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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平倒没想到还有这些枝节,对正将道:“把那少年带上来。”
孙二郎被押着的厢兵掼到地上,忙学着刚才三人的样子跪着喊冤:“官人,小的是孟州河阴县的寻常农户,并不是什么贼人。昨夜有一个喜庆哥哥,看我歇在金水河边可怜,带回去住了一夜,并没有其他事情。”
徐平不知道这些事情,唤了陈主管上来,让他把经过说了个清楚。
看堂下的少年,跪在地上身体发抖,表情有些惊慌,一副不知道该怎么是好的样子,倒确实像个平常农家少年。
想了一下,徐平问道:“报上姓名,你家住哪里,因何来到八角镇。”
“小的孙二郎,家住孟州河阴县曹家坳,广武山下,那里离着汴口不远。只因今年天旱,地里没什么收成,随着父母离乡背井,到开封府里讨生活。”
这个时代,用徐平前世的话说,就是极端天气特别多,一年冷一年热,一年涝一年旱,灾害比历朝历代都多。仅仅是中原地区,每年都有旱灾或者涝灾,徐平早已经见怪不怪。听孙二郎说是家里遭灾,徐平也不觉得意外。
下首的王沿却道:“你这话只怕不实,河南府有地方遭灾我知道,却并不重,你家在孟州,怎么听起来灾情比那些州县还重?”
孙二郎道:“官人有所不知,我们那里的地往年都是靠着黄河水灌溉的,今年因为天旱河道北滚,黄河南岸离着广武山有近十里远,往年可都是贴着山脚下的。地里没有水浇,再加上天旱,可不就是比其他地方遭灾都重!”
自三门到白波黄河都是在山间穿行,河道狭窄,水流湍急,一过白波河道突然变宽,水流平缓下来,便极易淤积泥沙。再加上地球自转的力量,河水啃啮北岸,在南岸留下大片泥沙堆积的河滩。从外面看起来,便是黄河从中游以下,河道自然地向北翻滚,变幻不定。由此造成的水患决堤很多,修护起来也特别困难。
江北为阳,江南为阴,河阴县在唐朝时候还叫河阳,孟州为河阳三城节度便是由此而来。到了如今,却成了河阴县,河道变幻不定的程度可以想见。
徐平暗暗点了点头,知道这孩子说的不错。这个年代又没有抽水机,单靠着人力取水怎么能够抵挡住这等天灾。河道变动如此之大,就连水车也失去了作用。
突然之间,徐平一下想起了什么,身子猛地直坐起来,看着堂前的孙二郎,高声问道:“你刚才可是说黄河水道北滚,已经离着广武山有十里之远?”
徐平的声音突然提高,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堂下的孙二郎更是心惊胆战,颤抖着声音答道:“回官人,小的刚才是这样说的。”
“此话可是当真?一年之间,河道就北去十里,这等大变可是瞒不了人。我身在三司,怎么从来没有听见地方州县报上来过?”
孙二郎见一直和颜悦色的徐平突然脸色大变,不由心慌,小声道:“河水又不是一天退下去的,每天退一点,很多人看了都不在意,想来官人也是疏忽了。”
听了这话,徐平脸色阴晴不定,想了一会,问身边的人:“谁知道那段黄河现在到底如何?广武山上段在氾水县,下段在河阴县,有熟悉那两个县的人没有?”
那种偏僻小县有谁知道详情?作为新上任的户部副使,王沿也就是临出发前看了一点公文,才知道河南府有地方遭灾,具体的情况他也说不清楚。至于其他的人,就更加没有人关心这些事了。
见没有人回答,王沿小声对徐平道:“徐副使也觉得这孩子说的话不实?依我看来,很多贼人就是利用官府不会怀疑孩子,用他们做眼线,不如拿下详细审问!”
徐平摆了摆手:“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到了其他的事。”
这次出来是巡视河道,不是御史出巡,有转运使在也轮不到其他官员管京西路的这些事情。徐平本不想节外生枝,要审案有地方官府去做,怎么也轮不到自己。
想了好一会,徐平才道:“我们明天就到中牟县,具体情况如何,到了县里一查公文便就知道。这三个人,还有这个孩子,一起带上,到了中牟再说!”
