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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赵祯个人的角度来说,他会羡慕耶律宗真的遭遇。自己很克制,生母李宸妃也非常克制,朝臣更加克制。李宸妃如果能当太后,则一切完美。但作为一个帝王,赵祯却知道那是不可能得到的,他和耶律宗真的遭遇是由双方不同的政治基础造成的。
而耶律宗真又何尝不羡慕赵祯?什么母子的脉脉温情,他同样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生母上位没有给他带来丝毫温情,反而家庭撕裂,反目成仇。对于汉化的向往,仅有他这成长的经历就够了。
从个人感情上来说,耶律宗真更加偏向大宋,而讨厌元昊。他自己是主张汉化的,而元昊则是反汉化的,从价值取向上两人就截然相反。
什么是汉化?什么是胡风?其实元昊登基的时候说得很清楚,衣毛皮,事畜牧。游牧文化就是胡风,农耕文化就是汉化。统治集团根基在中原农耕地区,如果还保持胡风,则必然带来一系列的不适应。不进行汉化,他们的统治无从进行,只能做抢掠的强盗,而无法建立长时期的统治。只要进入中原的游牧集团,才会面临这一问题。
契丹同样在面临这一难题,随着统治中心越来越移往幽燕汉文化地区,统治阶层中汉化越来越深入。外面的表象之一,就是如耶律宗真这样好文学的人物增多。
导致鲜卑灭亡的六镇之乱是为什么发生的?统治上层快速汉化,即尚文,而赖以支撑政权的武力还保持着鲜卑旧俗,即好武,重文轻武,武人起而反抗。每一个以武力进入中原的游牧集团,都要面临这样一个问题。不尚文,无以对支撑政权政治、经济基础的汉地进行统治,不轻武,则就要面对保守势力的反抗。
这是他们的必然,因为他们能取天下的基础是武力,背叛军事力量结果显而易见。
从耶律宗真个人来说,元昊被大宋打得灰头土脸他幸灾乐祸,他自己还想打呢。而对于他治下的国家来说,无论传统还是现实,不趁这个时候从大宋得到点什么,无法交待。
刘六符就是在这种心态下来到大宋的。本来在他之后还有一个萧英,稍后出发在路上赶上一起与宋谈判。却没想到入宋之后,跟富弼客客气气了没两天便被软禁,而萧英则被拦在了国门之外。
将来会如何,刘六符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第260章 宜将剩退穷寇
看见富弼,刘六符长出了一口气,急急忙忙迎上去叙礼。
礼毕,富弼面色轻松地道:“最近天气晴好,学士没有出去走一走?春暖花开,满京城里的百姓都出城观花,煞是热闹。”
刘六符一时沉吟,不知富弼这样说的意思。自己明明是被软禁在这里,还出去观什么花?以往使节来,大宋非常客气,管得也松,不只是可以四处走动,契丹的官员随从还都带有大批货物,就在都亭驿买卖,这里热闹得跟个市集一般。现在被关在驿里,连带着的货物也不能发卖,很多人已经不满了。
仔细看富弼的神色,刘六符实在被关得有些怕了,决定不搭这个话题,直奔主题:“知院,我来的时候天寒地冻,如今已经春暖花,却尚未谈起正事。若要闲游,候正事谈完的闲暇之时。我来大宋,有诸多事务,随身带有文牒,不知你们朝里可有答复?”
富弼笑着摇了摇头:“我为接伴使,只是伴你玩赏京城景色,岂能谈朝廷大事?你在契丹贵为学士,与我商谈,岂不怠慢了你?”
刘六符一怔:“大宋文治昌盛,不知多少学士?再是忙碌,几个月也总有空闲了吧?”
“不然。”富弼连连摇头,“宋学士文学虽好,奈何子弟管束不力,最近家事所累,正被朝廷议论。王学士安抚陕西,一去数月,虽已离京城不远,尚需几日。”
刘六符有些压不住火气:“你们关我数月,就是为了这事?不是还有丁学士吗?”
