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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最近经常与徐平商讨钱法的问题,看问题的角度已经慢慢转变,开始逐渐摸索到了货币的本质,言论也与一般的文人士大夫区别开来。这些人本来就是这个时代的精英,除王尧臣和韩琦外,都是多年在地方为官,从政经验丰富,对徐平的言论也比其他人更加容易接受。如今聚到一起,日夜交谈,思想正发生着根本性的变化。
不远处有浓郁的肉香飘来,王拱辰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
徐平看见,把笔放在桌上道:“好了,大致就这么定下来,诸位尽量在上元节前完成初稿。乘着节日,我们聚在一起商讨一下各人的文章,看看需要什么改动。让住,我们写的是讲钱法的文章,只要把问题讲清楚,文采不需要求过分追求。”
徐平已经决定了,要把这一套钱法的丛书搞成后世杂志的样子,定期发行。眼前的这些人以后要习惯被催稿,被退稿改稿,当然也要习惯领取稿费。
稿费这个年代称为润笔,依身份名望不同价钱也天差地远。价钱最高的自然是被称为清贵之职的两制词臣,他们就连奉命撰写的制敕也是有固定价格的。
徐平自回京后的历次升官,升兵部郎中还好,不到给事中不用给钱,封永宁郡侯花出去了五百贯,母亲张三娘和妻子林素娘的诰封花得更多,加起来超过一千贯了。这钱都是明着必须花的,舍人院那里立得有太宗时候刻好的价格表,升了官就得乖乖去给钱,舍人院的官吏人人有份。
至于私下里的润笔费就更是惊人,有点名气的为人撰写墓志铭神道碑,动不动润笔就以数千贯计。对于那些文学大家来说,光是靠这一项就足以生活无忧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徐平招揽来写文章的要么是刚入仕不久还没有名气,如王尧臣和韩琦,现在的文章卖不出价钱去。要么就是不以文采知名,如方偕、曹颖叔和王彬之流,吏事那是门清,文章却不入方家法眼,也没人送润笔给他们。
第一本书里面的文章,徐平给每人一二十贯也就说得过去了。刚开始可是要徐平自己向里面搭钱,等到什么时候影响大了,才有可能不做这赔钱生意。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干净,小厮端了煮好的羊肉过来,顺便开了一瓶徐平庄里藏的好酒。
肉已经煮了一两个时辰,软烂酥滑,酒是兑好的陈年好酒,香气扑鼻。
跟着徐平干事别的不说,吃的喝的从来不会马虎了,小官们也愿意随着他来。(未完待续。)
第103章 李觏赶考
方偕一杯酒下肚,咂了咂嘴:“天下酒品不知多少,惟有郡侯府上的酒味浓烈,才是真酒,其他的不过是水而已,略微沾点酒味就是上品。”
刘沆看着方偕,不屑地道:“酒是好酒,不过你这样牛饮,好似牛嚼牡丹,白白糟蹋了。喝酒应当学韩稚圭,小口慢喝,仔细品味才能得其中味道。”
“酒不下肚,如何知道是好酒?”
方偕是这些人中的第一酒鬼,哪里会被刘沆挤兑住,一句话没说完,又喝一杯。
烈酒到底是烈酒,比不得水酒可以喝得豪气无比,酒量再大,半瓶酒下肚也该头晕目眩了。要知道这时候最流行的是两升的大瓶,一升的小瓶都不多见,可不像徐平前世,一瓶酒还不到这个年代的一升。
因为酒瓶用得不方便,徐平专门托人在汝州烧了几套酒器,有小酒杯,有大一点的分酒温酒器,在开封城里也慢慢开始流行起来。
王拱辰在下首负责温酒,酒还没热,刘沆和方偕就都已经两杯下肚。他们的年纪都比王拱辰大得多,互相熟识了也不对王拱辰这个状元郎另眼相看,自在无比。
不一刻温热了酒,王拱辰起身给每人都倒满。若是平时士大夫家里饮酒,这些打下手的活计本都该由下人婢女来做,徐平家里没有歌妓,也没道理找个小厮来倒酒,年经最小的王拱辰便包揽过来,没事蹭吃蹭喝他也自在。
酒过三巡,徐平对王彬道:“自庞醇之到了邕州提举蔗糖务,今年蔗糖收获远大过前几年,再是降价,只怕也销不完。虽然蔗糖不怕积压,但有了谅州,更适合种甘蔗,后边蔗糖只怕会一年多过一年,这样积压下去总不是办法。”
王彬放下酒杯道:“副使有什么想法?”