说完,摆了摆手,让人把他们带下去。
大家散去,不一会官厅里就只剩下徐平和王沿及几个随从。
见事情一下就这么算了,王沿不由有些傻眼。官员最上心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案子,一旦破了就是自己的功绩。至于巡视河道,除非确定可以开河,到时候还得是自己主持,才能捞点功劳在身上,那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有这么一件功劳放在眼前,结果就这么被徐平轻轻放了过去,王沿越想越是有些不甘心,对徐平道:“徐副使,我们这次虽然说是出来巡视河道,可渠能不能开要不要开还在两可之间,有人要劫夺三司货物却就在眼前。为今之计,当然是要先把眼前的案子审理清楚,巡视河道又不急在这一时!”(未完待续。)
第28章 意外之喜
徐平看看王沿,沉声道:“王副使,还是先把我们身上的差事办好了,再去考虑其他。真有贼人,交给地方官府就好,何必要我们分神。”
到手的功劳到了眼前,哪有向外推的,王沿听了徐平的话就有些急。
不等王沿再说什么,徐平站起身来:“不管怎么样,先到中牟再说。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谁备起程吧。”
说完,抬腿出了驿丞的官厅。
王沿看着徐平的背影,恨得牙直痒痒,怎么自己跟了这么一位脑子不清楚的官员出来办事?这一路上,还能够有个好去?
起程上路,再无枝节,刚过中午便就到了中牟县三異驿。
驿在县城之外,知县苏绅带着中牟的一众属下官员早早就等在了路口。见到徐平等人到来,忙上前行礼:“下官苏绅,与中牟县一众官员,恭迎徐副使和王副使!”
徐平下马,行过了礼,当先向驿馆行去。
到了驿馆,分宾主落了座,问过了行止,苏绅道:“县里备了一点薄酒,为两位副使一行接风洗尘,不知是什么时候方便?”
徐平道:“且不急,你先派人回县里去,取这几个月孟州的公文,看河阴县那里有没有行文说是黄河水道改变。让人速去速回,此事紧急。”
苏绅应诺,吩咐了县里的主簿,回去县里查看,相关公文直接带到驿馆来。
吩咐罢了,苏绅让人上了茶水来,对徐平道:“下官是福建路泉州人,这茶叶是乡里人从邕州带回来的邕州茶,还是副使在邕州为官时所制。”
徐平听了,看了一眼苏绅,端起茶喝了一口,果然是熟悉的味道。
徐平并不讲究这些,吃的喝的只要味道好有营养就行,还没细致到去分辨哪个产地甚至哪个季节。周围的人在茶上最讲究的是蔡襄,徐平虽然曾经安排制茶,实际上自己对于一些细节却并不能分辨。
不过苏绅特意拿了自己当年传下来的茶出来,显然是费了心思的。他在中牟县为官,却一直没有机会跟徐平拉近关系,难免心里不安。中牟这个地方,徐平的庄子占了很大一部分面积,又是本地如今在朝里地位最高的人,苏绅这个地方官自然要小心谨慎地面对。好了就是自己的机会,坏了就是自己的灾难。
喝过了茶,众人便说些闲话。
苏绅从人群后面叫过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对徐平行礼,介绍道:“这是犬子苏颂,随着下官游宦。这孩子自小读书,如今诗文都过得去,以后徐副使多多指教。”
徐平看苏颂,十四五岁年纪,眉清目朗,举止沉稳,一看就知道自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而且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应该是自己前世听过的,不过对他的具体事迹却记不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徐平对苏颂点了点头:“不错,最近都读什么书?”
“《春秋三传》。”苏颂答得很小心,说完犹豫了一下,“学生有一事相请,不知副使能不能行个方便?”
这事出乎苏绅意料之外,忙道:“徐副使多少公事在身,你有什么大事忙他!快不要乱说,听听徐副使教诲就好!”
