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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第2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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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平让鲁芳取了香烛,到大殿里烧化了,行过礼,取一锭银做香火钱,交给庙里的道士们。这庙里平常就只能收周围乡民的几个铜钱,多少年都不见如此大钱,道士们得了银子,立即眉花眼笑,把徐平一行当作财神进门。

    有钱开路,一切就都顺利,道士们把后殿让出来给徐平一行居住,自己挤到了前殿旁边的小阁子里,还一个劲地千恩万谢。

    此时太阳西垂,霞光照到后院的两株高大的银杏树上,茂密的枝叶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给这庙宇平添了几分庄严。

    到了树下,徐平对姚泽广道:“天时不早,两位且回县衙去吧。记着,明早把我要的向导找来,一早就要去汴口和黄河沿岸查看。”

    姚泽广和钟回躬身应诺,告辞离去。

    徐平在银杏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感受着屁股下的清凉,看着头顶上郁郁葱葱的银杏枝叶,想着在河阴县遇到的事情。

    这县里处处都透着古怪,与一般地方截然不同。太平年月,地方再穷,也不可能把官府穷了。可今天看起来,这县衙可是真是够寒酸的,吃的不说,就连衙门里也没个可靠的使唤人手,那几个差役甚至看起来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像这种小县,在编的公吏可能就只有几个,其他的都是百姓服的差役。差役没有工钱,除了一身公服,平时的吃喝都是自备,最是省钱不过。因为服这种役的都是限定上等户,就是官府不发钱,怎么也不可能是这种景象。

    摇了摇头,徐平越想越是糊涂。

    过了好一会,鲁芳从前殿急匆匆地进来,对徐平面前叉手:“郡侯,有消息了。”

    徐平精神一振:“哦,快快说给我听!”

    “这里的县令姚泽广,是荫补入仕。带契他为官的,却是出人意料。”

    “除了他的父兄长辈,哪个还会给他这种机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

    “郡侯,姚泽广出身京城里的闲汉,自小父母双亡,哪里有长辈给他恩泽。”

    听了这话,徐平来了兴趣:“不是家人,那他是得了什么人的好处?”

    鲁芳叹了口气:“他虽然是个街头闲汉,却自小精明,惯会做各种生意。后来机缘巧合进了张耆张太尉府上,做个干人。天禧年间,张太尉得势,家里的仆人也都恩荫为官,他也得了个官身。乾兴年间射了个缺,从主簿做起,一路做到县令。”

    原来是沾了张耆的光为官,也不意外,张耆在真宗后期得势,尤其后来得到刘太后的信任,从他身上不知道恩荫了多少人。最盛的时候,举凡家里的马夫伙头,也都一个个得了官身,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明道二年刘太后归天,张耆也被贬出京城,姚泽广的靠山便就倒了,从此之后在任上便就小心谨慎,半点纰漏都不敢出。

    这一点徐平想得明白,也难道他在刚才的酒宴上不提自己的出身,只怕也知道当年徐平跟张耆不怎么对付。但不敢生事,又怎么派人去追捕逃亡?

    想了半天想不出个头绪,徐平问鲁芳:“那钟回的出身呢?”

    “钟回倒是平平常常,以伯父的恩荫为官,一辈子就在选人阶里翻滚,既没有什么亮眼的政绩,也没有突出的过错,就是个平庸之辈。”

    徐平一拍面前石桌:“那八角镇里三个公人是怎么回事?姚泽广和钟回都不是做出这种事的人,难道他们当真是冒名的?真真是胆大包天了!”

    鲁芳摇头:“只怕也不是冒充,这河阴县里,与他处不同。”

    “有什么不同?应役当差,就都是县衙门里的人,听主官的吩咐。那三个人要是公人,姚泽广和钟回岂能不知道!”

    “依属下打探来的,这河阴县里有两种公人,一种就是在衙门里当差的,我们今天都看到了。还有一种不归衙门管,而是乡里大户家里出来的,并不进衙门当值,而是在乡里专门替大户做事,他们的事情衙门不知道也属平常。”

    听到这里,徐平不由笑了起来:“世间哪里有这种事情!难不成在河阴县,还有两个衙门不成!大户人家的仆人庄客,横行乡曲也是平常事,怎么就成了公人!”