富弼叹了口气:“丁学士祖上为契丹所辱,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来的。”
见富弼不住地推三阻四,而且用的借口全无诚意,刘六符已经看出苗头不好。接伴使北上远迎,陪着使节到了京城之后,日常应该有身份相当的人陪伴,这是过去宋和契丹交往的礼节。刘六符是契丹的翰林学士,到了以文治自负的大宋,自应当有翰林来伴。就是翰林不方便也应有其他地位相当的人,大宋文词强他过他刘六符的车载斗量。
这次大宋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来的刘六符是翰林学士,便一定要翰林学士来陪,不然就不让他见宰执,更加不允许见皇帝。大宋三位翰林学士,却全都不能来。宋庠家里儿子闹了事,正在被台谏议论着,交头烂额,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贬。王尧臣年前就做陕西路体量安抚使,不在京城,还要再过三五天才回来。丁度倒是在京城,而且也没事,但他祖父曾经被契丹人抓过,后来逃回开封,所以他不见契丹使节。
人就是这样,来的时候抱的期望越高,被怠慢了之后越是愤怒。但当那股愤怒劲被磨去了,便就开始诚惶诚恐,先前心里要怎么显威风的念头全被自己认作罪状。这次是明明白白地大宋怠慢羞辱刘六符,但等到现在,却是刘六符觉得自己对不起大宋。
愣了好一会,刘六符才道:“那本朝移文,说起的河北杨怀敏拓塘,河东百姓侵禁地之事,贵国有何说法?数月过去,总不能还没有消息?”
富弼叹了口气:“最近朝中事务极多,宰执相公们忙得不可开交,实在顾不上。”
“什么?”刘六符张大了嘴巴,看着富弼,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个月过去,两国交界处这么大的摩擦,大宋竟然理都不理,这明欺人吗?
自澶州城下之盟,宋与契丹议和,不再交兵,但边境地区却有不少容易发生摩擦的地方。最东边一段自保州至沧州,是宋建的湖塘地带,限制契丹南下的。这片一直延伸到大海的湖塘面积极大,连绵一二百里。虽然契丹一再向宋表示不屑,说是用十万人,一人抱一捆草就把那片水填了,但实际南下犯宋从来都是走保州以西。中段则很多两属地,也可以称两输地。大宋有这些地方的行政管辖权和派差役权,契丹则从这些地方收税,同时也派差。再向西则是双方为了防止摩擦,脱离接触,在沿边形成无人的禁地。
最近这三段边境,全部发生了冲突,规模虽然不大,但两国前线官员都不想退让。
东边的湖塘地区发生的事端对契丹来说最严重。自明道元年起,内侍杨怀敏在当时在那里主兵的刘平支持下,大规模地拓展湖塘。数年之后契丹发觉,行文大宋停止,说是破坏了澶州誓约。但双方一直扯皮,近二十年的时间,杨怀敏一路升官,却一直在那里,做着这同一件事,从来没有停止过。他曾回京自夸,自己拓展湖塘,可当百万兵。
这对契丹来说不可接受,湖塘越向西拓,则契丹南下的地区越是狭窄,大宋的防线收窄,可以节约大量兵力。而澶州之盟说得天花乱坠,终究是建立在双方实力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的基础上。杨怀敏的举措,实际就是改变双方的实力对比。
中段的两输地,是在长时间的磨合中逐渐形成的,也很难说谁占了谁的便宜。治理权在大宋,而钱粮由契丹收,差役双方一起派。一起派差役不是说同一家服了大宋的役再服契丹的役,而是对境内人户进行划界,哪里是服宋差的,哪里是服契丹差的。由于契丹的役重,有很多他那边的人户逃到了服宋差的地方来。前方官员交涉,那里宋朝的地方官给出来的理由,是本来两输地是大家一起收税的,不过宋免了那里的税,契丹不免,契丹已经占了大便宜。现在役重,民户逃到宋这边来,理所当然,契丹找自己的原因。
西段是禁地,也就是两国交界的地区有数十里宽的狭长范围抛荒,大家都不耕种。而在宋与党项的战事起来之后,有契丹民杜思荣南下,侵占禁地。宋与契丹交涉,说那里契丹违反和约,向南侵地。契丹说是自己的地,证据是那一带是乙室大王曾经驻牧。而宋有双方在大中祥符九年交涉的公文,当时乙室大王到那里游牧,承认是宋地,争执不休。
刘六符此来,就是要以这些事件为借口,向宋施压,而后借帮宋与党项议和勒索。东段鉴于拓展湖塘的威胁太大,提出要宋交还北周世宗柴荣取的关南十县,不再受限。当然他们是漫天要价,知道宋也不会还,只看最后谈出什么价钱来。其他地方,则指责宋违反盟约,给出补偿。同时利用调宋与党项战争的地机会,要出个好价钱来。
没想到宋朝对这些冲突一概不理,也不给契丹调停与党项冲突的机会,就那么一直僵在那里。刘六符听到大宋朝堂竟然到现在还没有理会边境冲突,再也忍不住,对富弼愤然道:“你们朝里对两国交界之地如此漠然,何谈两国交好?”