“自前两年我在邕州的时候,每年便把一些白糖沿郁江而下,到广州通过市舶司销往海外。去年广州外销八十万贯,获利颇为可观。只是南海水道不宁,船舶大多都是波斯胡商运营,急切之间外销数量提不上去。你家在高丽也算有势力的,今年不妨想办法销一些到高丽去,明州到高丽海路近便,听说顺风只要两三日就到。如此一来,我们的糖多了销路,你们家在高丽分销白糖,也能赚些利息。”
依照前世的知识,徐平自然知道欧洲中亚地区是白糖消费的大户,不过现在海路被波斯人把持,他们也有印度糖的来源,哪里肯用心帮着大宋销糖。徐平身份所限,也管不了那么远,只能扩大销路,打东北方高丽和日本的主意。
至道年间,高丽改奉契丹为正朔,实际上已经与宋朝断了来往。而日本更绝,从唐朝安史之乱后便禁海限商,不但与中原王朝没有政治上的交往,连商业和人员往来都加以严格限制,处于隔绝的状态。由于日本有“禁购令”,并限制宋朝商人的往返频次,跟那里通商是很麻烦的。而高丽最少没有限制通商,王彬的本家在那里又是大官僚大商人,徐平便想从高丽打开缺口,路子顺了还可以迂回销往日本。
外交是国力的反映,国力上不去,对外贸易便受重重限制。如果大宋能够对契丹打几个大胜仗,甚至收回燕云十六州,周边小国的态度必然会立即转变。
然而现在徐平的身份是盐铁副使,那些事情只能想想,还轮不到他去管,说了也不会有人听。人在什么位子上就该做什么样的事,心怀天下是好的,不合时宜就惹人厌了。
王彬想了一会道:“副使所说,事情是好的,不过我与家里多年没有联系,一时之间也不知道高丽现在如何情形。不如这样,高丽的使节还在京城未返回,我托他们给家里带封信回去,等有了回音再回复副使如何?”
“如此最好。”
徐平点头答应,端杯带着继续喝酒。
放下酒杯,曹颖叔道:“说起与高丽贸易,密州官员一直要在他们那里设市舶司,不只是到高丽方便,南来北往的货物走京东路也方便,不如一起办了。”
“此事也可以议一议,等到白糖销往高丽,确实是那里方便一些。”
这个提议徐平也听说过,不过因为对外只有高丽一国,日本的商贸受到很大限制,一直都没有实行。密州与高丽隔海相望,风向对了,一两天的时间就能够到达,确实可以设市舶司。再者京东路与开封府有五丈河相通,漕运方便,南洋的货物可以沿着海路到密州,再转五丈河水运,比在广州上岸向北陆运省时省力。
可惜的是这个年代没有专门的交通运输管理部门,度支司下面虽然有发运案,但主要管的是几条通京师运河的漕运,天下交通并不在他们职责范围内。至于遍布天下的驿路和递铺,则在枢密院属下,主要管军情传递和公文来往,兼及官员的私人信件。
徐平虽然有心在这个方面着力,可暂时与他的盐铁司无关,有心无力。
提到了邕州的白糖业务,在座的几个人都来了兴致,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此时的邕谅路局势。那里是这个时代的热点地区,各种新闻也多。
此时石延年也已经到了谅州上任,协助蔗糖务向南迅速扩张。徐平在的时候,本就已经扩到了凭祥峒和门州一线,经过去年一年,又扩展到了谅州。这也是为什么今年白糖产量预计会大规模增加,不只是年景好,地方也大了许多。
而且随着道路的修通,蔗糖务今年会扩展到交趾北部,那里的土官已经从先前归升龙府管辖改到了谅州属下。
范讽彻底失去了留在京城的机会,终于安心去邕州上任。边疆大帅的权限比较大,可以自辟属官,一批原来郁郁不得志的东州逸党成员远赴万里,到邕谅路去追随范讽和石延年,以图建功立业。这些本来就是天天啸聚山林,骑马舞剑,想着效力边疆的人物,刚好有了机会,到西南边疆对着一帮小国土蛮施展他们的抱负。
