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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便就松散多了,大家只是为了政治权力或者纯粹的升官发财而勾结,连统一的政治诉求都没有,甚至同一个小集团里面存在政治立场截然相反的人也不奇怪,典型的就是吕夷简集团。
历史上要等到范仲淹之后,欧阳修的《朋党论》一出,官员被划分成君子小人两个阵营,政治诉求才与结党联合起来,党争骤然激烈。
徐平到底是多了一千年的见识,对这一点还是能把握住。所以对于吕夷简,他一直采取的是一种敬而选之的态度,既不主动凑上去,也不刻意挑起与他的争端。反正只要不影响他的小集团里大部分人的利益,他们也不会主动去攻击别人。
这次吕夷简直接挑起针对京西路的政治争端,颇出乎徐平的意料之外。他自觉自己的动作一直是很谨慎的,不触动朝里高官的利益,尽量另起炉灶。由于年龄差距太大,吕夷简和徐平根本就不是一代人,也不至于无聊地来打压他。
时代跟以前不同了,现在科举进士当家,吕夷简并没有为子孙争百年富贵的相法。实际上他的家教一直很严,除了长子吕公绰忙于世俗锁事,学问差一些,几个儿子都是学问深厚,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这个时代的几位宰执,说起对子孙的教育来,还真再没有一个比得上吕夷简,历史上的吕家是真正的学问大家。
在徐平想来,等到自己能够威胁到吕夷简的地位,他也早已经老朽,两人并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这个时候吕夷简针对自己,图什么?
徐平又问几句,结果杨告对朝廷里的事也并不是非常清楚,只是知道钱庄新政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虽然还没定下人选,但估计还是会派大臣到京西路来。
送走了杨告,徐平一个人在小花厅里坐了很久。自己到京西路来这一年的作为,翻来覆去想了又想,最终还是确定,除了那些牵扯进童大郎一案的分司官员,并没有什么人群的利益受损。至于没有行新政的孟州和襄州,李迪和张耆两人本就是过了气的人物,而且在朝当政的时候与吕夷简不和,应该与此事无关。
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自己在京西路推行的新政刺激吕夷简了。其实想一想,如果朝廷真地肯定了京西路的新政,那有突出政绩的京西路官员就要高升,由此打破朝廷内的人事平衡。出现这种局面,吕夷简这一两年的精心布局就受到了很大冲击。
出了小花厅,徐平回到自己的长官厅,把种世衡叫了过来。
行礼毕,徐平对种世衡道:“已经快到年底了,各州县的钱粮申状有没有交齐?”
种世衡不明就里,只是恭声答道:“回都漕,大多都已经到了,只剩本路南部几州。”
“发文催他们尽快送来,不要等到年底去!还有,从去年开始,三司的郑勾院便就派人,帮着在西京城教转运司的官吏学着勾稽盘查账籍,现在他们学得如何了?”
“因为犬子也曾经跟着学,此事下官知道一些。若说是没有官身的百姓跟着学的,因为得了出身便就有了一世不愁的饭碗,学的很是不错。正是有了这些人,西京及周围州县的公司钱庄账目才能清清楚楚,没有出现大的乱子。但是转运使司和各州县的官吏,跟着学的却不尽如人意,虽然花了不少功夫,却大多还是做不了事。”
见徐平听了沉默不语,种世衡又道:“都漕,有句话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尽管讲,你到我身边也一年多了,还有什么忌讳的!”
