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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琦略想了一想,重重点了点头:“云行既然问,我自然知无不言。在我出京之前,环庆路副都部署赵振因为前几个月救援延州迁延时日,已经被参贬谪,原泾原路的副都部署葛怀敏被调去了环庆路。葛怀敏出身将门,与三衙将领多有姻亲,此次他调,想来云行也明白是如何意思。现在泾原路的主将还不知道是谁,讲心里话,若不是泾原路兵马由你节制,以你现在在西北的声威足以慑服一切,我还真不敢接这个重任!”
“胜则争功,贪利冒进;败则不救,各自逃命。禁军的这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单靠着贬谪几位将领,或者诛杀一批统兵官就能改过来?我看未必!”
徐平摇了摇头,喝了一杯酒,也沉默不语。
三川口之败的责任追究仍然在进行,腰斩黄德和只是最突出的事件罢了。其他诸如坐视不救、故意拖延等等责任牵连甚广,现在追到赵振头上而已。三川口一败,在延州的范雍惊慌失措,广发檄文,要求周边诸将全部赴延州救援。做事情没有规划,如此乱发檄文本来就荒唐,也就是党项实力不够,如果元昊借这个机会围点打援,各个击破,那么就不是仅在三川口损失那点人马了。实际上离得远的兵马,有元昊退走一两个月了才赶到延州去的,他们去了干吗?因为范雍广发檄文,延和环庆两路各将跟没头苍蝇一样,白白奔波了几个月,数万大军白白奔波几百里的损耗也不知道怎么算。
赵振坐镇环庆路,党项军忙碌了几个月也没有从他那里找到破绽,纵有小错,也只需要薄责或者贬个一两官意思一下就罢了,现在直接调回内地,换了一个葛怀敏去,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不过他离开泾原路,倒未必是坏事。
第136章 握成拳头打人
沉默了一会,韩琦道:“此次来泾原路,我的心里一直没底。来之前,听陕西的官员说东军官高俸厚,但素无教习,纪律不整,反不如西军能战。如今三衙禁军俱聚集于了延和环庆两路,还有河东路,泾原路只有殿前司神骑和步军司神卫各两三指挥,本路多是驻泊禁军。唉,大家说东军不能打,但本朝是以三衙禁军扫平天下,没有他们,面对番贼精锐我又如何放心?下次的大战可很可能是在泾原路打啊”
禁军名义上都归三衙管辖,实际上分为两部分。一部是位于京城的三衙直辖禁军,这是真正归三衙管理的,还有一部分是分散于天下郡县的驻泊禁军,以沿边三路为主,这些军队实际上是掌握在经略司等帅司手里。当有大的战事,三衙直辖禁军出征,按照宋太祖时的规划,此时驻泊禁军应该给三衙禁军打下手。但实际上数十年演变下来,驻京城的三衙禁军日益腐朽,反而是驻泊禁军的实力上来了,双方的地位开始翻转。历史上标志性的事件便就是三川口之败,从此之后三衙禁军再也没有作为主力参战,当然这也与战线西移有关。泾原路一直都是以驻泊禁军为主,基本不存在成建制的京城禁军。
三衙禁军和驻泊禁军的区别,一是驻泊禁军主要从本地招募,家属随军,这也是历史上好水川之败后这什么会有军人家属在韩琦马前撒纸钱,三衙禁军的家属在京城,只有参战的主要是驻泊禁军才会有这种事情。再一个是指挥体系不同,经略司有一定的僚佐参谋人员,而且是随着战争逐步完善的。徐平的军制改革与历史上的路线是相同的,这本来就是时代现实情况的需要,只是他走得更远。历史上三衙禁军覆灭于宋金之战,南宋军制实际上继承的是经略司驻泊禁军体制,三衙名虽存实际上已经成了诸军一支。
这两点不同,导致了两种禁军在前线的表现天差地远。不过这个时代的人认为造成这种区别的是第一个原因,即东来的三衙禁军是客军,不能吃苦,不能出死力。而徐平则认为这第二个原因,根本的是制度上的问题,改变军事实力要从军事制度上下手。
改革军制谈何容易?徐平也知道阻力必然很大,所以除了他根本的邕州旧部是三衙禁军序列,改的还是驻泊禁军。驻泊禁军本来就跟地方联系密切,除了军籍版册是由三衙掌管外,日常事务都是由经略司掌管。最重要的,当然是驻泊禁军不成体系,实际上是分散为各州的一部分,没有跟三衙一样形成一个强大的将领集团。而三衙禁军驻京城,能够影响朝政,三衙将领的政治能量就更不是驻泊禁军能比的。
韩琦觉得泾原路三衙禁军不多,心里没底,在徐平看来这是好事。
看着韩琦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徐平不由笑道:“稚圭,秦凤路京城来的禁军不过两三千人,今冬打了两仗,你觉得战果如何?”