如今的邕州虽然不如徐平在的时候发展得扎实,却更加热火朝天的热闹。曾经嚣张无比的交趾现在成了肥肉,谁去那里当官都可以捞一把功劳回来。
最开始的时候邕谅路的官员都推托不去上任,现在抢破头要去。这个时候,那里民事增加户口增加钱粮很容易就能刷政绩,军政周围已经没有能打的,简直就是放着大把功劳让官员随地捡。而且随着人口增加,令人闻之色变的瘴气也已经基本消失,最大的障碍已经消除,已经是大宋低级官员的福地。
谈起邕州,徐平就不由有些怀念那时候的日子。虽然在遥远的异乡孤独了点,但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在那里改天换地,重造一个新的世界。
在岭南的时候天天想着回京,回到京城了又想念那时的生活,人就是这样,永远都不知道满足。不过这不知满足的心,才是支持自己不断前行的动力。
不知不觉间,一瓶酒下肚,陈酒后劲大,在座的六人都微微有了些酒意。
正在这时,外面看门的仆人进来禀报:“官人,外面来了一个异乡的举子,说是江西路建昌军进士,名叫李觏,曾与官人在邕州相识。”
李觏?徐平不由想起自己离开的时候,那个雨夜为自己送行的年轻人。唉,说是年轻人,其实李觏比自己还大一岁呢。也对,今年春天开科,他也该考进士了。
“快,快,请他进来!”
如果不是旁边坐着这么多位同僚,徐平真想迎出门去。说真的,来到这个世界也有十年了,惟有这一个李觏,不是因为自己做出了什么新东西,建立了什么功业,又或者是当了什么高官来敬重追随自己。他是在邕州认认真真地研究自己的施政措施,这些措施带来了什么样的效果,如何改变了许许多多人的命运,而在自己面前甘称学生的。
常说人生得一知已足矣,徐平穿越千年,能够在这个时代遇到理解自己的人,怎么会不倍加珍惜?
不一刻,仆人领着一个年轻人进来。
李觏还是当年到邕州见徐平时的样子,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袍,满面的风尘之色,甚至背上依然有一把旧了的油纸伞,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那一把。
到了徐平面前,李觏深施一礼:“学生李觏,见过郡侯。”
徐平起身,扶住李觏的肩膀道:“不必多礼。来,来,我给你引见一下,在座的都是我的同僚,你多请教。”
在座的几人中,王拱辰是上科状元,刘沆和韩琦两人都是榜眼,徐平本人也是天圣五年的探花一等进士,其他方偕、曹颖叔和王彬三人,虽然科举名次不高,但登科都已经多年,官海浮沉也有十几年了。面对李觏这个还没登科的进士,自然都是前辈。
李觏上前一一见礼,众人看徐平的面子,都和善地回应。(未完待续。)
第104章 学生
见徐平这里有了客人,众人把酒喝光,把肉吃完,便就没有多呆,纷纷告辞离去。离着上元节已经没几天了,虽然都是一时才子,文章还是要花不少精力,要早点回去准备。
徐平让仆人收拾了桌上残局,让李觏坐下来,问道:“什么时候到的京城?”
“清早进的城,去交了书状,便就问路来到郡侯府上。”
离着礼部试的日子也就十天左右,李觏这是算是日期赶来京城。京城物价腾贵,李觏家贫,能够在京城里少住一天是一天,耽误不起。
徐平道:“好了,既然已经到了,便就安心住下来,好好读书准备应试。我这小院里也没有其他人,你便就住在这里,一日三餐自有人送来,你不用管其他的事。”
李觏犹豫了一下:“郡侯这处府第不大,家里人又多,学生住在这里,会不会有什么不便的地方?还是到外面赁一间官房,想来也花不了多少钱。”
“你不用操心这些,我在城外还有府第,家人都住在那边。我最近因为公务繁忙,一般不出城去,所以住在这里。你官心住是就是!”