    “这事情倒跟现在衙门里的官员无关,是多年传下来的。河阴县里只有两个大户人家,今天都见过了。一家就是那蒋大有,广有田地,是本县惟一的上户,我们抓到的那三个公人,十有**就是他家里出来的。因为只有一家上户,他服了里正的役便就不能到衙前当差了,差役便就落到了其他下户的头上。郡候你想,这县里只有一家上户,没他点头,什么事情能够办得了?以前的县里主官只图方便,便让他家里养着几个公人,不点卯不当差,只在蒋家听候调遣。条件就是保证县里无事,但凡出了事情,都是蒋家去平息,不能闹到县里。”

    徐平冷声道:“那么说,是姚泽广到任之后对这旧规还是听之任之了?”

    “不错,这姚泽广奸滑似鬼,只装作不知道这件事情,自己安坐县衙。蒋家的人闹出事来,他是绝不会承认那些人是公人的,但不闹事,自己便安享好处。”

    徐平点头,心里已经明白,这河阴县里看来是土豪作主了,衙门只是虚设。这鬼地方也没有油水,姚泽广的处境又不好,便装聋作哑熬过这一任。(未完待续。)

第35章 诡异的局势

    突然想起白天的那个面相有些凶恶的大汉,徐平问鲁芳:“这县里只有蒋大有一家上户,那今日酒宴上的童七郎又是什么人?”

    “说起来官人不信,这童七郎是个客户,在县里没半分田地。”

    听了这话,徐平吃了一惊:“客户?能够在今天被请县衙里去作陪,必然是在县里有些身份地位的,怎么可能是客户!”

    鲁芳连连摇头叹气:“所以这河阴县处处透着古怪。童七郎开着几个窖口,烧造瓷器,家资丰饶,偏偏就不在县里置办房产土地,他的窖和住处都是从附近村民那里租来的。而且不单单是他,在他手下做工的也一样都是客户,在本地只有浮财。”

    徐平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客户虽然不赋不税,但相应的也就少了许多权利。不仅仅是会被主户欺负的问题,凡是涉及到官方的事情,往往会要求他们要找当地的主户作保,不得不去求人。所以虽然客户负担轻,但只要有条件,小农户往往还是愿意置办点资产别立户籍为主户,总体算起来还是划算的。

    想了一会,徐平问鲁芳:“那童七郎财产丰饶,必然是故意不置办田产,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那样身家的人,难道还忍得住不时去求人?”

    “求人?郡侯,你想得差了,童七郎从来不求人。”

    见徐平满脸疑惑之色,鲁芳接着道:“他窖口附近的人家,全都是靠着他穿衣吃饭,一个个想巴结他都没有机会,怎么会轮得他去求人!”

    徐平想了好一会,才明白其中的道理。这童七郎是控制住了自己产业周围人的经济命脉,别人要想衣食无忧,只有来求他。相应的,官府有事情,只怕附近的主户争着到他面前做保主,他虽然是个客户,却是骑在一众主户头上的客户。

    这河阴县地方又小,人口又少,没想到却有这种怪事。一个控制了全县大部分土地的大地主,一个垄断了大部分商业活动的资本家,这种情形只怕全国也找不出几个地方来,却偏偏让徐平在这里碰上了。

    视察完了河道,如果雨季来临,则开渠的事情就要放到秋后了。开渠就要调动周围地方的人力物力,河阴县这个样子,怎么调动?

    服役的只有本地主户,便是蒋大有手下的那些佃户,他们今年有没有饭吃都是问题,哪里还能够干得动活!这个年代征发徭役可是不管饭的,这些人来了徐平首先要找东西给他们填肚子。而最有劳动能力的童七郎及一众属下,偏偏都是客户,他们不服差役,连修护黄河堤的事情都不参与,更不要说开渠了。

    越想越觉得这个地方滑稽,徐平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要想把河渠开通,首先得解决河阴县里诡异的局势,把人力物力解放出来。

    抬头对面前的鲁芳道:“我给孟州州衙的那封书信,你派人送出去了没有?”

