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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没有什么好瞒侍郎的,那都是衙门里的公人。”
听了孙望楼的回答,徐昌吃了一惊:“什么衙门里的公人能有这么大的能量?就是皇宫里的内侍我也见过,自刘太后去后,他们也不敢说这样的话!”
孙望楼道:“不瞒你说,他们到底是哪个衙门,我也说不全。只知道刘太师原先是三司里的户部司的,祖上就做公人,一代一代传下来,到刘太师也不知传了几代了。而刘太师的子孙,也都承袭了他的衣钵。这么说吧,我们开封城里面的衙门,从中书都堂,到枢密院,再到三司御史台,三班院审官院,甚至开封府,都有刘太师的人在里面做事。你们还有什么事,是我们刘太师做不到的?”
徐昌冷哼一声:“认识的人再多,也只是认识吏人而已。官府里拿主意的到底还是官人,一般公吏哪里能够作主?”
“哈哈,哈哈……”孙望楼看着徐昌,摇着头不停地笑。“徐侍郎,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我们大宋,可是公人世界。那些拿主意的官人,三天调到这个衙门,过五天又调到那个衙门去了,连衙门里的文书都看不懂,凭什么拿主意?说来说去,还不是听下面做事情的公吏摆布吗?”
公人世界的说法徐昌自然听过,很多官员也都在抱怨,不过从来没有听徐平提过。
说穿了,还是很多官员没有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任期又过短,必须依靠手下公吏。那些能干的官员,大多也只是采取一些手段,让属下公吏不敢欺瞒,至于真地把公吏经手的具体工作都搞明白的,在大宋官场上绝对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听到这里,徐昌终于有些明白。衙门里的公吏,高官家里的管家干人,再加上市井里的商人,这三者结合起来,威力绝对比官商勾结更大。帝国的一切政策,在这些人手里都可以翻云覆雨,从而获得超出常人想象的财力。
上至官员升迁,下至生意得利,就没有这些人干不成的,这是一个不见阳光的王国。(未完待续。)
第91章 你只管去做
不知不觉间就起了风,带着汴河里的水汽,迎面吹在脸上,一下就把昏涨的脑子吹得清醒过来。徐昌猛地摇了头,让自己回到现实中来。
今天见孙望楼就像做了一场大梦一般,活了三十多年,吃的喝的听的玩的,都是徐昌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来之前,让徐昌想破脑袋去想象,也绝想不到开封城里还有这么一群人,有如此惊人的能量,不是官人,胜似官人。
新年元旦,开封城里热闹非凡,汴河边的大道上挤满了人,卖吃食和小孩玩物的小贩在人群中穿梭。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新年是让人开心的日子。
徐昌特意找小贩买了些零食和带给孩子的泥老虎之类的玩物,把这些东西拿在手里面,徐昌依然觉得高一脚浅一脚,好似踩在云堆里面,浑不似在人间。
就这样一步一步挨到万胜门外的家里,徐昌只觉得筋疲力尽,身上竟然出了一层细汗,也不知是走路累的,还是吓出来的冷汗。
刘小乙正在门口牵马,准备回汴河那边的徐家酒楼去。
见徐昌走到门口,一屁股坐在门前的下马石上,脸色苍白,急忙过来问道:“主管怎么回事?是哪里不舒服吗?稍坐一坐,我去唤郎中来。”
“不用,我没事!只是路上走得急了些。”徐昌一把拉住转身的刘小乙,“你与官人一起出去的,你回来了,官人回来没有?”
