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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元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到地底下找得到祖宗吗?”
“这一世无父无母,就指望着到了地底认祖归宗了。”童大郎拍着自己的脸,“坑蒙拐骗,杀人越祸,童某什么事都做了,就只剩下一张面皮了!若是丢了,再无脸见人!”
张元转头问病尉迟:“凌兄弟呢?说起来当年在洛阳城里,你也是数得着的好汉子,现如今就只跟在童大身后,人前话也不多说一句,怎么对得起你当年的兄弟!”
“我这一条命都是童大哥赏来的,水里火里,就只是童大哥一句话。张秀才要去做大事搏富贵,就只管去,我和童大哥江湖上走惯的人,做不来那些。”
几个月的接触,大家都知道病尉迟一切惟童大郎马首是瞻,听了病尉迟的话,张元并不意外。又转头对童大郎说道:“你们都是在宋境内犯下了案子,卷了钱财来党项,我知道你们用度不缺,天天好酒好肉逍遥。任我怎么说,就是不动心。不过,童大,你可听说过一句话?破门的县令,灭门的令尹,张某不才,在党项现在说话总比一个令尹有用!”
童大郎面色冷淡,抬起手来晃了晃,淡淡地道:“童某身无长物,就生得一身力气,一副虎胆。这双手也劫过财,也杀过人,也放过火,让我过了这两年快活日子,已经是足够了!灭门的令尹洒家没听说过,只听说过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坐在张元一边的吴昊见童大郎软硬不吃,还出言威胁自己两人,再也按捺不住,手掌在桌子上重重一按,厉声喝道:“童大,我们好言相劝,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在兴庆府,只要我们兄弟一声令下,难不成你还能杀得过千军万马?!”
童大郎看着吴昊冷笑一声:“杀不杀不得过,要打过了才知道。不过,取你们两个的项上人头,那是一定不废吹灰之力!”
吴昊大怒,猛地就要站起来,被张元伸手按住。
紧盯着童大郎,过了一会,张元突然展颜一笑:“亲不亲,故乡人,在党项我们终归是外人,想不到一块去没有关系,这三分情面终归是要留下。人各有志,童大既然不愿随我们一起给党项做官,便由他去就是。童大,今天该说的我们都说了,什么时候你想通了,还可以随时还找我们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异国他乡的日子不好过的。”
童大郎随便拱了拱手:“再是不好过,童某也还是应付得来。”
不再理童大郎,张元转头问一边只顾喝酒的厉中坛:“厉先生,童大在宋境的时候,杀人越货,劫财放火,说一句无恶不作也不为过。但如今到了党项,却要做起好人来了,只可惜,大宋的君臣是不会知道在这里还有一位忠臣孝子的,白费他的心思。你我二人都是读书之人,不敢说学富五车,但比那些尸位素餐的书呆子又差到那里?只可恨宋廷有眼无珠,我们这些人物就只能次次落第,只会做两篇俗诗烂文的酸腐就高登皇榜?这样的事情公平不公平?一无是处的人物就在朝中做官,真正的英雄就流落荒野,这朝廷还有什么意思?在宋朝的时候我们被人瞧不起,在党项就能做人上人,厉先生觉得如何?”
厉中坛一口把杯中的酒喝干,重重按到桌子上道:“这样朝廷没意思,谁不想做人上人!”
吴昊听了大喜,忙道:“厉先生是愿意出来帮我们了?党项虽然是蕃人做主,但也没有冷落了汉人。似我们这种人物,只要愿为他们做,高官厚禄并不难得!”
“帮你们?”厉中坛摇了摇头,“宋廷确实做得不厚道,多少英雄人物只能在乡野落魄一生,说起来令人心寒哪!可那是一回事,出来给党项人做奴仆又是一回事”
第二次听见别人叫自己为党项的奴仆了,吴昊再也忍不住,不由高声道:“厉先生,我们在党项做的是官,官!看,我们有官服的,不是奴仆!”
厉中坛摇头冷笑:“穿身朱袍就是官了?这样的官,我可以做几十身朱袍,一天封出几十个来!我问你,你在党项做官,管什么事?手下管多少人?”