“下官以为,跟着学的官吏,一是有衙门里本来的差事分心,再一个学好学坏对他们也并无太大的影响,自然是躲懒的多。若是都漕真是要官吏学会这项本事,还是要学百姓学习一样,学完之后考试,考过了之后如何,不过又如何”
徐平摇了摇头,轻声道:“事情不能那么做,过犹不及了”
平民百姓跟着学的那些,学完之后考过会发一个书状,实际上就是徐平前世的会计加上相关几个专业的执业资格证。不过在他的前世,这些执业人员是为经济实体服务,是那些经济实体给他们饭吃,本质上是与官方的监管对立的。而徐平现在培养的这些,饭碗是官方强制经济实体给的,是为官方的监管服务,与官方的利益一致。
不同的时代对经济的管控有不同的措施,这个年代不管官方采取什么方法,也不会有人反对说干扰了经济运行,限制了生意人的自由。
徐平的做法,比以前的行会直接科配和买的举措温柔多了。他就是要通过这种比较严密的管控,把这个年代相对有限的资金限制在商品经济的循环里。要是放任不管,商品经济发展起来,边际效益会迅速降低,资本便就会从商品经济的链条抽出去,流到收益更高的行业中。不管是放贷还是买房买地炒高价,一时的收益比老老实实做实业高多了,这样做就有可能切断商品经济生产的链条,又回到原来的老路上去。
对于获得这种从业资格的平民百姓,等于是从此有了吃穿不愁的铁饭碗,学习的积极性自然更高。对跟着学习的各级官吏,能力提升了做出政绩从而升官,这种事情对于大多数人都是虚无缥缈,自然就消极了很多。
至于种世衡说的对官员也进行资格认证,有证的优先提升之类的,听起来有道理,实际上是行不通的。让官员有能力进行经济管理是好事,但如果进一步改成让只有具有经济管理能力的人来当官,那就好事变坏事了,这是原则问题。
经济只是国家社会的一个方面而已,而不是一切。不是经济发展了一切都好。如果只追求数据好看,弄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徐平就是给自己挖坑跳了。
官府的管理者之所以分为官和吏,便就是这个道理。只专精一项的,往往就缺了大局观,在自己精擅的范围玩出花来,往往还会把全局拖垮。
不说这种审计统计的能力,就连科举选官,当把考察德才的主要方向改为考察经义之后,选出来的官员也退化不少。听起来说是按能力选拔人才,但实际上真正的能力哪里是一场考试考出来的。不管是科举还是其他方法也好,选择官员的本来目的都是挑出智力合格,道德也要合格,最重要的是打破世官世禄,让官员的队伍流动起来。
能力本来是在工作中培养的,工作中考核的,哪里有可能一考就考出来。科举高第不取大儒,而重在取寒门,让官员具有流动性,才是本来的意义。
不过这种事情不急在一时,真正有效的还是靠政绩考核的指标进行引导,随时根据实际情况调整。经济不行的时候重经济,教育不行的时候重教育,社会公平不行的时候就重公平,只要真地有心去选拔人才,才会是从来不会缺的。
种世衡地位所限,不明白徐平为什么这么说,只好静静站在那里。
徐平道:“接下来的日子,你安排转运使的官吏,把今年京西路的钱粮统计出来。那些官吏再是学得不好,填填各种表格总是会吧。如果连表格都填不出来的,那就只好除名勒停。不好赶他们回家去,衙门里总还是要洒扫喂马的人,去做他们能干的吧。”
种世衡应诺,转运使司衙门本来就没多少人,这次不知有哪些要倒霉。
徐平又道:“这事情你抓紧时间做好,做得越详细越好。不要等到年底,最好是这一个月内就完成。朝廷可能要派人下来,不到等人来了再做,那时就不好看了!”
只要有实打实的数据,徐平并不怕吕夷简压迫自己。宰相的权再大,还是远远大不过皇帝,怎么说还有皇宫里的赵祯支持徐平呢。不管朝廷派谁下来,徐平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政绩摆到明面上来,一切用事实说话,斗嘴总是自己吃亏。
第164章 我也不想来啊
到了冬月下旬,天气是一天冷似一天了。北风一天到晚地刮,一离了炭火,就觉得冷得跟冰窖一样。前些天刚刚又下了一场雪,化上雪水在路上结了冰,房檐挂着冰凌。
河南府衙门的后衙,花园游廊通了火道,石炭烧得暖烘烘的。游廊里一点也感觉不到寒气,与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
晏殊进了游廊,跺了跺脚,把脚上的冰碴震掉,对身边的李若谷和徐平道:“唉,终于是到了,这里可真暖和!今年的天气感觉比往常年都冷,跟上结了冰,马骑不得,车乘不得,实在艰难。终于是到了地方,这次无论如何要等路上的冰化了再回!”
李若谷道:“学士一路上辛苦了,快快上座,好好歇一歇!”
