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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沿朗声道:“下官的意是,沙口以下,之所以还住着那么多百姓,就是因为有洛河的水冲抵黄河水道。洛河水清,入黄河之后便把黄河来水向北顶,所以洛河入口的地方泥沙不致淤积,甚至在黄河中形成了沙洲来抵挡洛水的水势。如果洛河的水量一旦少了,黄河水道必然南迫,河道中沙洲愈发泥沙沉积变大。这样一来,洛水入口自然会向南缩,黄河水道成南滚之势。不知下官说的,对也不对?”
王曾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不错,确实是有道理。”
见赵祯和一众大臣的面色都变了,王沿心中大大出了一口气。不要真当自己是草包,好歹也是当了多少年的地方官,见惯多少场面,怎么会说出没脑子的话来?
偷偷看了一眼徐平,见他的面色果然变得凝重起来,心中不由冷笑。
柳植认认真真地把王沿的话记到黑板上,心里却对王沿有些不齿,这哪里是不知道怎么说话,明显是很会说话好不好,连借势都用上了。
吕夷简见局面有点僵,沉声道:“王沿,尽管接着说,不要让陛下久等。”
王沿沉心静气,朗声道:“洛河的水少了,此是影响之一。还有一点,漕运不比寻常,轻易断不得。为了保证漕运不断,要不要限制上游的百姓取水?我记得徐待制所言,要在洛河上游修斗门水闸,不正是这个意思吗?洛阳京畿之地,向来为本朝腹心,那一带又是皇陵所在,半点马虎不得。让百姓少取水,如何不影响农事?上游偃师、洛阳、河南三县,是河南府膏腴之地,西京赖以为粮食根本,多少百姓要靠着这三县的粮食存活,那里的水可是轻易说断就能断得?”
说到这里,王沿的话声不知不觉高了,颇有些威严在里面。
巩县向上直到洛阳城,沿着洛河两岸可是此时天下很敏感的地方。巩县之后的永安县不须说,皇陵所在,这县划出来就是为了守护皇陵的,那是半点不能影响。再上面的偃师县一片平原,土地肥沃,灌溉便利,与附廓的河南和洛阳两县都是河南府的钱粮重地。西京比不得其他地方,不能有任何闪失,怎么重视都不过分的。
直到这里,王沿说的都句句在理,崇政殿里的人,对他开始真正重视起来。就连徐平,也开始真正把王沿当成了一个够分量的对手看待。(未完待续。)
第86章 你有什么可说的?
见王沿说完,站在那里静静站立,并没有接着向下说,显然是等回应,吕夷简对徐平道:“王沿说的也有道理,徐平,你可有话说?”
“回相公,还是让王副使都说完,柳植这里一一记下来,下官再分说王副使的这些疑虑。王副使刚才说的很好,若是打断了他的思绪,岂不可惜?开挖河渠,这等影响深远的天下大事,正是要有这样不一样的想法出来,才能尽量避免失误。”
王沿心里冷笑,徐平还在那里假装镇定,十之**是不知道怎么回答,用这个借口为自己争取时间,心里先盘算个方案出来吧?那又如何!自己精心准备了这么多日子,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正是拿准了徐平的命门,还怕他翻过天来!
赵祯有些忧心,本来听了徐平说的,他对修渠有十足的信心,准备当作自己亲政以来的第一项大工程,办得漂漂亮亮,百年后也留些遗泽给子孙。现在仅仅听了王沿的第一个反对理由,心里就有了动摇。这个王沿说得也句句在理啊!河南府那可不是一般地方,虽然太宗之后迁都洛阳的事不怎么提了,那里到底还是西京,更重要的是皇陵所在,容不得半点闪失。这要是渠道修了,结果却用不成,半截扔在那里,自己可就会沦为后世的笑柄啊!赵祯对自己的皇帝形象可是非常在意,许多别的帝王受不了的委屈他都生生受了下来,就为个好名声,怎么能办这种事?