吴昊不由胀红了脸:“我们是做侍从,备顾问,产管俗务!厉先生是宋人,当然知道词臣侍从最清贵,哪里是那些俗官能够比的!”
“你若是真信了自己的话,我还真佩服!骗别人容易,能把自己也骗了才算得上是个人物!”厉中坛连连冷笑摇头,“没有事情可管就成清贵词臣了?你当我是三岁孩子,能信这种鬼话!大宋的词臣是无事不管,你这官是什么事也管不到,那能一样?!”
张元道:“厉先生的话也有失偏颇,宋到党项来的人本就不多,有真才实行的更少,急切间他们不信不过,有所保留也是人之常情。只要做下去,真做几件大事出来,必然能够取得党项人的信任。乌珠大王有大志向,必然会做出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总有用武之地!”
厉中坛一声冷笑:“既然如此,你们兄弟去搏一搏这富贵好了。童大一个无父无母的闲汉犹不做的事,厉某好歹是读过圣贤书的,又怎么可能去做?”
吴昊哪里还忍得不住,不由尖声道:“偏你读过书,我们兄弟就没有读过?我们好歹也曾过了省试,在御前殿试过。哼,你这知忠孝节义的,却连发解都不能!”
“殿试过又如何?”厉中坛双一手摊,一声大笑,只是喝酒。“黜落了还不跟我一样!”
见厉中坛和童大郎一样软硬不吃,张元心里暗恨,一张白面皮只是皮笑肉不笑。
第315章 结个善缘
这一场酒直喝到日落时分,张元一直笑着向童大郎三人殷勤劝酒,绝口不再提招揽两人的事情。喝过了酒,张元会过了账,一直看着三人结伴转过街口。
吴昊忍了忍,最后实在忍不住,对张元道:“乌珠大王让我们招揽人才,结果对这三人好话说尽,他们却软更不吃,真是岂有此理!”
党项拓跋氏自唐朝时候被封夏州节度使,赐姓李,入宋之后又被改赐姓赵,至今已过百年。元昊袭封之后,有心叛宋,认为唐、宋两朝的赐姓不再珍贵,改姓嵬名,自称“吾祖”。这是党项语,意思是青天子,而中原皇帝为黄天子,以示并驾齐驱之意。吾祖用汉语甚为怪异,又译为兀卒,党项的人又经常把音发为乌珠,其实是同一个意思。
张元叹了口气:“强扭的瓜不甜,他们不愿意,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吴昊恶狠狠地道:“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敬酒不吃,罚酒便就给他们灌下去!我早看这三个厮不顺眼了,尤其是那个童大郎,竟然敢威胁我们,活剐了他!”
张元摇了摇头:“兄弟,这就是你考虑不周了。他们三个到底跟我们一般是宋人,真到了命蹇的一天,说不定这点香火情就有些用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然我们做了党项的官,但终究是外人,党项人信不过我们,我们怎么能信得过他们?”
“怎么信不过?我们的官位位比公侯,谁敢不敬!让我们做这等大官,当然是信得过!”
“哎,兄弟,你的头脑也太过简单了些,这点小恩小惠就满足了?”张元连连摇头,“到底还是厉中坛看得清楚,你远不远不及!”
吴昊哪里服气:“那厉中坛只是阴阳怪气尖酸刻薄,也未有真本事!”
张元拍了拍吴昊的肩膀:“兄弟,你错了。那童大郎看起来虽然讨人厌了些,但他说的都是心里话,身为汉人,他是不会做党项人的官的。厉中坛可不一样,虽然也这样说,却是因为看我们两个的样子,做这党项人的官也没有意思。党项有权的汉人,都是世代生活在这里,跟蕃人一样都是土人。像我们这种从宋境来的人,不但是党项人信不过,就是那些掌权的汉人也一样信不过。所以我们两个,虽然听起来官位不低,实际上在党项没半点实权。厉中坛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拒绝我们两个。如果真有一天,我们这些人在党项也能掌了实权,什么汉人不做蕃奴,看那厉中坛还会不会这样说!”
吴昊一怔:“哥哥是说,厉中坛并不是不想答应,只是觉得这官没有意思?”