刘小乙回过身子来道:“回来了,刚回来没多久。我跟着官人一起回来,正准备回酒楼里看着呢,今天客人多。主管真的没事?看你脸色有些不对。”
“没事,我坐着歇歇就好。”徐昌放开刘小乙,坐在石头上低头想着什么。
刘小乙见徐昌也不像生病的样子,又挂念着酒楼里的事,便道:“既然主管没事,那我便先去了。如果觉得哪里不舒服,记得去看郎中。”
徐昌点点头,挥挥手,让刘小乙去了。
见刘小乙走得远了,徐昌深吸几口气,调匀了气息,进了大门,直去找徐平。
林素娘带着盼盼和张三娘等几个妇人去街上看热闹了,徐平一个人窝在书房里,准备节后要上的奏章。这是皇上亲口吩咐的,不能马虎。
这奏章的内容倒还在其次,徐平心里早已考虑得成熟,关键是要找个合适的名目。皇上赵祯再三吩咐要用实封,连他都知道这内容的敏感,徐平不得不小心。
这个年代的奏章分实封和通封,实封就是密奏,奏状是封起来的,用什么格式,甚至奏状怎么折,都有固定的标准。通封就是普通奏状,通进司会检查格式和文字,奏状的内容也不保密,只要有心,谁的奏状里面说了什么都可以打听得到。
什么内容的奏状要用实封,什么内容的用通封,是有具体规定的,不是上奏状的人想怎么封就怎么封。应该用实封而用了通封的,杖二十,不该用实封而用实封的,一样杖二十。虽然到了这个官位,板子不会真打到身上,但总是仕途上的污点,会记录在自己告身里面,也给看自己不顺眼的人以口实。
一般来讲,通封的是给各衙门,比如中书、枢密院和大理寺之类的公文,实封的一般都是进呈皇上御览。实封所涉及的内容,主要是地方官言地方利病得失,再就是涉及边事机密,还有其他一些规定的项目。
看起来实封的奏状只要皇上不追究就没有事情,其实不是这么回事。一是进呈御览的大多也是宫里的人员,一般是尚书内省的女官先看,拟出初步意见才会到皇上面前,格式有问题在这一步就先卡下来了。再一个除非是不实行,不然还是要发到具体的衙门,奏状内容格式不合就会被揪住小辫子。
提议废沿边入主法,进行改革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中书和枢密院的,所以徐平必须想好合适的名目,用其他名义上奏章,把这些内容塞到里面去。
徐昌进书房的时候,徐平正趴在书桌上苦思冥想。一旁的香漏已经燃了好长一截,枭枭青烟在书房里飘荡,散发着清心宁神的气息。
“大郎,大郎——”
徐昌走到书桌前,轻声呼唤。
徐平猛地抬起头来,看见徐昌,揉揉眼睛道:“什么时候了?天黑了吗?”
“还没有,现在太阳还没落山呢。”
徐平看看窗外,阳光依然明亮,连傍晚时分都还没到呢。出了口气:“本来在考虑事情,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对了,主管找我有事?”
徐昌神情一下变得沉重起来,点点头:“有事,这事非跟大郎商量不可。”
见了徐昌的表情,徐平就知道不是平常小事,一下清醒过来,对徐昌道:“来,到这边坐下慢慢说,反正我现在也没有事情做。”
虽然徐平一家人都把徐昌当作自己家人看待,徐昌自己还是谨守主仆的规矩,并没有落座,只是站在桌边。
先叹了口气,徐昌才开口:“今天早上,大郎与小乙哥出去之后,我也出了门,想着去拜会几个熟识的朋友。不想,却是开了眼界——”
徐昌便把自己如何与孙望楼相识,如何相约在新年元旦这一天一起喝酒庆贺,之后自己如何到了汴河,怎么进了那座酒楼,进去见了什么事,发什么了什么事,都详细说了一遍。说完,小心看着徐平脸色,心里惴惴不安。
徐平沉默了一会,把徐昌说的话在自己脑子重新组织了一遍。感谢前世看的那些脑洞大开的影视剧,徐平对于徐昌的遭遇竟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惊奇。
三司是京城里公吏最多的衙门之一,而且专业化程度极高,自徐平进入盐铁司,虽然并没有手下公吏在他面前耍滑头,徐平还是感觉出了一点不对的味道。
与三司使相比,判官和副使大多久任,实在也是不得以而为之。三司衙门里的案卷堆得山一样高,各自都有不同的格式,如果只是进去当个一年半载,以这个时代的效率,连公文的格式都认不全,更不要说处理具体的事务。