晏殊连连道好,把身上的皮裘脱了下来,到上座落座。
徐平与李若谷一左一右在主座相陪,杨告和王尧臣带着一众官员坐在下手。
公吏上了茶来,晏殊喝了一碗热茶,搓着手道:“好了,好了,暖和过来了,感觉是又重新活过来一样!西京城的天气,感觉比京城还要冷上一些啊!”
徐平笑道:“那也未必,不过京城繁华,人口众多,学士感觉不一样罢了。这种天气让学士赶到河南府,实在辛苦。”
“徐平,我也不想来啊!”晏殊看着徐平叹气。“可梅学士年纪大了,更加走不了这种路,只好由我代劳了。再者王相公的意思,也是认为我和你熟络一些。”
徐平急忙拱手:“王相公有心了,学士辛苦了,在下惭愧!”
晏殊不想来是真心话,其他的就只是托词了。知道梅询是吕夷简的人,王曾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派他到京西路,最后两人各退一步,把晏殊派了过来。
这之间最难受的就是晏殊了,吕夷简他得罪不起,王曾他不想得罪。本来做翰林学士就尽量远离朝政之争,每日里喝酒听曲,安享富贵,谁知道最后又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两位宰相晏殊不想得罪,来京西路查的徐平他又何尝想得罪?晏殊不是吕夷简,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但凡是朝廷里的重要人物,他都尽量与他们处好关系。知道徐平是皇帝赵祯看重的人,晏殊没有一点要与之作对的心思。
徐平与晏殊也算是老相识,知道他的性格,也明白他的意思。晏殊本来就是个适合和稀泥的角色,这个时候把他派到京西路来,还真是难为他。当然,晏殊喜欢和稀泥不是因为他糊涂,实际上他心里清楚得很,只是不愿为了原则而牺牲自己的仕途。在不得罪人的情况下,晏殊喜欢奖掖后进,大量的中下层官员都受过他的提拔。
人生就是这么无奈,你越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
说了一会闲话,酒菜上来。
李若谷对晏殊道:“学士远来辛苦,且饮两杯酒。西京城里的歌妓比不得京城,不过有几个算得上出色,让她们唱几曲新词,如何?”
晏殊摆了摆手:“罢了,天寒地冻,歌妓歌舞难过,我们也没有心情。只是我们几个喝几杯酒,叙叙别情就好,其他的一切都免了。”
游廊狭小,没有歌舞的地方,如果让歌妓到园里起舞,这种天气,真可以算得上虐待了。既然晏殊这样说,李若谷便就吩咐人,把叫来的歌妓打发了回去。
没了歌妓伴酒,气氛便就不那么热烈,李若谷领着饮了几巡酒,场面显得有些沉闷。
徐平对晏殊道:“学士用些菜。西京比不得京师,一切都寒酸。不过这桌上的新鲜菜蔬是我园里种的,今天学士来,特意摘些相待,图个新鲜。”
晏殊拿起筷子,夹了几口爆炒的新鲜蔬菜吃了,连连叫好,对徐平道:“在这个季节见到这些新鲜菜色,我就知道是出自你家里!现在京城,除了你永宁侯府,就只有大内每日新鲜蔬菜不断。玉津园里建了几个玻璃屋,冬日也依然满目绿色,那里产的新鲜菜蔬专供大内。有时赏赐些下来,多少大臣都要吟诗作赋,是了不得的盛事呢!”
徐平笑道:“既然如此,学士就多用些。”
“那是自然!说起来跟你待在一起最少有这一点好处,口腹之欲总是亏不了!”
