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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禹藏花麻早早就等在了西使城外,伸着脖子望着北方。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出现了人喊马嘶之声,一匹快马如一道烟一般飞奔而来。
眨眼之间,那快马到了面前,上面一个精壮汉子翻身落马,向禹藏花麻行礼:“报,野利大王已经到了五里之外,属下前锋马上就到!”
“来了,来了!”禹藏花麻兴奋地举起双手,对身边的人道:“快,击鼓,击鼓!”
话音未落,震天的鼓声便就响了起来,声势极大,只是却不按节律。唐朝曾经向周边蕃部送礼乐,蕃羌部族的很多鼓吹就这样流传下来。不过除了一些大的部族,他们的鼓吹只剩下了一个形式,曲律之类则早已经散失了。
野利大王仪仗很盛,前队到了禹藏花麻不远分立,又等了好一会才见大王到来。
禹藏花麻上前行礼,甚是恭敬,口称晚辈。
野利遇乞翻身下马,上前拉住禹藏花麻的手,朗声笑道:“你是乌珠的女婿,与我一家人,何必多礼?走,我们到城里去说话!”
禹藏花麻道:“我是晚辈,岂能礼数不全?”
一边说着,一边与野利遇乞走向城里,让身边的人招待野利遇乞的随从。
到了西使城禹藏花麻的帐里,分宾主落座,说过几句闲话,野利遇乞道:“我此次特意远来看你,意思想必你应该明白。近日乌珠点集境内兵马,我诸事繁忙,不能在你这里多待。闲话少叙,我们说正事。此次南下秦州,你准备得如何了?”
禹藏花麻道:“我自己族里自然一切好说,周边蕃部只是开始立文法,尚未大举。”
“现在已是秋后,一刻也等不得,你这里怎么拖延起来?”
禹藏花麻面露难色:“大王不知道,周边的小蕃部甚是桀骜难驯,他们相互之间又常年攻杀,累年结下仇怨。招纳了这一族,另一族却不愿意,因此难办。再者我怕秦州那里得了讯息,预作防备,是以也不敢大举声张。”
野利遇乞摆了摆手道:“你若能够联络周边蕃部,则有数万人攻秦州,何必在意他们防备不防备!乌珠早就留意宋国的事务,他们那里的一举一动我们尽都知悉,万事皆在掌握之中!我跟你说,秦州原有驻泊禁军不足万人,后来又调了京城的禁军来,军号我们都知悉,一是宣威军,约有三千人,再一个是归明神武军,也不过两千人而已!满打满算,秦州的禁军不足两万人。他们要分兵驻守那么大的地方,诸处堡寨,敢离了人?所以能跟你作战的,不过万把人,何必在意!”
禹藏花麻沉吟道:“大王,我这里得来的消息,最近半年来秦州的禁军闹得动静甚是浩大,可不像只有万人把人的样子。再者,我们蕃部器甲不良,万把禁军也不好对付。”
野利遇乞拍了拍禹藏花麻的肩膀,笑着道:“宋人孱弱,禁军说是精锐,实际根本懦弱不堪战!这几年我们在延州一带跟他们多有交战,底细已经摸透了!你们蕃人跟宋军交战吃亏太多,心有疑虑是人之常情,我已经为你们想到了。此次你南下秦州,我从西寿监军司那里借了三千精锐步跋子来,连带负瞻九千人,都归你统领,你还怕什么!”
禹藏花麻没有接话,低着头眼珠乱转。宋军固然是自己的敌人,党项也未必就能够信得过,一下子来这么多人到西使城,别是引狼入室,把自己的老巢给端了。
野利遇乞哪里不知道禹藏花麻的心思,按着他的肩头道:“你放心,我借给你的人不需要你们供给军食。他们从会川城沿祖励川南下,在者谷以东与你们会齐,而后合兵一处听你军令。到了秦州城里,你把抢到的财货人口分他们一份就好,可不要独吞!”
一听党项军不到西使城来,禹藏花放下了心,猛地站起来,激动得脸都红了,高声说道:“若是有上国大军相助,秦州城就在我们的手里了!大王且安心,稍后我便传箭周边各族,候到天气干燥之后,点齐兵马,南下攻占秦州!”
