入,这种情况才慢慢改观。
这也是因为此时科举刚刚开始兴起,正处在慢慢完善的阶段有关。汴梁城虽然号称人口过百万,但军队和官吏就占了很大部分,真正的土著并不比一些大州多到哪里去。此时的读书人也没有后来明清时候的地位,明清时候只要中了秀才就算有了功名,享受各种特权。这时却只有参加了省试的举子,才有免自己劳役这么一点好处,社会上也没有后来不惜一切代价苦读书的风气。
想通了这一点,徐平心道,这个样子自己随便读读书,岂不是也可以去搞一个乡贡进士的名头在身上?
当然要真正中进士,那要求就高多了。
开封府的发解名额与国子监是分开算的,开封府低端的举子水,高端的举子可不水。实际上在整个北宋,开封府和国子监出身的人加起来,常年占登科进士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
桑怿和徐平都是半桶水的读书人,个人兴趣也不在这上面,谈了一会,两人就心有灵犀地避开了诗书。
桑怿问徐平:“小庄主,这周围的盗贼,能与在下说说吗?”
徐平组织一下,把那天从李威那里得来的消息向桑怿说了一遍。当然只说李威是本地耆长,略去了自己打人的情节。
桑怿沉吟一会,道:“钱财动人心!若只是寻常盗贼,还好应付。现在牵连到黄白术,就有些麻烦了。”
想了一下,又问:“小庄主可知道,那个方士是真有法术的吗?”
徐平吃了一惊,回道:“方术不都是骗人的?哪里还有真假?”
桑怿摇头:“小庄主可不要这么说,世间的事哪里能够说尽!我也听人说过点药银,真有法术的,点出来的药银与真白银一般无二,任你怎么用火烧炼,颜色一点不变!”
徐平在前世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哪里会相信这种荒唐事,对桑怿道:“秀才不用在这上面纠缠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铜就是铜,任他再怎么点化,也不可能变成银,这些方术都是骗人的!”
桑怿见徐平说得坚决,只道他是个不信怪力乱神的真正读书人,在这种事情上看法迂腐,不再争辩。道:“不管真银假银,只要分辨不出来,能够让人信了,就有人凑上去。现在还只是一小伙盗贼撺掇这事,如果真有白银点出来,让人看见了,保不齐就有大户人家参与进去。这大户人家如果再是有钱有势的,你说是不是难办?”
徐平叹了口气,再不说话。
那天听了李威的消息,徐平本来并不放在心上。自己庄里几十条大汉,还会怕一伙小贼?只是事情牵扯到了秀秀家羊被盗,他才加意关注了一下。
谁知过了没几天,就有外地客商被劫杀。但这案子又没苦主,又只剩下衣服,不见尸体,被压了下来。
经了这事,徐平才开始上心,这伙人可是真会杀人的!
把自己的庄客组织起来训练,徐平四处打听消息,情况就越来越坏了。据说这伙人已经真点了白银出来,这可打动了不少人,群牧司的厢兵本来就管理松散,参与进去的据说不少。更要命的,徐家的老冤家也出手了。
被废的马监在金水河和惠民河之间,惠民河的对面就是尉氏县。好死不死,那里正是把徐家从京城逼出来的马史馆马季良的老家。
他这一家本来是茶商,家大业大,后来娶了刘太后之兄刘美的女儿,攀上了刘大后这棵通天大树,家业像吹气一样发了起来。
这一家人是惹不得的。刘美原名龚美,本是刘太后的前夫,刘太后入宫发达了之后把他认作哥哥,备受恩宠。此时刘美已经去世,太后的心思便放到了刘美的儿子和女儿身上。
举一个例子便可看出来马季良此时受宠到了什么程度。
之所以称马季良为马史馆,是因为他此时带着史馆的馆职。馆职是个清贵职事,都是极有才学前途远大的人。太后命马季良试馆职,这要考试,偏偏马季良不学无术,半天在试卷上憋不出个字来。太后便命宦官来送吃的,让主考的人早点结束。主考官无耐,只好帮着他把卷子做了。
这个主考官据说是晏殊,一个徐平前世读过他很多词的神童。
晏殊此时已居高位,还要如此奉承这一家,他们徐家算老几?
