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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组织的军队,不管是杀是俘,总能够预料到结果,现在几万人没了组织,乱糟糟的挤在几十里长的山谷里,怎么清理战场都成了麻烦事。而且三都川两岸并不是陡峭得不能攀援,谷里乱糟糟的,到时不知道有多少蕃贼爬上两岸,钻进周围大山的丛林里去。这茫茫大山,徐平怎么派人去搜?而且山里是秦州属下各个蕃落的地盘,一个不好,不定就会引起蕃落相互攻杀。抓了进犯的蕃贼解送到秦州有赏钱,这是早就定好了的政策,不能改变。就是不送到秦州,白送上门的奴隶谁不要?蕃落要抢的!
“直娘贼,带着这样的军队进犯秦州,禹藏花麻的脑子里是屎吗?!”
面对这种棘手局面,一向不说脏话的徐平都不由得骂娘。这个时候他不由得想起了前世看过的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五万头猪,三天三夜也抓不完。自己现在面对的,还真就像在大山里抓猪,什么奇谋妙策都没有了用处,只有先等,让蕃贼各部自己先杀累了再说。
对着沙盘看了半天,徐平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坐回椅子上,对王凯道:“立即派人回秦州,令种世衡和刘涣,招集这附近的熟部蕃落,准备配合我们抓进犯的蕃贼。告诉他们要严令蕃部,有敢杀良冒功的,反座,杀!蕃贼首级按低赏格发赏钱,活人按高赏格发赏钱,按三比一,让蕃落尽量拿活人!唉,就是只有十分之一的蕃贼跑进大山里去,也有几千人哪,几千人能造出的乱子已经不小了!我们这一个冬天不得安生!”
王凯小声道:“节帅,几万人的俘虏,人吃马嚼,所费不小,我们不如”
徐平摆了摆手:“怎么也要节省出这点粮食来,不能滥杀。监军,杀俘不祥,这是古训哪。不要以为古人是傻子,提出这一点来,自有其道理在。我们杀了禹藏花麻降军,再向北去,面对更多的禹藏花麻怎么办?人人死战,我们自己也要用人命去填。挥师兰、会两州,我们是王师北来,结果两手血腥,谁还会信我们?何谓王师?不只是得王命,还要行仁恕之道,以王道临诸敌,以王道治万民,才可以称王师!切记,我们要收复的是汉唐故土,土是吾土,民是吾民,滥杀怎么可以?今日杀得手滑,我们又如何跟党项蕃贼区分开?”
战争是杀戳,但杀戳应该仅止于战场,万不能扩大化。这不仅仅是道德问题,而且也是对战胜者的最优解,是古人用血泪总结出的教训。仁义之师可以认为是句口号,可由这样做而得到的各种附属结果,才是仁义之师真正的价值。
战争归根结底是一个政治问题,不能够从政治的高度看待战争,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指挥者,不具备进行战略指挥的能力。在进攻党项的核心区之前,宋军最大的挑战是与党项争夺在两者中间摇摆的小部族,谁能够争取到他们,谁就取得了战略优势。
虽然说是杀俘不祥,徐平却不会把祥与不祥当回事,从政治上考虑需要杀俘,他也会毫不犹豫。说到底,战争以完成政治目的为第一优先,其他都是次要的。
王凯还是犹豫,道:“可一下收几万人来,不说对秦州的钱粮是个大负担,就是让这些人待在秦州,也是不小的麻烦。蕃贼到底非我族类,秦州一旦有事,他们必然作乱!”
“为什么要让他们在秦州?白吃白喝白住,比在自己部落时还过得好,天下间哪里有这种好事情!等到战事结束,便就把俘获的来犯蕃贼解往凤州、成州和阶州,到那里运粮草去。监军,我们的粮草从川蜀运来,虽然有水道,一路却是逆流而上,要有为数不少的纤夫拉纤才行。纤夫苦啊,每年为了运粮草,不知多少人累死在路上。向陇右运粮,川蜀调出的粮食还是小事,拉纤却是重役,沿途各州百姓苦不堪言。这次把俘获的蕃贼解往那里,尽量不用沿途各州的百姓拉纤,每少死一人,都是一件功德!”