玻璃的价格依然高,别说是建玻璃温室,就是玻璃窗户也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像晏殊家里也请孙七郎帮着建了个小温室,但他是用来种花,种菜吃还舍不得。对于晏殊这种讲究的文人来说,吃的可以马虎,花花草草可无论如何不能马虎了。
京城里冬天的新鲜蔬菜,外面卖的大多还是来自徐平的家里。现在家里人都不在那里住了,用原来建的温室种菜换些钱也是好的。至于市面上专门种来卖的菜,那是跟金银的价格差不多,普通百姓别说吃,见都难见到。皇宫用的新鲜蔬菜来自玉津园,那里有孙七郎建的不少玻璃温室,赵祯偶尔也会赏赐给臣下,不过中下级官员就没有份了。
洛阳的温室徐平建在秀秀的住处,他那里本来就是菜园,有大片的菜地。现在都是刘小乙在打理,每天采摘了送到洛河边上的府里,够一家人食用。
林素娘与秀秀两不往来,但家里的其他人走动她也不管,只要秀秀不卷进徐家正式的家事就好。盼盼以前贪玩,经常到秀秀那里去,林素娘照样不闻不问。最近天气冷了,盼盼到秀秀那里去的少了,被林素娘抓住关在家里读书写字,天天向徐平报怨。
见晏殊和徐平两人有说有笑,坐在一边的李若谷心里只能暗暗叹气。他也只能帮儿子到这一步了,晏殊来了之后便就听天由命,不能再陷进去。晏殊和徐平有旧交情,自己如果没有眼色去挑弄事非,搞不好就牵连出祸事,甚至连累到李淑。
吕夷简通过自己的小集团把持朝政的关键,便就是不能把事情翻到台面上来,一切都好像自然而然,每个人都只是在做着自己本分之内的事情。如果一旦被别人抓住把柄结党营私,不但是其他官员容不下,赵祯也同样容不下。
第165章 吕夷简的条件
酒过数巡,李若谷见晏殊对自己比较冷淡,坐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便就托辞自己年老体衰,先回去休息了。李家在洛阳有宅子,李若谷并不住在衙门里。
看着李若谷离去的背景,晏殊摇了摇头,低声对徐平道:“李留守年纪大了,耳朵听不清别人说的话,我跟他交谈,只怕就扰了大家的兴致。不过看他怏怏的样子,不定觉得我冷淡他,心里编排我的不是呢!”
徐平笑道:“李留守有耳疾人所共知,学士不须为此事担心。”
李若谷不大管政务也跟自己的身体有关,之所以到洛阳来,就是因为耳疾来西京城赋闲。他的耳朵听不清,当面说话也得大声他才听得见,这种场合晏殊确实无法与他交谈。
李若谷一走,气氛一下子轻松下来。晏殊为人是古板一点,但对青年才俊一向都是青睐有加,喜欢跟年轻人交往。在座的王尧臣是状元,徐平是探花,而且同是一等进士,其他幕职也都是进士出身,正是晏殊最喜欢打交道的人。
冷了的菜撤了下去,上了果子来,徐平命人把酒重新温热。
指着桌上的一盘松子徐平对晏殊道:“这是高丽国的松子,前两日有一个知密州王彬的族弟到这里来,想向高丽贩卖棉布,带了些土产。学士尝一尝,别有滋味。”
晏殊捻了几颗松子,剥了放到口里尝了尝,点了点头:“确实不错,中原难得产这么大的松子。说起来你到京西路一年,和王拱辰两个做得好大的棉布生意!”
徐平道:“我们只是适逢其时,棉花确实比丝麻产得多,而且又容易打理。说起来番邦异域,有不少这种中国所没有的好物,只是我们知道的少。”
“是啊,先帝曾经取占城稻分赐各地种植,也大获其利。说起来这些番邦的东西,确实有不少强过中原,只是我们去得少,不知晓罢了。”
晚上起了风,卷着枯枝败叶咆哮。游廊里虽然有火道,但四处透风,不时一阵寒风吹进来,便就冷得刺骨。然后被地下上来的热气一烘,一阵冷一阵热,滋味并不好受。
晏殊却不在意,谈兴正浓。又喝一巡酒,晏殊把酒杯放下,对徐平道:“我这次的来意,你应该是知道了。唉,其实按照两位相公的意思,本是不想派人来的。”
徐平一愣:“哦,我怎么听说吕相公是想派梅学士来,只是他年纪大了,才耽搁几天。”
晏殊笑着摇了摇头:“你在京西路,远离京城,内里的详情自然不知道。吕相公原来的意思,也是怪分司官员多事,只是如何处置,他和王相公意见相左,只好先派人来查清楚了。这差事落到学士院,最后还是要我酷寒天气里跑一趟。”
“不知依吕相公,事情是要怎么处置?”
晏殊向前凑了凑,看着徐平,压低声音道:“依吕相公的意思,分司官员虽然闹得动静不小,但京城里也知道,是因为他们贪心,政事堂不想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