富弼拱手:“学士,两国交好数十年,天下皆蒙其惠,怎会不理呢?只是如今西北昊贼反叛,战事纷起,两府事务纷杂,实在抽不出手来。兄弟之邦,你们理当忍耐!”
“忍耐?你们打仗,我们忍耐?你朝跟党项开战,还要我们让地让民与你?”
见刘六符一脸不可置信地表情看着自己,富弼有些无奈地道:“没有办法,我们两国交好,便如兄弟,兄弟之间的事情自然可以拖一拖。不过学士安心,西北的事快了,快了!”
刘六符一脸茫然:“快了?什么快了?”
富弼展颜一笑:“自然是战事快结束了,贼昊将引颈就戮!”
说完,富弼从袖里取了一张纸出来,给刘六符看:“学士且看,这是天都山徐都护出镇戎军时戏作一七绝,勉励将士,以壮其行。没有办法,现在满朝心思都在那里,学士体谅。”
刘六符接过来看,见是四句:“秦帝北巡临东海,汉皇高唱大风扬。宜将剩退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作为翰林学士,刘六符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始皇帝一统天下,便不辞劳苦,巡游天下,镇慑刚刚攻下的六国地区。齐地最重,是他去的最多的地方。而刘邦就更加不用说了,他能回家乡高唱“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就是项羽这个倒霉蛋在占尽优势时,没有穷追猛打,而是天下分封,让他最后翻盘。意思很明显,大宋要对党项穷追猛打,议和不可能。
刘六符怔了许久,才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富弼道:“大宋不跟党项议和,已经出兵了?”
富弼满脸笑容:“好教学士知晓,西北徐都护已统二十万大军,出萧关,于草原大漠间讨党项逆贼!此是天朝兴义兵,诛不臣,兄弟之邦岂能不助一臂之力!过几日,候王学士回京日,恰好本朝圣天子要在京城贺西北大捷,学士一起去观礼!”
刘六符再也忍耐不住,勃然变色:“你们如此欺我,岂有此理!难道不怕本国举大兵南下,横扫中原,踏破开封府!”
富弼拱手行礼:“若贵国真有此意,徐都护统兵灭党项之后,愿与贵国主猎于阴山之下!”
第261章 胡风汉风
萧关徐平大帐里,王凯与一众将领向徐平报过各军的进军路线,具体部署,吩咐上了茶来,坐着闲谈。此时大军前锋已至鸣沙县附近,即将截断韦州党项军退路,一切顺利。
按照原先定好的方略,曹克明带整编过的本部兵马由天圣寨北上,许德统环庆路大军沿马岭水北上,两军由南线夹攻韦州。徐平带大军先攻鸣沙县,而后出偏师绕击韦州的侧背,配合南线。即使不能全歼元昊残部于韦州,也逼着他们向盐州方向逃窜,彻底放弃兴灵两州。而后曹克明部尾追韦州残部,与延路兵马一起,歼灭他们于横山地区。
战事顺利,气氛就很轻松。闲聊了一会战事,因为将进入党项腹心地区,张亢问徐平道:“都护,你一再告诫,此次我们是兴义兵,吊民伐罪,彰显天威,不可与胡虏同。下官只是一直不解,具体可如做呢?汉胡本不同,天下尽知,只是何为汉仪,何为胡风?”
徐平笑着道:“你这话问得要害,不过却不是一言半语能够说清楚的。过几天,我会专门下一章程,入胡地各军照行。现在一切草率,不能细讲,我先靠诉你们一个大意。”
众将一起叉手:“愿听都护教诲!”