王凯看着徐平,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他本来以为是徐平宅心仁厚,不忍杀伤人命,才要尽量俘获来犯的蕃人,可看起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川蜀一带是当今天下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土地肥沃,向称天府之国。从那里调粮草别说供应几万人,就是几十万人也不在话下。难的不是收集粮草,而是怎么运到陇右来。沿途有水道可以利用,运力确实是增加不少,但这一路逆流而上,又是在大山中穿行,水流湍急,需要大量的纤夫。陇右用兵,沿途几州最苦不堪言的就是征集纤夫,每年累死在这运粮路上的纤夫,实在不是一个小数字,不亚于前线打一场不小的仗。
拉纤又不需要什么技术,绑在一起,有人用鞭子赶着就可以了。把敌人俘获,给吃给喝不杀,是王师的仁义之举,可以争取附近的人心。送到南部几州去拉纤运粮,既减小了对地方的骚扰,又扩大了粮草的运力,秦凤路方向可以使用更多的兵力,何乐而不为?
打仗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说到底就是把自己的人越变越多,让敌人越来越少,这才是徐平坚决不杀俘的真正用意。这个年代人力宝贵,只要能喘气就有用得到的地方。
正在这时,李璋从外面进来,递过手里的公文道:“伏羌寨送来,刚刚接到!”
徐平展开观看,原来是桑怿写来,请示帅府的。本来按照预定的计划,这个时候伏羌寨背后水门的浮桥已经架好,大队人马随时可以过河,桑怿应该出兵,反攻聚在三都川谷口的敌军。但因为高大全放了一场水,禹藏花麻所部崩溃,相互之间攻杀不休,此时已经连累到了在伏羌寨前扎营的党项军。细赏者埋还没有建好攻城器具,为了自保,先带着人跟乱冲过来的蕃部军队打到了一起,难解难分。
这种情况桑怿怎么好出兵?派人请示徐平,伏羌寨内暂时不出兵,先静观其变。
徐平把公文交给王凯,道:“拟一道军令给桑怿,现在的局势已经出乎了我们先前的预料,前令收回,他们可以暂不出兵。什么时候出城攻击,他可以自己拿主意,或者有帅府新的命令送到。唉,最后成了这样一个烂摊子,倒是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年代军中实行高压,营啸并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但大白天的出现这种跟营啸类似的混乱,实在超出了徐平的想象。这个时候宋军加入进去是自找麻烦,当然是等到来犯的蕃贼闹够了,最后再出去收拾残局。
徐平受前世印象的影响,把周围这些小部落的军队想得过于强大了,其实这种混乱才是他们的正常表现。当年李立遵也是带了数万人气势汹汹地进犯秦州,被曹玮一个冲锋就冲垮了,追杀数十里,斩首数快赶上曹玮所部了。当年那些死掉的蕃人,只怕也遇到了今天一样的事情,大多不是宋军杀的,而是混乱中被自己人杀的。
按军法,获一首级与第四等赐,旧制是赏钱三贯,赏绢三匹,同时再计军功。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当年曹玮所部,就是蕃贼自相攻杀,只怕也是上去割了首级领赏。报到朝廷去的奏章,这些细节自然是不会提,反正不管真相如何,斩杀敌人数目都是宋军奋勇杀敌来的。曹玮这样做,是合理地为部下争取利益,自然无可厚非,但却误导了从朝报中推断蕃军战力的徐平。这是制度的错,不是曹玮的错,也是徐平不再按首级计军功的原因之一。
徐平在三司改了钱制之后,军中赏赐不再用绢,而是直接发钱。其他军中,依然按着旧军法,获一首级赏钱改为五贯足,依然是个很大的诱惑。但这对战争是好是坏,最少依徐平现在看到的,好处不足以弥补由此到来的坏处,还是改为不按首级讲军功的好。
第86章 不要放走党项人
桑怿站在城楼上,面沉如水,死死盯着前方的军阵。站在军阵前的那个人,就是此次前来进犯秦州的党项军将领细赏者埋,桑怿一定要留下的一个人。
此时混乱已经渐渐平息,禹藏花麻带来的蕃军基本废了,大部分人如同死鱼一样坐在地上,等着宋军出城之后投降。但是党项军还在,特别是三千‘步跋子’,在用负瞻强行镇压他们附近混乱的蕃军之后,依然建制完整。
细赏者埋目光阴冷,一样在死死地盯着桑怿。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最后是这样的结果。此次不与禹藏花麻同行,就是只有自己带着万把人来,都不会落到这个下场。宋军都还没有出城作战,己方就已经全线崩溃,不但禹藏花麻带的蕃落军全完了,党项的数千瞻负也搭了进去。细赏者埋清楚自己已经没有了选择,只有带这最后的三‘步跋子’,与伏羌城里的宋军决一死战。如果侥幸杀败了城里的宋军,也不指望占城,只要返回身来驱赶禹藏花麻的蕃落军,沿着三都川北上,乘乱冲出谷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当然,他现在还不知道,刘兼济带的数万德顺军诸军,已经到了会川城下,早就已经把他的退路堵死。与此同时,曹克明带的蜀军也已经出了咸河河谷,逼近西使城。
正在这时,一个亲兵快速跑到桑怿身边,递过一封公文:“副部署,帅府军令!”