“好!你能有这份志气,就算乌珠没有看错你!”野利遇乞站起身,扶着禹藏花麻的肩膀,“宋国在附近的重兵是在泾原路,那里有西寿军司和静塞军司镇慑,一兵一卒也不敢派来援秦州!你只要能够聚起周边各族的兵马,取秦州便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禹藏花麻兴奋得在帐里转来转去,过了一会,突然抬头道:“就是宋国秦州的大帅是三司老子,听闻曾经在岭南什么地方做官,灭过一国,只怕并不好相与!”
野利遇乞笑着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秦凤路的边帅是徐平,以前做官的地方是岭南邕州,灭的是交趾国。南蛮人身体羸弱,骑不了马,披不了甲,开不了弓,拿不动刀枪,岂能跟我们自小在马背上玩闹的人相比?宋国沿边的几路帅臣,我们都仔细查探过他们的来历,你不用担心。这个徐平,原是开封府中牟县白沙镇徐家庄人你看,我连他是在哪个庄子出生的都查到了!他在邕州灭交趾,全靠侥幸,是交趾大将自己送人头给他,可不是他能征善战!这次在秦州,我们就让他知道仗到底是怎么打的!”
禹藏花麻还是有些将信将疑:“大王,真的如此?”
“当然如此!若不是有十足把握,我怎么会把西寿军司的大军派出来!你放心,此去秦州,那里宋国的禁军自有我们的步跋子对付,你只要追住不要让他们跑了就好!禁军都是来自中原,平地里过惯了的人,走不了山路,更加不熟悉地理。我们的步跋子最善山地作战,山里谷里都纵跃如飞,岂是他们能够比得了的!此次派来助你战的,是乌珠身边猛将细赏者埋,勇不可当,一定能够一战而下秦州!”
第66章 心中无血,出师大吉!
已经到了深秋,清晨的风吹在身上,冰凉刺骨。
禹藏花麻在西使城旁边的小山谷中走过来走过去,踩得脚下的枯草呀呀乱响,不时抬头看一看刚露出鱼肚白的东方天空,满面都是焦急之色。
野利遇乞低声对他说道:“放宽心,一会必然会是个吉兆。我告诉你个消息,不要传扬出去。前些日子已经议定,邈川首领一声金龙将娶乌珠的另一女为妻,与你一起做本国附马。而且不只是一声金龙,流落在宗哥城的厮次子磨毡角也已经归附本国,只要你这次取了秦州城,则陇右之地就尽归你们几个所有。到时守住陇山的关口,谁能奈何你们?”
“哦”禹藏花麻答应一声,没再说什么,也看不出高兴不高兴。
禹藏花麻的势力在兰、会两州,因为跟河湟吐蕃各部族的关系比较疏远,也没有可能把势力延伸到那里,他关心一声金龙干什么。现在党项在兰州到狄道去的马衔山隘口筑了两座小城瓦川和凡川会,隔绝了兰州与河湟的道路,两者各不相干。
正是有禹藏部的存在,党项对厮用兵,走的是北线打牦牛城,而不是从兰州发兵。
瞎毡主动提出归附大宋,磨毡角却在这个时候阴附党项,细究起来,其实都跟被党项攻灭的西凉六谷蕃部的残存势力有关。厮铎督带六谷残存势力的大部依附厮,因为六谷蕃部跟党项不共戴天,厮只能坚决反抗党项,而与厮敌对的势力便大多站到了党项一边。而瞎毡依附的是六谷中的龛谷蕃部,不管他的意愿如何,反正是必须站在党项的对立面,只能附宋。只有远离湟水流域,黄河和洮河一带的蕃部,才能在两者中间保持中立。两强对立,夹在中间的小势力实力不够,只能选择一边站。
其实党项的元昊又何尝不是如此?夹在契丹与大宋之间,他的父祖都是左右逢源,从两边吃好处。能够有这种局面,是因为党项的势力足够强大,契丹和宋都用得到他。元昊连这种局面都不能接受,非要自己称帝,那就看他有没有这么大的脑袋戴这顶帽子了。
一道金光从远方的山头上崩射出来,天地间突然一下子就亮了。
“时辰到了!”一个巫师打扮的人厉声喝道,带着两个徒弟牵住了一腔羊。
禹藏花麻和野利遇乞都紧张起来,紧紧盯着巫师的一举一动,生怕错过了每一个细节。
牵住羊,巫师带着两个弟子干净利索地宰杀了,剥了皮,连内脏都一起掏了出来。
巫师仔细看了羊的内脏,手拄木杖,对着太阳高声喊道:“肠胃无碍,心中无血,出师大吉!此次出战必然取秦州城,这是上苍给大王的礼物,不能违背天意!”