“正是,他身上又不缺钱,何必还受这番闲气!所以这人一定要好好结交,说不定真有用到他的一天。乌珠虽然心比天高,但现在大宋政通人和,未来还不可预料。”
吴昊想了一会,还是有不明白:“乌珠如果败了,我们不一样跟着倒霉?那时候厉中坛又有什么用?那厮不过是心思狡诈,从宋境骗了些钱出来。还把他兄弟卖了!”
元昊转头,看着不远处党项王城的地方,过了好一会才道:“我们本是宋人,却跑到党项来求官求禄,自然要受这些闲气。党项如果打得一切都顺,大宋恁不经打,自然心里就更加轻视大宋,连带着把宋人也看不起。那个时候,我们在乌珠眼中的地位只怕会是每况愈下。要让他们看得起我们,给我们真正的官做,便就要让党项在大宋手上吃苦头。可万一党项真被大宋灭了,我们这些叛宋的,只怕下场也是凄凉。”
吴昊更加糊涂:“听哥哥的意思,对我们来说,党项赢了也不好,输了也不好?”
“最好如此!那样党项人才知道大宋的厉害,才会看得我们这些叛宋之臣!如果真能等到那一天,或许就不用像今天这样受此闲气了!”
“哥哥说的,怎么让我越来越糊涂了?这好与不好,兄弟愚昧,想不明白。”
“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打得顺了,党项觉得是自己人厉害,自然看不起宋人。再者战场上每战必胜,就只有大宋求着党项,他们不用反过来去求大宋。如此,还要我们这些人有什么用?当然还是他们自己人信得过。相反,如果战事打得不顺,乌珠就会觉得党项人不成,说不定就会给我们机会。到了那个时候,厉中坛就用得上了。”
吴昊道:“姓厉的这厮除了阴险狡诈,还有什么事?我看那时也并没有什么用?”
张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厮或许别的本事没有,便你切不可忘记他的钱是怎么到手的!会做账,知道银行怎么开,知道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弄钱。这本事或许在大宋境内没有什么,我们汉人天生比蕃人脑子灵光一些。但在党项,那帮蕃人脑子跟土块一样,随便给点钱头他们就能把爹娘妻子一起卖了,这本事用处可就大了!”
“什么用处?哥哥明说,兄弟愚笨,实在想不出来。”
“不可说,不可说!到了那一步,你会明白的!那时,你我兄弟的大富贵就来了。你以后记住,即使我们做了党项的官,但终究还是宋人。哪怕我们自己不想做了,别人也还是这样看我们。党项人是无论如何也信不过我们的,遇到危难之时,还是我们这些从宋境来的人靠得住,那才是自己人嘛。所以童大无理,也先由他,再是废物也有用到的时候。”
张元一边说着,一边信步出了酒楼,吴昊紧跟上去。
兴庆府号称是西北繁华之地,在党项人眼里跟天堂一般,其实放在内地就只是一座很一般的州城,并不大。这几个在宋境犯了大案,逃到这里的人物,一进兴庆府,便如黑夜里的萤火虫一般地耀眼,想不聚到一起都难。一来二去,慢慢熟了,谁在大宋曾经犯过什么案子,大家都一清二楚。
没办法,想隐瞒也隐瞒不了。他们犯下的都是大案,大宋北方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此时党项还和大宋通商,总有人把消息带过来。只要不跑到穷乡僻壤去隐姓埋名,就总会被人把身份猜出来。而如果从些隐居不问世事,他们又何必跑到党项这鬼地方来,中原哪里躲不下去?身上有大笔钱财,这些人的性格就要快活逍遥,怎么肯窝囊躲起来。
党项和官制是学唐和宋,又杂以契丹的办法分蕃汉两官,什么都学,什么都不像。张元和吴昊闹事扬名,受到元昊接见之后,被他用来招诱宋人来降,官位并不低。可党项的汉官本就受排挤,他们从宋境来的汉人更是被防着,根本就没有什么实权。元昊让他们做的,还是去到处招人。只要拉来人头,并不需要来的人做什么。
张元一直都很欣赏厉中坛,虽然厉中坛并不怎么瞧得起他,对他不假以辞色。一有机会张元就想把厉中坛招来做同僚,至于童大郎是凑数的,他知道劝不了,但也想一直留着联系,结个善缘。这一点他没骗吴昊,是真地认为这些宋境逃来的人比党项人信得过。
第316章 党项投宋的人
年刚刚过去,枢密副使李咨去世,辍朝数日,赠尚书右仆射,谥号宪成。
随着李咨的故去,枢密院进行了一些小变动。张士逊由枢密使改为知枢密院事,王德用、盛度和韩亿为同知枢密院事。紧接着,又补前两年被吕夷简排挤出京的原御史丞杜衍回京任同知枢密院事,排位在王德用之后,其他人之上。