哪怕是久任,三司官员还是极度依赖属下的公吏,很多小事,下属的公吏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了,官员根本没有精力一一过问。这种情况下,属下公吏不使小手段就像太阳会从西方升起来一样稀奇。徐平一直不甘心的,是得不到属下公吏运用权力得利的方式的消息,要想防范也无从下手。
很多官员为了防止公吏奸滑,一上任往往就来个下马威,比如抽查,比如派信得过人私下打听,抓到把柄重罚几个,大多都能保证这一任官做得顺顺当当了。
徐平不同,他本就是个习惯做具体事务的人,上任之后就花了很大精力查阅案卷,发现有疑问的就单独放出来。然而很快徐平便发现,自己单独放出来的案卷,不用自己专门吩咐属下公吏怎么做,他们自己就把这些漏洞处理得妥妥当当。
换句话说,这些公吏不是不知道哪里有问题,他们心里很清楚,而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把问题留在了那里。徐平在邕州提举蔗糖务,这些公吏已经见识过蔗糖务的风格,又有破升龙府擒交趾国王的威名,公吏们不想触徐平的霉头,小心伺候着。
但是这样一来,属下的公吏溜光水滑,完全让徐平找不到把柄,官做得是舒服顺当了,但改善衙门缺陷的想法却也就无从提起了。
听了徐昌的话,徐平才知道这些公吏的奸滑还在自己意料之外。之所以不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是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做有风险。能够在京城这个权力场中安身立命,这些公吏都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哪里有明显的把柄留给别人。
这些人如此处心积虑地接近徐昌,只说明一个问题,他们已经嗅到了风声,茶法只怕很快就变了。既然从徐平这里下手代价太高,那便从他的身边人身上想办法。
这些人并不怕徐昌回来把事情告诉徐平,在京城里面纵横这么多年,他们又能瞒过哪个去?不过是知道的人当作不知道,想知道的人反而不知道,想下手的人又无处下手。
徐昌在京城里面也不一年两年了,在那酒楼里见了那么多人,竟然没一个认识,本身就说明人家早作了准备。说破天去,就是朋友相会经了一场奢华的酒宴而已。
见徐平许久不说话,徐昌小声问道:“大郎,我该如何做?我觉得是不是以后不要见这些人了,跟他们搅在一起没有好处,做的多是违法犯科的事。但要是翻了脸面,这些人在京城里各行各业都有,我怕我们家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吃亏。”
“不必,他们叫你,你只管去!”徐平站起身来,来回走了两步。“有吃的你尽管吃,有喝的尽管喝,不用跟他们客气!”
“可是——他们必然是要从我这里打听大郎的消息的,要是一时说漏了嘴,可如何是好?我不打紧,到时牵累了大郎的前程——”
“怕什么,他们问起什么你就说什么,反正我也从来不在家里谈公事。只要我自己心里有数,便不怕他们知道,你不用担心,我自有主意!”
说到这里,徐平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突然觉得,有这么一群人搀和进来,也未必就是坏事,把事情彻底搞乱,说不定还有利于自己。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父,面对庞大的阻力,还是乱点好。(未完待续。)
第92章 世事谁能预料
虽然得了徐平的允许,徐昌心里还是惴惴不安。在徐家执掌大权这么多年,他还没有做过这种事呢。尤其是那酒楼里到处弥漫的奢靡气息,让人心里不安。虽然徐平说了让徐昌每次跟那些人接触,都写一张行状,把见了什么说了什么全都记录下来,将来必然无事。徐昌还是觉得不安,好像瞒着家里大人做了坏事的孩子。
徐平反而来了精神,在书桌上展开纸,饱蘸了墨,写自己的奏章。
既然奏状有这么规矩,那就天南海北,先从远的地方说起,比如交趾事务。到了最后再加上要写的内容,只要有了个借口实封就行。
新年长假很快过去,虽然到了衙门视事,但年还没有过完,官员们多是在衙门里虚应故事,得闲便四处走到,拜房亲朋故旧。
不知不觉到了正月初九,立春节气。
由于年前就有人上奏说明道年号寓意日月同辉,转过年来大宋年号已经改为景祐,月亮被去掉了,只剩下一个太阳在京城上空,整个国家迎来新的时刻。