马家的人爱财如命,听说了有点铜成银的好事,到处找路子,要把这一伙人请到自己家里去,点个金山银山出来。
一伙乡下小贼徐平可以不在乎,一个备受恩宠的外戚之家,又是自己家的对头,徐平就不得不小心了。
桑怿之所以提出大户人家如何如何,只怕也是想到了这一家。
沉默了一会,徐平道:“依秀才看,我们要如何做?”
桑怿道:“当务之急,是要得到这一伙人点化出来的药银,看是不是能当真白银使用。只要他们的法术败了,这事就败了,一切好说。如果反过来,他们能点化出真白银,那就会越扯越大,除非有朝廷里的高官出面,我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徐平点头:“秀才说得有道理。他们的药银必然是假的,只要到了我手里,一定有办法分辨出来,让他们搞不成事!”
桑怿笑道:“小庄主倒是信心十足!只要你真有这个本事,这伙盗贼也就不难除去了。只是这事要快,越拖越是麻烦。”
两人又说了一会,便定下来。徐平带人紧守家园,桑怿去想办法弄到点化出的药银来,他打交道的盗贼多了,这事有经验。
等药银到手,再定策略。
第28章 月夜
等酒宴结束,夜已经深了,徐平喝得有点多,给桑怿和赵滋安排了住处,才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小院。
秀秀等在小院门口,见到徐平,埋怨道:“官人今天可是喝得大醉了!”
徐平笑道:“自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有像今天这么痛快过!”
虽然惹得赵滋对自己有些不满意,但以几个庄客对战挑掉了禁军精税,徐平嘴上不说,心里还是颇为得意的。
秀秀急忙上来扶着,嘴里小声嘟囔:“官人说什么胡话!”
一轮峨娥眉弯月挂在天上,洒下清冷的月光,伴着徐徐吹来的凉风,这个世界显得清静无比。
秀秀瘦小的身子在徐平身旁,欲发显得楚楚可怜。
就着月光,在地上显出两个人的影子来,斑斑驳驳,很是模糊。
徐平趁着酒兴,踏出步去踩自己的影子,却怎么也踩不住。
秀秀急忙紧紧把住徐平,口中道:“官人醉了,不要闹!”
徐平停下脚步,歪着头看地上的影子,过了一会,突然道:“秀秀,你还是这么瘦,以后要多吃些肉!”
秀秀脸红了一下,不答徐平的话,只是说:“我扶官人到房里去,打些水给你洗脸。”
徐平便由秀秀扶着,歪歪扭扭地回到了自己房里。
在庄上坐下,见秀秀端着盆出去打水,徐平道:“秀秀,只要打凉水来就好,千万不要烧热了啊!”
秀秀答应着,转身出了房门。
徐平仰身便倒在床上,看着帐顶出神。
庄子周围的这伙盗贼让徐平不安,其实从根子上,徐平不是怕盗贼,真正是怕这件事把自己扯进官司里。
都说皇权不下县,那也要分时间,分地方。此时的开封府,王畿之地,县里令、丞、簿、尉基本建制齐全,在编人数说起来不下于徐平前世的一个乡。所管人口不过一两万,怎么可能皇权不下县。
而在这个世界呆得时间越长,徐平越抵触与官府打交道。这个官府,实在与他前世从历史书上得到的印象差别太大。都说古代时候,政权的控制力弱,可此时的大宋朝廷,触角却无处不在,躲都躲不开。
徐平的田庄需要启动资金,他也想赚钱,却悲剧地发现所有的路子几乎都被堵死了。制出酒来想卖酒,结果酒是专卖的。制出来优秀钢材他也想卖钱的,结果发现我大宋的生意不是你想做就能做。行有行会,铁就有铁行,这个铁行还是在官府控制之下,哪里是随便就可以插进去吃口肉的。官府控制铁行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容易征税,再一个就是方便官府科配,也就是硬性摊派。政府财政好时还行,财政不好的时候你交了东西却得不到钱,岂不哭死?你还不能不做,官府的暴力机构是吃干饭的?行会的成员都登记在册,父死子继,跑不了你。
徐平本来想跟铁行交易赚点钱,一打听,人家说这种好钢当然要优先卖给京城里制兵器的各种官方机构。可一搭上这条线,就再也没有自由自在的日子了,徐平一听就吓了回来。