“两句话。第一句话,天师北上,以仁义之师伐不臣,吊民伐罪。番境有汉人,但大多还是胡人。汉人闻听王师来,必以手回额,奔走相告‘今见王师,自此我等汉人翻身做了自己主人也’。而胡人闻王师来,必心胆俱丧,委顿于地,曰‘天子之师来,自此汉人翻身做了我们的主子也’。其间滋味,自己体会。莫失汉人之望,莫中胡人之怨。”
众将一起应诺,这两句话听起来差别不大,但细想却有着天地之别。
徐平又道:“公孙丑问孟子,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何不耕而食?孟子言,君子不耕而食,是以才力而得国君之用,以孝弟忠信而子弟从之。非此二者,而不耕而食,不蚕而衣,则近于盗。大军入胡境,凡不耕而食之人,皆令其至都护府,听候发落。”
田况皱了皱眉头:“番境之人多牧牛羊,自耕自食者只怕至少。”
徐平笑道:“耕仅是代语,凡是用自己的两手找饭食,皆在此列。市中百工,贩货商贾也是这般。不耕而食,仅指不劳而获而已。好了,此是军中,我们说些俗话。汉风胡风之别,关键在我们汉人,饭食皆来于土地,一滴汗水一粒米,大家都习以为常。而番人起自牧牛羊,他们已经习惯了不用自己的双手劳动去获得财富。普通的牧民一样辛苦,但由此而起的势力之人,却已经从心上习惯了这种作为。所以我们汉人向往的,是有更好的土地,我流下更多的汗水,就能够有更多的收获。胡人则不同,便如牧牛羊般,他们所向往的是有更多的人被其奴役,而让自己过上好日子。所以此去番境,只要把那些不劳而获的人找出来,能教化之则教化之,不然则流于远地,过于恶劣的,则加以刑戮,天下太平。”
众人一起点头,明白了徐平的意思,不过要从心理上向这个方向靠拢,也不容易。
汉风胡风,争了数千年,其实真要认识到根本,理由就简单得让人发笑。就像徐平前世讲社会的阶级斗争,真正追到源头是贫富分化。当有人知道那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最后源头原来是这么一件小事,便对整个理论一笑置之,觉得如小孩子游戏一般。汉风胡风之别其实是一个意思,最早起源于两个族群的生产方式不同,由此而形成了不同的风俗,不同的文化传统。民族的交流与融合,这种文化的磁撞,最终形成了滔天巨浪。
内部由于贫富分化而出了阶级之别,外部由于生产方式不同,则出现了文化冲突,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用阶级斗争去解决外部的文化冲突,会不得要领,最终是付出了极大努力,还是让外部怨恨,内部同样怨声载道。而用外部的文化冲突逻辑对待内部,则很容易出现法西思倾向,极尽残暴,还不能够解决问题。
只讲阶级斗争,不讲文化冲突,易犯左倾错误。过于强调文化冲突,而不讲内部的阶级分化,则会犯右倾错误。不左不右,执其两端而得其中,是为中庸之道。
不管阶级分化还是文化冲突,都是起自于人们自然而然的生产过程,都是本于历史惟物主义。不是先有了文化冲突和阶级分化概念再去找理由,而是先有这个根才产生这概念。
所以一国历史,必然是内外有别。对内可以用阶级斗争为主去分析,因为这是内部社会的主要矛盾,而对外则要以文化冲突去看待,因为这是内外交往的主要矛盾。只强调一面而完全否认另一面,不管是倾向哪一面,要么不实事求是,要么别有居心。
历史的大势当中,是不能针对两方,一定要指出一个坏人一个好人的。因为人类社会的这些矛盾,是不断在变化的。既斗争,又融合,在斗争、融合中社会不断前进。有时候以斗争为主,有时候有交融为主,每个时期有每个时期的主要矛盾。
汉族文化传统起于农耕,农耕又有大庄园、小自耕农、公有大农场的区别,每种生产方式必然会产生不同的文化。认为农耕的文化就是千年不变的,不实事求是。所以这个年代去接儒家的道统,特别要强调“以意逆志”,合适的认,不合适的改。
胡风则是起于游牧,也分自由散漫的公社式和残酷的部落式,文化同样不同。
农耕文化的自由主义倾向,表现为“鸡犬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强调自耕自食,天人合一。游牧的自由主义倾向则表现为自由散漫,不受拘束,向往大自然。这两个倾向在民族的交流、融合、碰撞中不是主流,存而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