至于两位宰相,王曾是忠厚长者,王沿刚才算是顶撞了他,他并不放在心上。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听到真正有分量的反对开渠理由。他不赞同在这个时候开工大的工程,以免让刚亲政的小皇起了好胜之心,为政过于激进。但王曾终究不是那种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反对就要有真正靠得住的反对理由,不能为反对而反对。
至于吕夷简,他才不在乎开不开渠,关键是自己的权位要巩固,在这前提下再尽量把朝政处理好。公私之间,把“私”字放前头,但也不至于因私废公。当然,如果能够顺势打压一下最近势头很盛的徐平,让三司要脱离自己掌控的趋势停下来,那无疑是最好的。公私两便,这是吕夷简最喜欢做的事了,做起来身心愉悦。
至于其他人,因为对引洛入汴这件事情都没有深入的了解,今天就是听两位三司副使的话了。徐平说得有道理,他们挺徐平,王沿说的有道理,他们也赞赏,就是事件的旁观者。当然这旁观者的份量,到了做决定的时候还是很重的。
把殿里众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王沿的信心更足,一直绷着的身子明显开始舒缓开来,整个人的气势都变得不一样。
双手捧笏,王沿高声道:“第二不可修,还是开渠动用人力太多。物力自然可以由三司从附近州府,甚至从整个京西路调拨,但人力怎么办?沿线郑州、孟州和河南府,都是雄州,但经晚唐五代离乱,虽经本朝数十年修养生息,依然凋弊。当年太宗皇帝欲修襄汉漕渠,调十数州民夫,无数辛苦,最终功亏一箧。最可惜的不是渠没有修成,而是那十几州的民夫,死伤无数,至今州县凋零。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那才不过是一二十里的渠,现在可是数倍之长,不得不以前事为鉴!”
听到这里,梅询不由撇了撇嘴。襄汉漕渠是在山里面修,现在的渠徐平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主要是在黄河滩上挖沙子,那能够一样?不过有了刚才王曾的例子,他也不会站出来说了。谁知道王沿不是挖好了坑,等你一站出来说,他就来一句“学士您理解错了”,那多尴尬。梅询可不是王曾那样的忠厚长者,对这种面子上的事情不在乎,他没有那种德望,更加没有配合王沿的觉悟。
殿里的人大多都明白王沿这话有些强辞夺理了,但都装作没听出来,就连徐平都是在一边一声不吭。大家都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怎么会在乎这种虚的东西?对徐平来说能够把王沿提出的问题一一解决就行,还想着让他说得越扯淡越好呢。
王沿见自己的话说完,没有人有任何疑议,心里不觉有些得意。自己话里有哪些毛病,他考虑了这么多天,心里当然是一清二楚,所以才在说第一条的时候玩那个小花头,一是引起别人的注意,再一个就是防止说后面的时候有人站出来诘问。
吕夷简见王沿左顾右盼,沉声道:“王沿,接着说下去,天时不早了!”
王沿神色一凛,暗暗警告自己切不可大意,千万不能因为自己的一点失误让徐平翻盘,恭恭敬敬地向吕夷简捧笏领命。
“至于第三点,还是人力。即使朝廷不顾民生艰难,咬牙把这渠勉强修成了,刚才徐待制已经说得非常清楚,这渠整个就是修在了黄河的河滩上!那汴河不过是引了黄河来,年年疏浚就不知道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这修在黄河滩上的渠,仅仅是因为引的洛河水比黄河水清,维护的人力就会少了?这种话,王某是不信的!更加不要说一旦黄河泛滥,整个渠要不了多少日子就会全部填满,疏浚那可是等同把河渠重新挖一遍。开渠已经是如此艰难,再加上无休止的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去挖,以沿岸二州一府的民力,如何支持?重役必会引起人户逃亡,人户逃亡应役的人少了,要做的工却不少,役便就会愈发地重,这样下去会如何,我想不用下官说了。莫要以为我在这里空口说话,最近几年的黄河年年决口,甚至一年数决,何必要等到多少一遇的大洪水!”
北宋是中国历史上极端天气出现特别频繁的时期,水、旱、蝗灾年年都有,黄河更是远远超出了通常两年一决口的惯例,一年数决都不是稀罕事。从这一点上说,王沿并不是空口虚言,最少还是有点事实依据的。
王沿也觉得自己事事都说得在理,最后一句话说完,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凌利地直视前方,仿佛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在他身上。
这造型摆了一会,王沿才从自己制造的气场中慢慢回过神来,向赵祯捧笏:“陛下,微臣认为的河渠三不可修已经说完了,谨复旨!”