桑怿接过公文,展开观看,原来是徐平亲笔写来。告诉桑怿,行百里者半九十,切不可因为先前蕃军自乱而掉以轻心。伏羌寨的守军,一定要留住细赏者埋和他的三千‘步跋子’,决不能让他们冲出预设的包围圈。不然扰动周围蕃乱,会非常麻烦。已经失去战斗力的蕃落军暂时不管,不要刺激他们,消灭掉党项军之后,从容收拾俘获即可。
徐平终于还是想明白了为什么禹藏花麻带的蕃落军为何如此不堪一击,不是他们不能打,而是一旦离开了本土蕃落,就只能打顺风仗。如果这次不是把他们堵在了三都川,而是放到了渭河谷地里,就是另一种局面。蕃落军是以部落组成,合在一起各种矛盾,数百年的恩怨情仇夹杂在一起,谁看谁都不顺眼。而一旦到了繁华的平原地带,各个部落分开出去劫掠,就绝不会打得如此顺利。即使打得败他们,也很能予以歼灭。
同样的道理,这些蕃落军守护本部落的土地时,也不可以轻视,他们善守不善攻。党项元昊攻青唐厮数次大败,并不能说明厮的军队就胜过了党项军,如果让他进攻党项,只怕局面会更加难看。禹藏花麻来攻,宋军对上他可以摧枯拉朽,但如果他守在西使城不出来,宋军进攻就绝对不可能如此,只怕还是一场苦战。
从这个意义上讲,一旦离开了本部,蕃落军的战斗力还未必比得上中原的流寇。流寇难以剿灭,是因为难以抓住他们,而不是战斗力强,蕃落军也是同样的道理。
桑怿看罢公文,交给身边的许迁,对他道:“虞侯,节帅严令,必须留下细赏者埋和他的‘步跋子’。现在大水初过,地面还是泥泞不堪。候到过了午时,地面干爽一些,你带一千铁骑,一千弩手,三千步军,出去进攻细赏者埋。我带其余兵马,在城里给你押阵。”
许迁叉手应诺,道:“如此说,渭河南岸的兵马要过河了?”
“立即过河!你出兵之后,轻骑散出去,先把谷口到渭河的这片土地掌控住。我们现在不动蕃落军,可也不能让他们四处逃窜,更要防备党项军被冲散后逃到山上。”
宣威军所部的兵马已经扩展到了一两万人,只有不到五千在伏羌寨里,其余大队在渭河南岸。此时渭河上已经架起了浮桥,通伏羌寨的南水门,大队兵马随时可以过河。
‘步跋子’是步军,利于山地作战,他们来之前并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局面,没有相互配合的重骑和轻骑,现在处境非常不利。两军对圆了硬碰硬,兵种的配合至关重要,在精锐的正规军面前,单一兵种已乎必败无疑。没有硬弓强弩,没有长斧大戟,一千铁骑就可以把他们屠戳殆尽。从五胡乱华,到五代十国,中原大地打了无数的仗,步骑之间的对抗,从理论到实践已经有了一定之规,并没有什么侥幸可言。只有两军精锐程度相差太远的时候,才能创造奇迹,党项的军队还没有这个资格。
细赏者埋现在就心存侥幸。元昊为了让党项的人追随自己叛宋,在国内故意贬低宋军的战力,给了党项军中很多人错觉,认为宋军在党项精锐面前一触即溃。实际上哪怕没有徐平的军制改革,历史上党项军也没有数量相当硬碰硬时吃掉宋朝禁军的记录,更何况是现在已经脱胎换骨的宣威军。
太阳滑过中天,北风从三都川谷吹过来,谷口的三千‘步跋子’觉得背上一阵凉意。
伏羌寨的城门缓缓打开,一千铁骑鱼贯出了城门,在城壕前列队。他们的动作不急不缓,直用了半个多时辰,五千骑兵和步军才最整好队伍。
细赏者埋鼓了几次勇气,想乘着宋军列阵未稳,带人上去拼杀,最终还是忍住了这一冲动。宋军是列阵未稳,可党项军冲上去的时候部伍同样乱了,如果这时宋军骑兵来一个反冲锋,党项军就是灭顶之灾。