徐平的奏章已经上去,还没有消息回来,这几天他有些无所事事。
立春这天没有早朝,徐平早早出了家门,到祥符县衙前看打春牛。徐平的新家位于万胜门外,制度上属于祥符县管辖,虽然他从来没进过祥符县衙。
正常来说,开封城的市区是直属开封府的,但开封府官员有限,厢官又难以找到合适的人选,城西厢和城东厢便分属祥符和开封两县,也是无奈之举。本来附廓县是只管郊区的,有了这两个城外的市区,开封和祥符两县也不至于太过清闲。
“鞭春牛”是这个时代立春最重要的仪式,徐平做地方官的时候自己也主持过,但到底合不合规矩一直心里没底,自然要来参观下京城里正规的仪式。开封府的春牛是在皇宫迎春殿里,只好来看属下县里的。
天刚蒙蒙亮,县衙前的土牛还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周围已经挤满了人。这些大多都是周围郊区种地的农民,开封城里的居民大多不种地,就不大清早起来凑这热闹了。
县衙的门缓缓打开,周围的人群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
不一刻,门里就有官吏出来,天不亮,影影绰绰地徐平也看不清楚。
一边的刘小乙小声道:“官人,持杖的人都在牛前面呢。”
徐平点点头。春在岁前,人在牛后;春在岁后,人在牛前;春与岁齐,人则与牛并立,今年立春在年后,所以人在牛前,看来自己在邕州没有站错。
之后的仪式便大同小异,徐平细心听着刘小乙的解说。刘小乙的眼力极好,现在天还只是蒙蒙亮,他竟然看得一清二楚。
要不了多少时候,鞭春牛完毕。这本来就是个仪式,如果让持杖者把土牛打碎,还不把这几位持杖的官吏累死。
刘小乙随着人流一起挤上去抢春牛的土,徐平无奈,只好站在原地等他。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刘小乙从人群里挤出来,手里捏着一把土对徐平高声道:“官人,我抢了牛角,今年庄上必然好收成!”
“春牛角上土,置户上,令人宜田。”虽然有这说法,徐平却不信这一套,他来这里是学习这些常见礼仪的,不能只看书上说,不是来跟百姓抢这一把土的。
不过刘小乙既然抢到了,便也不好扔掉,找块布包了,让他带在身上。
此时天时还是早,徐平便没有骑马,与刘小乙慢慢溜达着,到了州桥还买了两碗馄饨吃了,才晃晃悠悠地到了三司衙门。
到了官厅,杂吏人上了茶,徐平喝着养神。
编修三司条例所石全彬已经带着人收拾好,过了上元节,也就是元宵节,徐平要辟好官吏带着前去办公。三司几位副使是当然人选,还有三司的勾院主官,因为业务直接相关,都是必不可少的。不过这些人不能天天在那里当值,徐平要选出常驻的官吏来。
正在徐平想着杂事的时候,门外的军将高声道:“盐铁判官郭谘求见!”
徐平听了,一下站起来,高声道:“快快进来!”
徐平站起身,从案几后绕到前面,看着走进门来的郭谘,朗声道:“中牟一别,不知不觉就已经近十年,主簿这些年一向可好?”
郭谘上来见过了礼,笑着道:“虽然有些小过失,终究还算顺利。只是想不到当年的田间少年,如今已经封侯,贵为副使,世事谁能预料!”
徐平急忙让坐。
郭谘道:“如今你为一司之长,上官面前,属下哪里有坐的地方。”
徐平把郭谘按到位子上,口中道:“当年我发解,还多亏仲谋保举,才有了今日,怎么说这些见外的话?以后在我这里,不用拘礼!”
说起来,郭谘是徐平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位官员,踏实肯干的作风给他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影响深远。如果当时不是遇见郭谘,而是一个贪赃枉法的官吏,徐平未必就像现在这样对这个世界充满善意。人生的事,确实是难说得很。
郭谘离开中牟主簿任上,本来升为大县知县,不过因为部下犯法受到了牵连,曾经降职。几经蹉跎,现在还是知县,官职跟前几年比并没有什么变化。
说起这几年的经历,郭谘无限唏嘘。他当主簿的时候,徐平还在田园里种地,天天想的无非是怎么让地里多收几斗。几年过去,自己与当年相比没有多大变化,徐平却从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