李觏急忙开心地道谢:“多谢郡侯!早晚服侍身边,学生也能听听教导。”
如果真说起这个年代的学问来,徐平自认教不了李觏什么,但说起应考,徐平还是有许多经验教给李觏的。李觏自小饱读经书,书本上的学问是足够了,但他立向高远,满脑子想的都是继往圣绝学,自开一派,考试还真未必受考官喜欢。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徐平所在的这个年代,不知有多少大思想家正在成长,但他们大多都在科场上不怎么如意,很少有登进士高第的。进士考试虽然考的是诗赋,虽然现在又加了策论,但总体上来说考的不是学问,而是为人做官揣摩心思的本事。这些专心做学问的人偏偏都自视甚高,一不小心就输在了这一点上。
随口问了几句李觏在路上的情况,徐平又道:“你平时的诗文有没有带在身上?今年礼部试是郑舍人主持,我过两天刚好有事前去拜会,呈他阅览,也为你扬名。”
李觏有些扭捏:“天下举子齐集京师,先生做这种事,不是受人注目?”
徐平笑道:“既然朝廷没有停了公卷,投献便是份属应当。李觏,你需记住自己来京城是应试考功名,自今天起,一切以登第为重,其他心思暂且放下。”
李觏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面子放不下来,听了徐平的话,拱手施礼道:“谢先生教诲,学生明白了。稍候我便整理出来,交给先生先看过。”
徐平点头应承。投公卷也是应考的一部分,可不是显露李觏才学的,徐平这里先把一把关也是好的。今年主持礼部试的知制诰郑向,属于道学一派,跟李觏的学术思想不怎么合拍,徐平当然要把李觏的诗文挑选一下,免得效果适得其反。
本来徐平对这个年代的人的学术思想没有什么研究,但郑向是个例外,因为他有个天天带在身边的外甥在后世太有名。
这外甥名叫周敦实,名字听起来颇有乡土气息,徐平第一次听到也没有向心里去。偏偏郑向逢人就显摆这个外甥,自小诗书满腹,文章不凡。
这也没有什么,徐平有时候兴致来了还显摆自己闺女盼盼六七岁就会作诗呢,只是水平不怎么样罢了。这个年代文人士大夫家里,只要有心的,谁不能教自己孩子从小就会作诗填词什么的,就像徐平前世的孩子几岁就会背“九九乘法表”一样。
但当郑向把外甥周敦实的文章拿出来,徐平才真正吃了一惊,因为这孩子的文章里有一篇徐平前世上学必背的文章——《爱莲说》。徐平想破了脑袋也搞不清楚,自己前世学这文章的时候,作者明明是周敦颐,很有文人气息,怎么一下子变这么朴实了呢?
这问题徐平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只好不管,反正凭着一篇《爱莲说》,徐平认定郑向的这个小外甥就是在后世得享大名的周敦颐,两宋理学的开山鼻祖。
周敦颐家庭条件不好,父亲早早就去世了,八岁起便跟母亲随着舅舅郑向生活,可以说是郑向把他养大成人。而周敦颐的母亲嫁给他父亲的时候是二婚再嫁,带着一个前夫的孩子,也跟他们生活在一起。
宋朝时候对女子的离婚再婚并不另眼相看,很平常的事,周敦颐的母亲如是,后来陆游的妻子也如是。而且再嫁一样嫁的是官宦人家,并不就低人一等。至于说出“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这句话的程颐,现在还刚只有一岁,正在吃奶的年纪。
说起来徐平与郑向也是有渊源的,两人都是开封府人氏,算是老乡,而周敦颐的爷爷周智强也是天圣五年进士,与徐平同年。只是当时一是周智强年老,再一个进士的名次靠后,与徐平这些少年高第的不是一路人,并没有什么接触。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现在要套近乎了,这些都可以搬出来。徐平总是要拉下脸面,为李觏挣一个进士出身就是。到了这个世界难得有一个思想频率对得上,对自己又恭谨的好学生,自然要全力提拔。
赢得生前身后名,生前靠自己,身后的名声就全靠子孙弟子了。徐平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子孙如何,儿子还没有出生,盼盼也不知道将来会嫁个什么样的人,为自己着想,还是先着落在学生身上。李觏有学问,又乖巧,当然是个合适人选。
仆人带着去安顿好了,李觏又过来向徐平道谢。
徐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