许迁骑马位于阵中,等所部列阵完毕,身后大旗卷起轻轻前点,全军随着鼓点,开始缓缓向细赏者埋的军阵逼近。中间一千铁骑,后边是弩手和步军,两翼由跟他一起出城的轻骑保护,细赏者埋还是找不到机会。
到了离党项军一箭之地,鼓声戛然而止,宋军停了下来。轻骑慢慢向两翼散去,开始控制谷口和渭河之间的战场,隔绝三五成群观望的蕃落军队。
许迁骑在马上,看着对面的细赏者埋,不管怎么强行平静心神,心跳还是加快了。他本是殿直的东西班指挥使,赵祯御延和殿试材武,许迁表现出众,超迁供备库使,被派到秦凤路来为都监,又被徐平选为桑怿的右虞侯。三班殿直是隶属于三衙的皇帝身边最近的贴身卫士,许迁的升迁都是得自圣眷,他需要军功来证明自己。
对面细赏者埋的身份与许迁相当,本是元昊身边三千铁骑的十队长之一,此次派到西寿监军司来,同样也要用军功证明自己。只是命运弄人,他这铁骑队长,却要带着步军面对重骑的冲锋,这恰恰就是‘步跋子’最怕面对的局面。
与许迁一起出城的轻骑慢慢散去,他身后的大旗轻摇,一千弩手伴随步兵弓手分为两部分,慢慢张到两翼。
看着宋军两翼的弓弩手缓缓向前,像翅膀一样张开,细赏者埋只觉得嘴里发苦。这是中间重骑冲锋前的标准动作,弓弩手射住阵脚,潮水一般的重骑兵就将呼啸而至。
对付敌军冲锋最有效的办法,永远是把握时机的局部反冲锋,步兵对骑兵同样如此。
重骑人披甲马具装,防守严密的同时行动迟缓,威力巨大,但机动性不足。面对重骑兵的冲锋,如果消极防守,不管怎么排兵步阵,除非是步枪机枪,都很难守住。中国的精锐军队用血换来的教训,对付重骑冲锋,最有效的防守就是步军小队的反冲锋。在冲锋的重骑准备好进攻之前,就让他们失去战斗力。
从陌刀到棹刀到斩马刀到大斧到钩镰枪,都是步军用来反冲重骑的经典长兵器。他们不需要把重骑兵消灭,只要在重骑冲锋的路上,把马腿砍断打折,让重骑兵失去行动力即可。反冲锋的精锐步兵可能伤亡巨大,但换来敌方的重骑失去战斗力,怎么算都是值得的。
面对持长兵器的步兵反冲锋,重骑兵再强的防护都没有用处,马腿永远是无法守住的弱点。中国没有出现铁罐头一样的重骑兵,跟这一战术密不可分,不是中国没有制出那种铠甲的技术,而是在中国的战场上那样的骑兵没有用处。不能发动反冲锋的步兵才会被重骑兵砍瓜切菜,而面对那样弱的军队,重骑兵也不需要那么强的防护。中国战场上的重骑兵,更需要的是随身携带短兵器,携带弓箭,可以清理冲上来的长兵器步兵。
重骑冲锋之前,弓弩手在两翼张开,是同样的目的。利用强弓劲弩,射杀对重骑兵反冲锋的步兵,清理重骑兵冲锋的障碍。
在这个时候,细赏者埋应该派出自己的骑兵去进攻宋军张开的两翼,打乱宋军的既定部署。可惜,他手上并没有骑兵可用。
许迁眯起眼睛看着对面的党项‘步跋子’,自己进攻的队形已经布好,对方还没有任何应对,这一战已经赢定了。
第87章 我们投降
“呜”低沉的号角声响起,扫过寒风中的三都川谷口,如同丧礼上的哀乐。随着号角声,许迁身后的大旗展开,直直指向对面的细赏者埋。
震天的战鼓声突然响起,聚在谷口的人,不管什么身份,血液一下子就沸腾了。
伴着鼓声,许迁身后的一千铁骑开始缓缓前进。他们的步伐并不快,整齐有力,与鼓声相合,敲打着对面党项军的心脏。
细赏者埋瞳孔紧缩,他甚至能够清楚地知道对面的重骑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