见苏颂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徐平笑道:“你有什么事尽管直说,不过我不一定帮得上忙,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
苏颂听了面上现出喜色,拱手道:“学生自小得外祖母的教导,颇知天文星相之学,听闻副使在京里制了望远镜,可以观察星相,不知能不能让学生一观?”
徐平听了这话,好奇地上下打量眼前的这个少年。自从宋太宗坑了天下民间的天文学者之后,已经很少有民间野生的天文研究者了,没想到他还能在这上面用功,而且听起来家学渊源的样子。
苏绅在一边着急,虽然官员士子研究天文并不是什么大事,馆阁里甚至储存了各种天文书随便阅览,但没中进士之前,这总不是什么好事情。
想了一会,徐平对苏颂道:“让你进司天监是不行的,那里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内。”见苏颂面上露出失望之色,徐平又道:“不过,崇文院里也有一具望远镜,那里倒是不禁止人进去。我可以推荐你去,但是有个条件。”
苏颂喜道:“副使请讲,我一定尽力。”
“不难,你只要写篇文章,让现在判馆阁的宋子京看了中意就行。读书人,终究还是以诗赋论英雄,你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其他。”
苏颂拱手,重重点了点头:“学生一定做到!”
宋祁以直史馆判馆阁,管着这些杂事。实际上以徐平的地位,只要写封信去,宋祁也不会难为苏颂,肯定会让他进去,不过那样对年轻人不是好事。
见事情这样结束,苏绅才出了口气,对徐平道:“谢谢副使成全。”
王沿在一边见苏绅只是与徐平讲话,把自己冷落在一边,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他自己才不过是直昭文馆,还没有那个地位让宋祁办事,也只好生闷气。
又聊了一会闲话,回到县衙的主簿乘快马赶来,捧着几本卷宗对徐平道:“禀副使,河阴县确实有说今年的河道改变,而且越来越向北移。”
听了这话,徐平一下站了起来,口中道:“拿来我看!”
把几本卷宗看见,徐平抬起头来,长出了一口气:“天助我也!”
王沿在一边道:“从在八角镇,徐副使一直关心那个孩子说的真也不真。在我看来,何必如此费心思,只要派个人去河阴县,行文问个清楚,那些人是不是县里的公人就好。不是公人,只管按照是贼严刑拷打,还怕他们不招?”
徐平看着王沿叹了口气:“王副使,且不说我们无权办案,就是有权,现在有差使在身,又何必在这些事情上虚耗精力?我问的这件事情,与抓起来的那几个人并无关系,而是与我们的差使有关?”
王沿一愣:“与我们要查看的河道有什么关系?要查的是引洛水入汴河,管什么黄河的水道翻滚到哪里去!再怎么样,我们也不会把水渠挖到黄河去。”
徐平摇了摇头:“你还是不知道引洛水的水渠难在哪里,不然就是会这么想了。”
听徐平话说得如此直率,王沿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还请徐副使指教一二。”
“洛水开渠引水,从巩县开水口,到氾水县都一路平旷,开起来容易,用工也并不多。但到了氾水县后,与汴河中间夹着一座广武山,原先郭谘回报,是预计从广武山南引水,过去都是山岭坚石,开渠极为不便。虽然桥道厢军有火药,但在山上开渠终究是有许多不便。现在黄河水道北滚,与广武山脚之间留了一片十里左右的河滩出来,便可以在河滩开渠,从广武山北引水,水渠最艰难的地方一下就绕过去了!”
说到这里,徐平呼了口气:“王副使,你说这件事情,对我们不是比几个犯事的公人重要得多?我们出京做的就是这件事情,心思当然要放在这上面!”
王沿没想到徐平真地指教他,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道:“既然如此,徐副使何不在八角镇就把话说清楚,白白让我们心神不定!”
“我那时说了,如果黄河水没退怎么办?平白惹出其他议论来!”
徐平没有明说,我是信不过你王沿,如果到了中牟发现这事没谱,按徐平的意思不行便就开山,但那时候搞不好王沿就会拿这说事,要等到黄河的河滩露出来再开渠引水,那样就又不知道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见两位副使话不投机,苏绅在一边打圆场道:“时间已经不早,徐副使想知道的事情也有了消息,不如便开酒筵如何?”