禹藏花麻长出了一口气,与众人一起欢呼。
野利遇乞满脸都是笑容,对禹藏花麻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你还犹豫什么!”
禹藏花麻对着东升的太阳,张开双臂,高声道:“天意已降,哪里还敢再有疑虑!此次我们并力出兵秦州,一定要万众一心,全力对敌。如有违誓,有如此箭!”
一边说着,一边取了一枝箭出来,一折两半,自己收了一半,另一半交给野利遇乞。
野利遇乞小心收了断箭,高声道:“大家合力伐宋,如有违誓,有如此箭!”
说完,把手中的断箭高高举了起来,聚在小山谷里的人一起欢呼,声势震天。
蕃羌重巫卜,在出兵之前选个良辰吉日,提前一夜焚香祷祝,在谷里烧五谷彩布。第二天清晨宰羊,如果羊的胃道无阻,则表示出兵无碍,羊的心中无血,则表示出兵大吉。
一直犹豫不定的禹藏花麻得了这个吉兆,再无疑虑,心中如放下了一块大石一般。
野利遇乞更是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终于完成了任务。党项全国设十二监军司,在边境驻重兵,但由于应对的重心是大宋和契丹,面对西蕃的监军司兵力较少。具体说,是防备契丹七万人,对延、麟府两路五万人,对环庆、泾原两路五万人,甘肃路驻军三万人防备西蕃、回纥。其余驻扎于腹心一带的重兵,是属于机动的进攻力量。直面秦州的是天都山附近柔狼山北的西寿监西司,而兰州附近卓罗城的卓罗和南监军司,因为中间有禹藏花麻相隔,反而跟秦州无关,主要用来防备厮和河西。
这是元昊称帝的第一个年头,秋冬时节必然有大战,党项抽不出多少兵力来与禹藏花麻一起进攻。西寿监军司来三千人,已经是野利遇乞现在能够调动兵力的极限了。那里和在韦州的静塞监军司一左一右扼葫川,也不能真当泾源路的大宋重兵不存在。
党项军制,每一正兵配三人左右的负瞻,汉人的说法就是杂役。这是蕃羌风俗,不但是党项如此,契丹和吐蕃也是如此,是他们部落奴隶制在军事上的反映。所以别看党项动不动就出兵数万数十万,真正的正兵其实并没有多少。
元昊的第一次对宋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还是放在了延路和麟府路。他们对那里已经做了长时间的军事准备,摸清了地理人情,做了针对性的部署,又有横山羌相助,是最适合发动大战的地方。而且在元昊称帝之后,大宋虽然加强了边地州军的军事力量,却没有针对党项的统一方略,有很多漏洞可抓。对延动兵,党项全境的军事力量都被抽调,位于西侧的右厢同样也不例外,野利遇乞想帮禹藏花麻也无兵可用。
党项是全民皆兵,听起来好像非常厉害,实际上这是建立在部落奴隶制基础上的。正兵就是一个一个小的奴隶主,负瞻、寨妇等等杂役算是农奴,战事起来,正兵拿着命去抢财货人口,负担则转嫁到那些杂役之流身上。要知道即使正兵战死,他们的地位也是由子孙承袭,农奴的地位几乎不可能改变。即使不把这些杂役当人,压迫得狠了,他们也总会起来反抗。所以必须打胜仗抢到财货,来补充战事的消耗,一旦打了败仗,特别是核心主力被吃掉的话,则就有可能发生大乱。
野利遇乞鼓动禹藏花麻进攻秦州,其实并没有指望他能真地占领那里。到底党项不是跟禹藏部一样窝在山里的土大王,这点见识还是有的,几万临时凑起来的部落兵怎么可能攻得下那样的重城,宋军就是不反抗,城门关起来任他们打也得打上几年。野利乞遇的目的是借此牵制住西线的宋军,并作为疑兵牵制宋朝的注意力,放松对东线的警惕。
至于禹藏花麻失败怎么办,野利遇乞管他们去死,他的势力削弱了党项就进占西使城。
第67章 找盟友
西使城虽然还称作城,也不过是保存了个名字而已,早已经没有了城池的样子。城墙已经倾颓,乱糟糟地长着时草,城门更是不知道哪里去了。城里的多数房屋早已经成了断墙残垣,空地上乱七八糟地搭着帐篷。
几个汉人服饰的商贾走在街上,对身边带路的人道:“这城里好似比前些日子热闹了许多,禹藏大王治理有术。”
那人道:“现在秋后,牛羊肥壮,自然城里的人就多了。”
走不多远,看见路边一处商铺,收拾得甚是整洁,铺子前面人头涌动。门前挂了个招子,看起来是卖杂货的,一如汉地的风俗。
“几个月不来,这铺子生意好似大了许多!”