宰执的地位排序,是宰相在前,枢密使居其次,知枢密院事再其次,然后才是参知政事,之后是枢密副使,再然后才轮到同知枢密院事,签署之类排在最后面。
枢密使和知枢密院事都是枢密院的长官,职权相同,但地位有高低,在此之前一般轮流使用。这一次改动,虽然人员和官职变动不大,但枢密院的地位比中书降低了。
自新政开始,朝廷手里有了钱,诸般政事推进得相当顺利。与之相比,去年军队出了太多问题,这种变动体现了皇帝和朝廷对枢密院前一段时间所作所为的不满。
此时大宋上下歌舞升平,一片繁华景象。立国这么多年,到现在才真正做到了用度不缺,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员都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政事堂终于开始习惯,不再天天愁着怎么敛财,而是开始想着减税,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逐一删减合并。徐平这两年一直说的花钱财政,到了现在才算是被慢慢接受了。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自古以来,官府都是靠着皇粮国税过日子,只有从下面向上收的事情,哪有向下面发钱的道理?可徐平就是把这种梦想变成了现实。钱监用纸就印出钱来,以三司为首的各个衙门想的就是把这印出来的钱花出去,很多官员想想就觉得神奇。
危机往往都是在盛世时埋下种子,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放松。跟别人不一样,徐平并不敢放松,一心想着要把现在已经证明了的好政策固定下来,制度化,形成法律。从过了年之后,他便带着三司的人整理这两年的政策,事无巨细,上到详定敕令所里。
敕令所名义上的任务是整理诏敕,进行删减合并,把整理后的诏敕编辑成册。实际上这是立法机构,除了整理出来的敕令,还会对这些敕令进行解释,合起来才是法条。换句话说,原来的敕令有可能只是个由头,真正的意图是在那些解释里。
一州一县的编敕是由地方长官主持,三司因为牵连极广,虽然编的是一司的敕令,还是要由宰执挂名提举。陈执中和韩亿两人提举管勾,实际上他们只是掌握大的方向,具体做事要靠徐平带着三司的人去办,最后由两位提举审查而已。
从宋太祖开始,为了防止子孙不肖把国事搞坏,一向注重制度的建设。理论上说,宋朝的政事要求一事一制,凡事皆有制度,没有制度则用成例,如果连成例都没有,则由朝廷集议。这种情况下编敕极为重要,一旦制度确立起来,便就形成了政事规范。
新政徐平自己也是边做边试,成功了之后把制度确立起来,才算告一段落。
去年闰年,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未出正月,阳光照在身上就暖洋洋的。徐平出了敕令所,伸了个懒腰,抬头眯着眼打个喷嚏,觉得格外舒爽。
有徐平在,三司衙门的档案整理工作比其他衙门都出色,整理敕令并不麻烦。而且日常徐平跟属下官员经常讨论,在三司内部已经形成了共同认识,对敕令的解释也并没有什么争议,整个编敕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相当顺利。当年吕夷简编《中书条例》,完成之后曾自豪地说,有了此书,虽一庸人也可为宰相。徐平希望这次三司编敕完成,自己也可以这样对人说,有了这些法令,虽一书呆子来做三司使,照样也可让天下用度不缺。
慢慢溜达回自己的长官厅,在案后坐下,让公吏上了茶来,徐平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大口,随手拿起案上的朝报观看。看了几眼,突然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了一会,一口茶就喷了出来。这突如其来把一边的公吏吓了一跳,急忙请罪,上来收拾。
把茶放下,徐平指着朝报问道:“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怎么不早些给我看?”
公吏道:“省主,您到敕令所的时候,进奏院才刚刚把朝报送来。因为未得吩咐,小的没有急时拿给省主,是小的错,以后记住了。”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