不入行会,零星做点生意行不行?答案是不行,还有牙行这一个变态的组织存在。小本生意没人理你,只要上点规模就躲不开。牙行就是经纪人组织,像徐平前世,你有一套房子要出租,自己写个广告也能租出去,但你要是有一栋楼要出租,要不要找房产经纪?更何况这个时代是硬性规定要经过牙行的。
宋朝的商人是赚钱,但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经商的,尤其是在开封这个地方,身后没点背景后台,就去给人背锅吧。常说大宋藏富于民,这个笑话宋太祖自己就说穿了,钱藏在民间跟藏在自己府库里有什么区别?朝廷要用了还不是得乖乖拿出来?朝廷心情好了,还给你几道官员告身或者道士和尚的度牒你就要谢天谢地了。可这种捐上来的官,在宋朝就是个屁,各种条文禁止捐官掌握实权,各种条文卡着捐官不许晋升,甚至明令捐官不许与知县坐在一起,谈话的时候你得在一边乖乖站着。
外面的花生、高粱、玉米、辣椒时时提醒徐平,这个宋朝不在他来的那个时空里,哪怕与那个世界的宋朝一模一样,但就不是一个世界,徐平不需要为历史背上什么包袱。
在这个世界里,徐平只想安安心心地做个小地主,把自己所学的知识发挥出来。至于有什么用,徐平根本不在乎,也不想去管。
无牵无挂的一生,不就是发挥所学,生活富贵吗。徐平也看出来了,在大宋朝,发财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种地,谁耽误他种地他就要对付谁。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秀秀端着水回来了,伺候着徐平洗了脸。
看着秀秀收拾,徐平心中叹了口气,更何况这事还牵扯到自己贴身的这个丫头,就是为了她,也得把这伙盗贼收拾了。
见秀秀要出门,徐平心中一动,问她:“秀秀,你觉得是现在的日子好,还是你原来在家里的时候日子好?”
秀秀沉默了好一会,才小声说:“在这里,官人对我是极好的。可我还是想念我的爹娘,想念我的弟弟。秀秀不争气,官人要真问,我还是愿竟过原来的日子,虽然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破布衣裳。”
徐平轻声道:“是啊,什么都比不过亲情。如果不是那伙盗贼盗了你家的羊,你也到不了我家里来。实话对我说,你恨不恨他们?”
秀秀凄然道:“我恨他们到骨子里!丢了羊,爹差一点就一条绳索了了性命。我娘把我送到牙婆那里,眼几乎都要哭瞎了!我弟弟不让我走,是爹把他死死拦住。不见了我,弟弟哭了好些日子,等我回去看他们才好一些。”
徐平叹了口气。听了秀秀的话,他几乎冲动起来就要让秀秀回家去,然而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与社全传统和法规制度作对,只能碰得头破血流。他惟有今后对秀秀好一点,等期限到了,多给她些财物,让她好好活一辈子。
见徐平不说话,秀秀问道:“官人,你为什么问这些?”
徐平道:“因为我要去对付那伙道贼了,也不知道顺利不顺利。”
秀秀猛地转身:“这是真的?”
徐平点点头。
秀秀面露喜色,过了一会,又低下了头,小声道:“官人有这个心,秀秀感激不尽!只是我听人说,那伙盗贼杀人如麻,不是好惹的,官人何必要去冒这个险?我终究是个微不足道的下人。”
徐平笑了笑,对秀秀道:“你要不要听我心里话?”
秀秀看着徐平,点了点头:“官人愿说,秀秀当然愿听。”
徐平道:“我要对付那帮盗贼,第一就是怕他们扰了庄上的清静,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第二是为了替秀秀报仇,我相信你是恨极了他们。第三个是怕他们再做出事来,让另一个秀秀离开爹娘,小小年纪受尽苦楚。这三条,如果缺了一条,可能我就不会主动去对付他们了。”
秀秀低下头:“谢过官人,秀秀心里记着了!”
徐平叹口气:“本来我这个人,认为事情要去做,便就去做了,不怎么理会别人说什么,更不要提感恩报答这种话。但今天晚上不知怎么了,或许是喝多了酒,就想跟你说这些。我也不要你记着,只是这些日子看你过得委屈,告诉你让你开心一点。你年纪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