    “人已经走了,郡侯安心,明天应该就能够到孟州。”

    为今之计,也只有等着孟州来人,借助州里的力量,来粉碎河阴县的局面了。不管蒋大有和童七郎有没有作奸犯科,造成这种局面他们就是有罪。

    自秦汉时候起,地方官一上任,首要的任务就是打击豪强。晚唐五代虽然消灭了势力庞大的世家贵族,地方土豪却跟野草一样,灭了茬又一茬,生生不息。

    河阴县令姚广泽坐视这种情形继续下去就是失职,哪怕他用一些不上台面的手段,也应该消灭掉这两大势力。

    入宋以来,严格地说,地方官员都是中央朝廷的派出人员,人本身属于朝堂,到地方只是临时差遣。他们代表的是中央朝廷的利益和权威,绝对不容忍地方势力威胁国家权力,这种时候,消灭地方土豪是一种政治正确。

    只要想去做,县令有许多的办法可以让蒋大有和童七郎倾家荡产,不过是要费心费力,还要有上面官员的支持。姚泽广这两方面都没有,便就缩头做鸵鸟了。

    孟州州衙后花园,李迪喝了口茶,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眯上了眼睛。

    还是在地方的日子好过啊,又不用早起上朝,州里的事情也不用自己操心,每天只是吃饱喝足,修身养性。来了兴致,便到周围游览山水,与高僧名士谈些尘世之外的事情,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惟一就是偶尔想起朝堂国事,会有那么一丝失落的感觉。辅佐两代帝王,身为帝师,多次为相,想放下不是那么容易就放下的。

    正在李迪刚刚神游天外的时候,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州衙里能够这样行路的,除了自己,也只有通判了。

    李迪睁开眼睛,看着快步走来的中年人,问道:“清臣,何事如此匆忙?”

    快步走来的孟州通判李参忙拱手行礼:“打扰相公清修,恕罪。”

    见李迪并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李参把手里的一封书信递上前去,口中道:“相公,前两日盐铁副使徐待制到了河阴县,视察引洛水入汴河的水道,因为在路上发现县里有百姓逃亡,给州里写了这封信来。”

    “徐平,又是这个徐平,走到哪里麻烦跟到哪里!”李迪一边摇着头,一边接了书信过来,展开观看。

    把信看过,李迪随手放到身边的桌子上,对李参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吗!今年河阴县那里旱灾厉害,虽然免了钱粮,也发了赈灾的粮食下去,总免不了还是有人觉得过不下去,又去他乡寻找新的生路。几个逃亡的百姓,算不了什么。”

    “相公说的有道理。不过徐待制巡查河道,兼着按察地方,既然来了信,我们也不好坐视不理。左右最近州里没有什么事情,我便到河阴县一趟,与徐待制当面一起把事情料理妥当,也免得朝里有人闲话。相公以为如何?”

    李迪淡淡地道:“州里的事情你拿主意即可,安排妥当了,去便去吧。”(未完待续。)

第36章 孟州通判

    远处的河水只是一片模糊的土黄色,郁郁葱葱的芦苇从河边一直铺过来,好像是一块巨大的碧绿毯子。数不清的水鸟栖息在这片芦苇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几只朴楞楞地飞到天上去,在空中盘旋。

    徐平骑在马上,看着眼前黄绿相间的两条长带。

    从向黄河取水的汴口一路走来,河滩越来越宽广,芦苇丛却越来越低矮。显然越往黄河的上游去,河滩生成的时间就越短,芦苇还没有成气候。

    黄河一出白波山口,河道便突然变宽,而且滚来滚去变幻不定,在南岸形成了巨大的河滩。如果开垦出来,这都是上等的好地,土层深厚,肥沃无比。不过在黄河滩上种地要面对摸不准脾气的黄河,这个年代只是任芦苇生长。

    不远处鲁芳正带着手下挖脚下的泥沙,勘查这里土层的厚度。探查河道需要提出合理的路线,还要估算大致的用工量,搞清楚沿途的地质是必要的。

    正当徐平沉醉在眼前的景色中的时候,不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打碎了黄河边的宁静,惊起了无数的飞鸟,甚至远处隐约还有獐子矫健的身影。

    转过头,只见一行数骑向河滩奔来,离得近了渐渐减缓速度。到了离徐平身边不远的地方,马队停了下来。

    当先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向徐平拱手:“孟州通判李参,见过待制!”