“那是自然,他们从秦州的三司铺子贩了许多新奇货物来,周围族帐的首领都到这里来买。他们每日里不知多少银钱入账,可不是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了!”
“原来如此!想不到林员外还有这等本事,从秦州贩运货物到这里来。我先前与林员外熟识,他做得好了,自然该过去恭贺一番!”
带路的人有些不耐烦地道:“罢了,林员外赚了钱,早已经回乡了。现在的员外是他老家的亲戚,几个月前盘了他的铺子,不是你原来熟识的人。大王专等,我们不要节外生枝。”
那官人连道可惜,只好打消了这心思,随着带路人一路向城里走去。
杂货铺里,在前面照应生意的彭主管看着铺子里的人,眼角的余光扫到外面路上的一行人,不由微微眯起眼睛。吩咐了身边的小厮一声,转身进了旁边一间厢房。
不一刻,一个精明强干的汉子进来,向彭主管躬身行礼。
小心地看了看周围并没有异常,鼓主管对进来的汉子说道:“刚才街上走过去的那几个人,我看着像是附近贩私盐的乔官人,领着他们的,是一个禹藏大王府里的主事。这些贩私盐的现在到西使城,只怕与战事有关,你出去查探一番。”
那汉子应诺,转身要走,又被彭主管叫住。
“我们在西使城里一举一动都容易惹人注目,你万事小心一些,不要漏了行藏。出去先到路尽头的王家铺子里买一屉豆腐,再去买一只羊,顺便打听。实在打听不到消息也没有什么,我们再别想办法,只是千万不要被人瞧出破绽!”
汉子肃容答应,这才行礼转身出了房门。
三司铺子在秦州大量批发内地来的各种新奇货物,迅速改变了这一带的零售业。本来各种杂货铺子、货郎摊子就是内地的汉人到了这里经营,机宜司与三司铺子配合,在这个商业网络中都安插上了他们的人。这些人平日就是正常做生意,兼收集消息,每天都有人把收到消息集中起来,利用贩货的机会送到秦州。这个时代,对于军机大事的保密意识都没有多强,这样收集情报的活动根本就不被认为是间谍活动,没有丝毫防范。事实是徐平对这些人定的各种规例过于严格,周边蕃部对此根本没有认识,当然这样过于严格的限制保证了这体系的正常运转,使秦州帅府一直牢牢掌控着周边的势力的动向。
除了机宜司,王凯属下也有情报收集的机构,多是利用流动商人、江湖郎中、各种僧人、甚至流动艺人的身份,到周边打探消息。两个情报系统并行不悖,互不干扰,也互不知情。收集到的情报互相印证,一是保证准确性,二是尽量保证没有遗漏。
乔官人一路到了禹藏花麻的帐里,等不多久,便就被领进帐去。
一进帐,便就见客位上坐了一位三十多岁的英武汉子,发秃顶,一幅党项人装束。
主位上的禹藏花麻道:“乔官人,这一位是西寿监军司的细赏者埋大人,快上前见礼!”
能让禹藏花麻如此重视,乔官人知道是党项那里的大人物,忙上前见礼,口称大人。
党项的习惯,多称高官为大人。自元昊建立法制,他们的文书中便就如此称呼,也不知道是传承自哪里,可能是蕃羌旧俗。这习惯便就如同汉人称官员为官人,相差不多,都是下对上,不知道确切官职的时候用的称呼。
党项的官制主要是学自大宋,一样设中书和枢密院,甚至在都城还设了开封府,一些官场的习惯也一样。比如文官为尊,同样级别的官员相处,文官在上。不过汉蕃官员在一起的时候,宋朝是以汉官为尊,而且是蕃官不论官阶皆处汉官之下。党项则反过来以蕃官为尊,官阶有高低时以官高者为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