韩琦苦笑:“云行自在邕州破交趾,多少年来老于军伍,我何德何能敢相比?前些日子卓罗城一阵,秦州军面对昊贼亲率精锐,一战破敌,已是虎狼之师。”
“同样是驻泊禁军,我新补进队里的多还是从川蜀招来的客军,他们能战,你还有什么担心的?下次大战,在我看来,胜负关键不在这里。”
韩琦忙道:“云行教我!”
徐平沉吟了一会,问韩琦道:“番贼反叛,边境不宁,稚圭以为这战事该如何了结?”
韩琦断然道:“本朝以大国临小敌,军民是番贼无数倍,人多地广,兵甲精良,自然是应该速速破敌!集合大军,直击番贼腹心,擒其贼酋,才是根本之计!”
徐平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要如何做,才能直击番贼腹心呢?”
知道要做什么并不难,眼光这种东西没有那么神奇,只要时机到了,英雄所见略同是正常的,关键是要知道怎么做才能达成目标。达不成的目标,说得天花乱坠也没有半分用处,只有同时提出具体实现的步骤目标才有价值。
速战速决,直击党项腹地,最好把元昊也一战解决了,这种想法很多人都有,但如何做到呢?徐平是有自己一步一步如何实现的方略,韩琦却只有决心。
见徐平问起,韩琦道:“这一年我时常留意西北的战事,云行所上的奏章更是曾详细观看。你每每讲起,自关中北上击贼,最便捷的道路便是出古萧关,沿葫芦川北上,此言诚不虚也。遍观史籍,自汉至唐,北向击番胡,大军无不是从这里过。这条道路又宽阔,又有水利可用,沿路天都山物资丰饶,出川之后便是灵州,诚所谓天赐之地。朝廷派我到泾原路来,自当提本路劲旅,屯镇戎军左近,候时机到了,大军直击灵州!”
徐平看着韩琦,好一会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提大军,直击灵州,听着是不错,但怎么提大军就过去了呢?他好像什么都说了,实际上关键的地方一点都没提及。
现在宋军的问题,不就是没有办法提数万大军,直击敌人一点吗。卓罗城一战,看起来容易,但不是徐平,现在沿边诸将没有一个人能做到。不要说打过打不过的问题,能够迅速把五万大军集结起来,就不是其他任何一路帅司能够做到的。宋军每寨每堡必守,兵力异常分散,不是集结要多少时间的问题,而是根本就集结不起来。强行集结,会造成大量寨堡无人把守,会出更大的问题。
秦州军制这样改那样改,加强情报能力,加强军事指挥,加强决策能力,加强行军能力,当然都很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迅速集结迅速出击的能力。一旦出现战机,数天之内就可以在边境集结数万大军,迅速击敌,这远远超出了其他任何一路的能力。
想了好一会,徐平向韩琦摊开自己的左掌,对他道:“兵法云,伤敌五指,不如断敌一指。反过来说,对于防守一方来说,就是不给敌人断自己一指的机会。要做到这一点,则诸军密切配合,随时可以集结,至关重要。再反过来,进攻的时候,要想断敌一指,则自己只用一指去攻显然有悖兵法。要攻敌一指,就要攥起拳头,直击敌一点!稚圭,军中带兵作战,首先要做到的是能够聚散如意。千万不要把这一点想得简单了,你真正到泾原路去带兵就当知晓,兵马散出去容易,想再收拢就难了。散出去必有地方可去,要么去守寨堡,要么到某地就粮,而以守寨堡的时候为多。敌人未攻的时候,拼命建寨堡,恨不得有人户的地方,都有寨堡,都有兵马驻守。而到要收的时候,可没有那么容易。驻守的寨堡不能放弃,要不要留人?要留多少人?多少人留多少人动?临敌之时,你算得过来吗?所以稚圭,你说的方略没有错,接下来的几个月,先想办法在泾原路做到兵马聚散随意,既能够伸开手掌守住地方,也能够随时握起拳头来打人!”