徐平摇了摇头:“不用太过铺张,弄点便饭来我们吃过就走。难得有今年黄河给我们这个机会,必须抓住时机把事情做完。”
苏绅哪里肯如此草率,忙道:“两位副使难得到了下官治下,怎么能够走得如此匆忙?好坏在这里住一宿,让下官略尽心意,明日一早起程也不迟。再者说了,现在起程晚上只能赶到白沙镇,那里驿馆狭小,也住不下这么多人。”
徐平道:“不了,我们不去白沙镇,便从这里北上,沿着汴河到河阴县去。”
“什么?!”王沿听了这话吃了一惊,“临行前不是说好,我们先去巩县,选好了引水口再顺着下去,找寻合适路线吗?怎么又要去河阴!”
“此一时彼一时,我们出来做事,当然要随着事情变化而定行止。现在知道了河阴县那里黄河水道北滚,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要先去那里。”
听了徐平的话,王沿一梗脖子:“在下不敢苟同!莫说是临行时已经定下来了路线,就是没有,巡视河道也要从引水口看起,这是常理!”(未完待续。)
第29章 生活不易
“常理?”徐平看着王沿,见他脖子边的青筋都暴了出来,一副宁死不从的样子。
一进三司,就跟主管设案的刘沆闹别扭,到出了城,又跟自己别扭起来。徐平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因为河北开渠的事情,刚刚在朝廷里露了脸,意气风发地调到三司来,王沿原想的是从此可以扬眉吐气了,不想却又有个徐平压在头上。作为三司使的寇吒咴谏弦簿桶樟耍笔梗土炱揭哺鞣矫嫜顾煌罚馑筒凰恕
或许王沿的意识里并没注意到这一点,但在内心深处,必然是有这个意思,不然他的举动就没法解释。又不是刚刚出仕的年轻人,都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了,应该轻易不再跟人斗气才对。
徐平笑了笑,对王沿道:“按照常理,自然是应该解决最麻烦的事情,然后其他的事情也就应刃而解了。这才是大多数人承认的常理,王副使你说是不是?”
“不是!常理自然是该从头做起,不信问问大家,是也不是?!”
徐平看看众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两人,心中叹了口气,在这些属下同僚面前闹成这样,真是让人看笑话了。
想了一会,徐平对王沿道:“且不说这些,让苏知县开饭上来吧,我们吃过了之后再商量。事情该怎么做,总能商量个章程出来。”
说完,也不再理像个好斗的公鸡一样的王沿,在首位上坐了下来。
苏绅出了口气,急忙吩咐人上酒菜来。两位三司副使在他这里闹起来,作为一个知县他可是劝阻不住。
王沿见徐平虚晃一枪,并不与自己理论,生了一回闷气,也没有办法,只好把心中的火气强压下去,等吃过了饭再与徐平理论。
徐平叫了鲁芳过来,低声吩咐他带两个人迎回八角镇,算着时间孙二郎的父母也该回来了,让鲁芳把人带过来。
酒菜上来,徐平举杯,带着喝过了一巡酒,气氛才慢慢缓和下来。
出外做事,最怕的就是主事者和副手不和,让手下无所适从。还好带的桥道厢军是徐平的老部下,听自己的话,不然事情更加棘手。
约摸小半个时辰,驿站外传来急骤的马蹄声,不大功夫,鲁芳从外面急匆匆地进来,到徐平叉手行礼:“禀郡侯,属下在半路上迎着孙家夫妇,已经带到了驿站!”
“哦,让他们在外暂且等候。”
说完,徐平举起酒杯站起来道:“满饮此杯,今天便就到这里。苏知县暂且留一下,其他的人便都回去吧,衙门里没有主事的人可是不行。”
说完,不等身边一脸着急的王沿说什么,举杯一饮而尽。
见大家饮过了酒,不等酒席散去,徐平便起身道:“我还有事情去做,暂且告退!”
说完,带着鲁芳径直离了酒席,向驿馆的前院行去。
王沿坐在那里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也不知道是该跟着出去,还是在后院等着徐平回来,一时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