    徐平回礼:“李通判远来辛苦了。”

    李参,字清臣,京东路郓州须城人,恩荫出仕,由盐山知县到定州通判,再到孟州通判。他没有进士出身,家里也没有大的背景,一步一步走来,政绩突出,升迁的速度并不慢。他的升官速度,把许多进士出身的官员都比了下去。

    孟州的知州虽然是李迪,但依惯例他这种大臣在地方是不管事的,不然无论是上面的转运司和提刑司,还是州里的属下,附近州府的同僚,都无法面对他的权威,政事就乱套了。李参才是孟州真正的主事人,处理平常政务的人。

    徐平移文孟州,李参亲自前来,而没有派个录事参军或者判官之类的僚佐来,本身也是对徐平的尊重。待制这等大臣出巡,恕慢了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催马上前,李参对徐平道:“接了待制的书信,在下便恨不得立即赶来。只是终究还是杂事缠身,耽搁了一两天,万望待制恕罪!”

    徐平笑道:“如今这时节,钱粮等诸多事务繁杂,我也是当过通判的人,知道这职事的辛苦,李通判不须与我客气。”

    一边说着,一边扫了一眼李参身后的姚泽广。

    两人客气几句,姚泽广瞅准机会道:“这荒郊野外,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回县城如何?通判从孟州赶来,还没进城便就来见徐待制了。”

    徐平道:“河阴县城地方狭小,县衙里也没什么好坐,还是直接去三皇庙我下榻的地方吧。那里地方广大,李通判便也歇在那里好了。”

    李参躬身答道:“下官听凭待制安排。”

    “好,今天在河滩的运气不错,猎了两只肥鸭,还有一只獐子,我们便到三皇庙里烤了,为李通判接风!”

    徐平说完,当先带马向县里奔去。李参招呼随从,随后跟上。

    姚泽广无奈,带了几个步行的差役,紧紧地跟在后面。

    自从那天接风之后,徐平再也没有跟姚泽广接触过。每天早出晚归,从汴口开始沿着黄河逆流而上,查探在河滩上开渠的可能性。姚泽广有心与徐平亲近,却一直都没有机会,也不知道徐平是不是对自己有满,有意如此,心里难免惴惴不安。

    离了河滩,刘小乙得了徐平的吩咐,催马快行,先回三皇庙里准备。

    徐平与李参并骑,不急不徐地行走在河滩上,一边说着些闲话。

    离了河滩,到了路上,李参对徐平道:“待制信里说的逃亡民户,不知到底是怎么样个情形?信里没有细说,下官也还没有来得及查问。”

    徐平道:“事情有些复杂,那户人家身上没有官府同意搬迁的文书,错又不在他们,姚县令说的是县里完不知道有这种事情。反正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明白,我们还是先回三皇庙里,吃过了饭,再慢慢细说这件事。李通判,我话说在前头,如果河道查探得没有问题,秋后可能就要开渠引水。就依现在河阴县里的样子,是万万不能抽出人力来的,入秋之前,局面必须扳过来!”

    李参为官多年,自然知道徐平说的是什么意思,点了点头:“待制安心,下官定不会误了朝中大事。这两个月救灾,同时我也会把事情办了。”

    虽然没有明说,徐平却知道李参所说的话的意思。他一个恩荫入仕的官员,从小小县令做起,十几间做到大州通判,怎么可能没有这点手段。而且李参的背后站着李迪,做事不需要有顾虑,捅出天的篓子也有李迪担下来。

    蒋大有和童七郎这种土豪,姚泽广面对可能束手束脚,李参要收拾他们却不费吹灰之力。甚至就是用合法的手段,也能够迅速解决,无非就是什么样的后果而已。

    现在徐平的身份不是地方官,也不是御史,面对孙丰年一家遇到的事情,想的不是做青天老爷,给他们家申明冤屈。而是当作一个政治事件,用政治手段解决。

    当然,除了被三个公人追捕,孙丰年一家也没有什么冤屈。据这几天徐平所了解的情况,蒋大有和童七郎在县里做的事情都合理合法,至今没有发现有作奸犯科的事情。这不是说他们是好人,而是他们充分地利用了现在的法令,为自己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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