第137章 事不怕细
徐平说得苦口婆心,韩琦却听得一头雾水。在韩琦看来,军队就应该是招之能来,来者能战的,哪里还有什么聚散如意的问题?致于握起拳头打人,就更加不是什么高深的理论,比平常读的兵书上讲的差得远了。
虽然没有说出来,徐平也从韩琦的神情读出了他的意思,最后只能无奈地住口。还能够怎么说呢?徐平自己是从十年前在蔗糖务手把手招兵、带兵,一点一点地总结出了这些经验,就这还要加上前世的见识。韩琦除了任地方官,朝堂中多是任台谏词臣,实务接触的就不多,对军事就更加是一窍不通。光看兵书就能打仗?纸上谈兵的故事白学了。
兵书说的有没有道理?对不对?实事求是地讲,大部分是有道理的,是正确的,但真正用于实际中,必须要跟自己的军队、自己所面对的形势相结合。
招之即来、来之能战,你凭什么让手下的军队做到这一点?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军队数千年都没有几支,想让自己所带的军队做到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心血。
握成拳头打人,换一种说法就是进攻时要集中优势力,力求彻底干净地消灭敌人。防守时要有实有虚,有重点布防,而且要保持随时集中兵力反击的能力。说起来简单,要做到可就千难万难,不是你说一句话所统的军队就能够做到的。
节制两路兵马,指的是统一指挥军事行动,平时的带兵他是不管的,不然徐平也没有必要跟韩琦苦婆心说这半天了。他最怕的,是到了战时,自己布置了军事任务给韩琦,他没有办法保证让泾原路的军队去完成。事后追究责任有什么用?仗打败了,自己同样要跟着背锅。一年多打两场胜仗,千能万难,把战绩败光却只在转念之间。
这些在历史上留下偌大名头的人,大多内心都有自己的坚持,不是轻易能够被人说服的。这不是坏事,徐平也有自己的坚持,正是有这种坚持,才能在经过磨练之后,成为栋梁之材,撑起一方天空。可恶变可恶在,韩琦的磨练跑到徐平这里来了。
最后,徐平无奈地道:“这一年多我在秦州,以来西北的宣威军和归明神武军为本,加上本地驻泊禁军,以及蕃兵和自川蜀新招士卒,整训部伍,扩到了五六万人。几个月间两场大胜,这支军队尚算能战。做这些事,我也算是有了一些心得。这样吧,明天我们一起到定西城去,那里新招来的川蜀新兵正在训练,老部伍正在整训,希望予你有所启迪。”
韩琦拱手道:“云行厚爱,我自当不负所望!”
徐平微微摇了摇头,不再提起两路公事,只跟韩琦喝酒,说些旧事和同年间的见闻。
自秦州出发,过长山寨,走青鸡川,走新建的者达堡,到定西城的大道已经修通。秦凤路跟其他几路不一样,徐平的原则是能不修的堡寨尽量不修,治理防御以合并族帐之后的村为主,即使修起来的堡寨,防守也主要是靠本地乡兵,参以一部分厢军。禁军序列以大队驻扎于几处交通方便的军事据点,必要时配合厢军和乡兵对付地方叛乱。
主力军队如此布置,是先前跟韩琦说的聚散如意的组织和制度基础。招之则来,来者能战,你凭什么要求军队做到这一点?你下令集结军队的时候,他们却各个都有自己正在执行的作战任务,不是剿灭这处族帐,就是应付那处叛乱,军令一下他人就能够来了?没有相应的组织和制度相配套,这就是一句空话。
韩琦骑在马上与徐平并排走在山谷中的大道上,见道路平坦,时不时还能见到运输大批物资的车队,与路上的行人各走一边,并行不悖,对徐平道:“我出京时,人人都说西北川谷纵横,道路崎岖不便,以我在泾原路所见,确实如此。却没想到秦凤路这里,道路如此宽阔,而且平坦灵镜,交通便捷,实出乎意料之外。有了这些大道,行军便就容易了许多,想来经略下了无数功夫,费了心血。”