赵祯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思绪不知不觉间竟然真地就被王沿说的带着走了,深深觉得这运河万万是挖不得。直到王沿复旨才回过神来,转身对着徐平有些可怜:“徐平,不知你对王沿所说的不可修,又有什么可以修的理由吗?”
徐平微微一笑:“如果仅仅是王副使刚才说的,那这河渠是非修不可了!”(未完待续。)
第87章 早说过数字会说话(上)
赵祯见了徐平的表情,再听见这话,不由一愣:“何出此言?”
徐平从容上前,捧笏道:“禀陛下,王副使刚才所说的三不可修,其实微臣在巡查河道时都详细考虑过,而且有的还曾经告诉过王副使。只是王副使心不在此,没有看,或者看了没有记住罢了。至于洛河水量,微臣去勘查的时候,王副使因为去巡查汜水河,一时疏忽,行为不检,致随行人员闹出了人命官司,他神情恍惚,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就没有告诉他了。既然今天提了起来,便容微臣一一分说。”
赵祯长出了一口气:“好,好,你说个明白,让朕和大臣们也心里有数!”
徐平捧笏领旨,微微后退。
吕夷简见形势突变,沉着脸一言不发,只是静观事态发展。
王曾看看站在一边惊怒交加的王沿,实在忍不住,沉声道:“王沿,你与徐平一起出去巡查河道,他是此行正使,你刚才说的一直没有与他商量吗?”
王沿强自平静下心神,把快要从胸膛蹦出来的心又按回肚子里,深深地大吸了一口气,对王曾捧笏行礼:“回相公,刚才所讲的三不可修,是回到京城之后下官才理清楚了,路上确实不曾向徐待制讲过。我们在一起谈论河道,也只有一两次而已,只向徐待制提过洛河水量不足,徐待制说不需过虑。”
王曾冷冷地看着王沿,心里何尝不知道这一番都是托词。他必然是想着凭这三不修彻底把修运河的事情搅黄,既显得自己比徐平能干,巩固地位,又能够借此向执政大臣邀功。却不想活了一大把年纪,还是算计不过徐平这个愣头小子,最后落个弄巧成拙。不过知道归知道,面子上还是要认王沿的借口,最多是心里给他记一笔就是了。
“正副使一起出去为朝廷做事,应该同心协力,事事商量,岂可敝帚自珍?你可要记住了,以后莫要再犯!”说完王沿,王曾转头对徐平,“徐平,你是此行正使。按刚才说的,王沿这一路上岂不是对修河无一字建言?前些日子不见你奏报,回京了之后又不见你提起。在朝廷为官,上解君父忧,下安黎民百姓,做事要有担当,当说则说,当行则行,不能一味做好人!你也记住了!”
徐平没想到是王曾站出来点出自己失职的这一点,还以为是由吕夷简来呢。作为此行正使,王沿的错徐平自然是要分担一部分的,不然还分正副干什么。但此时徐平做正使,官职和爵位到了,年龄、资历和声望却不到,确实是管不了王沿。但失职就是失职,这一点徐平无话可说,王曾说的也都在道理上。
赵祯在一边巴巴地等着徐平快点反驳王沿的话,想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转到教训两人此行的不足上了。王曾两朝旧臣,又是当年稳定他地位的关键人物,于他是有大恩的,也不好阻止,只好在一边耐心等着。
对于吕夷简和王曾来说,当徐平从容回答的时候,就知道大局已定,王沿这次只怕要输得一干二净。从徐平去年回朝,升迁确实很快速,但没有任何侥幸,真的是凭着功劳踏踏实实升上来的。就这还特意压了压了呢,要不然官位更高。徐平做事的习惯他们都看在眼里,遇事冷静,做事踏实,说理明白,特别是认真起来列出的数据详实得让人害怕。徐平说王沿错了,那就一定是错了,绝没有任何意外。
本来两位宰相还想着王沿能够钻徐平的空子,突施冷箭让他猝不及防,开运河的事情就先这样过去。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是如此,王沿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王曾忍王沿的那副做作样子忍了很久了,这时候哪里还能够忍住!