徐平道:“不管于军于民,道路都是第一要务。于军自不必言,所谓军情如火,有了大道才能快速行军,快速集结,而且物资运输便利,消耗也少。实不相瞒,同样是一万人的大军,我这里用到的军粮不及其他三路的一半,用到的民夫更是他们的十分之一。所以其他三路每每都上奏粮草不足,我这里却还有富余,都是靠着修好的道路。于民来说,有了道路,便就有了商贾,可以把本地富产的土产运出去,把需要的货物运进来,就比其他的地方富裕。百姓富裕,驻军便就有了支撑,不会因为驻军激起地方百姓不满。稚圭,到了地方先修路架桥,实是我们在地方为官的第一要务,你要记下了。”
韩琦点头,这道理确实不错,整修道路、桥梁、码头这些交通设施是便民之举,跟兴学、劝农不相上下,是做地方官最快见效的三大政绩。不过说起来容易,要修出这样宽阔的道路来,时间如此之短,其他地方只怕很难做到。而且秦凤路耗费钱粮较少,还在于对沿途运输做了合理规划。自嘉陵江到西汉水的水道水量季节性变化较大,而且水道在山中水急滩险,运输能力比平原河流差了许多。徐平让庞籍对此做了具体规划,乘着水急运到哪里存到仓里,水量合适立即调集人和船进行转运,沿途和徐平的前线军中,对储粮都有明确统计和计划,尽量杜绝突发性地大量运粮。如此便就避免了陆路运输,从川蜀来的物资都是从水路运来,而且充足。宋军在西北的驻扎其实大多都是位于河边的,但其他三路没有统一计划,往往是在水量足的时候没有运用水利,等到秋冬打仗急需军粮,便广调民夫陆路运输,由此造成的损耗数额惊人。徐平跟韩琦说的还是过于谦虚了,同样人数的军队,其他三路所耗费的物资要在秦凤路的三倍以上。军队的训练,行军打仗是技术含量很高的工作,没有技术人才相配合,做事情往往是事倍功半。
行进间,韩琦见每有大的马队或者车队迎面相会,都是主动避到自己的右侧,并行不悖地交会而过,不像其他地方一样让道,不由问徐平:“经略,车队马队交会,各自避到道右交会而过,也是这里定下的规矩吗?倒是跟其他地方不同。”
徐平点头:“这是为了交通便捷。常言道,行路不怕慢,就怕站,你在路上停几次,多少时间便白浪费了。这样交会而过,只是大家都稍慢一些,不至于停下来,自然就比平常快速许多。至于避到道右,只是为了骑马和赶车的人喝斥牲畜方便罢了。”
这个年代也是有交通规则的,比如川蜀北上的道路,便就把交通规则刻在石碑上,立在大道边。不过这个年代的规则,是以民避官、官民避军为主,并不讲左行右行。徐平定下走在道路右侧,只是他前世带来的习惯,实际这个年代以左为尊,左行才是合理的。
第138章 文明之师
前方的山谷一下子开阔起来,一座方城出现在面前,韩琦知道,定西城到了。
勒马停住,韩琦感叹道:“自云行到秦州,一年多立下了多少大功,当今满朝文武无人可比。走了这一路才知道,世间事没有侥幸,你能立下这些功业,是付出了无数心力。从军事到民治,到城中商铺到乡间道路,事必躬亲,谈何容易。”
徐平笑道:“我们都是凡人,一样两手两脚,一个脑袋,事必躬亲如何能够做到?就是诸葛武侯一样也做不到,不然就不会有街亭之失了。说是事必躬亲,实际上最多也只能把治下的事情过一下目,连吩咐手下人怎么做都不可能。过这一下目,为的是把所有的事情连贯起来,条列清楚,知道要从哪里下手。而不是卖弄聪明,以为看一眼就能发现事情的症结,吩咐属下把这件事这样做了,那件事那样做了,从此就能一帆风顺。这样行事与事必躬亲无关,只是好大喜功,爱出风头罢了。事间万事自然有其条理,做事情的第一要务就是把这道理弄清楚,然后才能真正知道该如何做。这世间,惟有道理最大。”
韩琦暗暗点头,知道徐平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虽然与徐平是同年,但徐平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