王曾把心里怒火发泄出来,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对徐平道:“你讲吧,把事情分说明白,要让陛下和殿中大臣,都明白这运河为何非修不可!”
徐平捧笏施礼:“谨遵相公吩咐!”
转过身来,徐平到黑板前的柳植身边,朗声道:“王副使刚才所说的新运河三不可修,其实最难讲清楚的是第一点,先易后难,我们先从第二点和第三点讲起。”
柳植听了,急忙微弯下身子,找到了刚才自己所记的王沿所说第三点。
“首先,王副使说,黄河一年数决,不可能要等什么多少年一遇的洪水,才会把新开的运河淤住,而应该是一年就淤几回。我要说,若是从三江源论起,一直到入海口,黄河绵延一两万里,那可不是一年数决,而是一年数十决,数百决。那有什么用?”
听到这里,梅询很想问问三江源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要从那里论起。可是偷偷看看殿里的众人,上至皇帝和两位宰相,下到黑板前的记注官,都认认真真地在听徐平讲,只好把心里的疑问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徐平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年代连黄河的正源到底在哪里都还没有搞清楚,只是说着顺嘴,一路说下去滔滔不绝。
“我们是在洛河入口以下,汴河引水口以上开运河,要说洪水,你就要说这一段的洪水,最多上溯到白波镇。黄河在其他地段决口再多,那是治理黄河的问题,跟开运河有什么关系?一过广武山,黄河下游便是大片平原,再无山势约束,来水一多便容易决口泛滥,是不错,但不要拿到这里来混淆视听!运河开在哪里,便就说哪一段的黄河水情,我想,这应该没有错吧?”
赵祯见徐平信心十足,不由心里大定,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正该如此!”
徐平有点尴尬,这话也不好回应,只好当作没听到,接着道:“至于运河所过的这一段黄河水情,微臣详细了解过。预计所修的运河堤坝,离着现在的黄河水面是一丈高。当然现在是枯水期,汛期还没到,黄河水位低。而汛期的水位,要比现在高三尺多,不到四尺,一丈高的堤坝平常年景是绝不会一年就冲垮几次的。如果真地冲垮了,那就先斩监造河堤官的人头,再去想怎么疏浚河道!”
吕夷简轻轻咳嗽了一声,问道:“徐平,你说的汛期水位,有何依据?”
徐平捧笏向吕夷简行礼:“回相公,河阴县的码头那里有石阶,以此计量黄河水位。县里每年都抄记上报孟州和转运使司,下官查过。不只是河阴县,一路上去孤柏渡、孟州,直到白波,这几个码头的水位下官都查过,据此而有此数!”
吕夷简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知道了,接着讲。”
说完,吕夷简和王曾悄悄对视一眼,心里都一起摇头。果然如此,数据上面想找徐平的疏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王沿说那什么一年数决简直是蠢到家了。
见没人再有疑议,徐平又道:“那么一丈高的河堤,能保多少一遇的洪水呢?下官查遍官私所记的黄河水位,自入本朝,那一段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洪水。至于晚唐五代,天下离乱,数字阙如,就不得而知了。所以,只能说是能防百年一遇吧。下官想来,能解百年忧,应该是足够了。剩下的平时维护,需要的人力只要厢军就可以负担,不会加重地方的劳役,应该没有问题吧?”
兵力增减事情不小,赵祯见两位宰相没说话,开口问道:“莫不是要增招兵丁?”
徐平捧笏:“回陛下,应该不需要增招。现今汴口那里有河清兵三指挥、广济军和平塞军各一指挥,每指挥八百人,总计四千人。运河挖好,水量调节得当,这几指挥的人力就可以移离汴口,只要没有缺额,防护河堤该是够了。”
赵祯点了点头:“哦,这样最好,接着说。”
徐平转身,又道:“刚才所说,应该已经清楚,平常维护,即使以现在维护汴口的厢军,人力也已经足够,不存在加重地方劳役的问题。王副使刚才所说的三不可修的第三项,实际上没有什么道理,已经很清楚了。”
“至于第二不可修,王副使是以太宗时候,调用十数州民夫修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