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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有人大喊:“通判官人在西北打败,如何不招我们这些人去?蔗糖务里,多少人曾经跟着通判官人打到交趾。带着我们,通判早就把什么党项人灭掉了!”
听了这话,众人一起大笑。
当年徐平带着一群民兵与交趾开战,从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边的一击破敌,培养起了这里的军心士气。徐平离开,这支由蔗糖务人员组成的军队依然神勇无比,周边的小国无人可当其锋。交趾已经完全被占住,占城也被打服,旁边的哀牢等小国,也恭恭敬敬地称番纳贡。就连可算大国的大理,也不得不低头,成了事实上的附庸。只是从徐平建蔗糖务时留下来的传统,这里占地盘注重实利,不能真正占住,不大肆扩张罢了。
从蔗糖务开始,始于邕州的扩张就不是征服战争,而是开发为主。蔗糖务一旦占住一片地方,不是夺当地人的土地,而是把他们也纳入到体系当中,一起发展。发展带来的利益,朝廷、移民与当地人一起受益。不管是土是客,都慢慢凝聚融合成一个整体。
自己人就是自己人,不要问从哪里来,原来是什么样的身份。政权所要做的就是公平公正地施政,不要想着从人群里找一部分人来支持自己。找到了自己人,同时也就划分出了敌人。又有自己人,又有敌人,那就只能成为战区,离心离德。
邕谅路形成的这种氛围,不只是保证了境内之民对朝廷的向心力,也让周围的地方心生羡慕。只要时机成熟,向周围扩张没有太大阻力,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
军队的战斗力就是这样来的。军人从百姓中出来,前方作战保证了后方的安全,得到了人民的拥护,从而形成一种良性的循环。只要一直保持这种良性互动交流,具体的军事制度就不那么重要,军与民的交流中,制度自然而然地会建立起来。
不管是军队还是官府,包括各种官营的经济组织,与人民的交流中,获得的向心力和支持是发展的源泉。各种各样的短板,都会在这种交流互动中补齐。军队和官府时时注意在人民中的地位和形象,主动改善,制度就立起来,战斗力也就形成了。保证这种交流互动通畅,得到人民的支持,各种改革就顺理成章,而不是动不动天下动荡。
不管是什么样的制度和体系,都无法保证集体的健康发展。认为一种制度就可以让天下太平,那只是目光短浅。看见了太阳升起就认为世间从此充满光明,不会改变,而没有认识到太阳只是在天空划过,终会落下山去,黑夜总会到来。
蔗糖务的人们,在这十几年中,形成了强大的凝聚力,建立起了无比的信心,坚信世间没有他们战胜不了的困难,没有打不败的敌人。遥远北方的党项人,在他们看来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通判官人带着他们,一样可以战而胜之。
余知县知道百姓的相法,这不是盲目的自信,不是愚昧。遇到新的情况,他们会认识到面对的困难,会群策群力想办法,会主动地去解决问题,党项人确实没有什么可怕。
让众人安静下来,余知县道:“非是昭文相公不欲让大家去,实在相距太远。党项离这里数万里之遥,走到那里就要数年的时间,如何使得?天下之大,我们邕谅路不过是一角而已,其他地方的人更多,更加富庶,他们一样是能打得了仗的。”
众人大笑,高高兴兴地饮酒。
余知县又道:“这个忠佐司,便就是昭文相公剿灭党项叛贼之后,依着相公在西北的练兵之去,用来教习将校的。从那里几年之后出来,便就在军中为将为校,立得军功,就可封侯拜相。进士们拿笔取出身,治天下取功名,忠佐司的将校以刀枪搏功名而已。”
邕谅路这里的看法跟内地不同,马上取功名很正常,如今周围的大小官员,很多就是在跟交趾一战中提起来的。最近几年,有不少调到了内地为官,一样光宗耀祖。
听了这话,乡亲们一起向林业夫妻道喜。角落里抱着孩子的巧娘也笑了起来,总算知道丈夫留在京城是干什么了。从小读书,说是考进士,结果考了几次不中。还好这一带经济宽裕,一直供着铁锤几个人读下去,现在终于有了个结果。
余知县又道:“林家大郎几人,是过了省试之后,未过殿试入忠佐司的。依着朝廷定的规例,比照武举进士,忠佐司出来之后,从优授官。”
说到这里,余知县提高声音道:“内地许多地方,不愿当兵,那是他们的事,我们切不可被人蛊惑。想当年,与昭文相公一起在邕州的,还有一位桑巡检,你们还记不记得?”
众人一起高声回道记得。与徐平相比,桑怿显得古板了一些,跟当地的百姓并没有那么熟。不过爱屋乌,这是徐通判幼年时的朋友,在地方也立了不少功劳,这里的百姓对桑怿也亲切得很。现在邕谅路巡检司,还是当年桑怿建立的框架。
“当年的桑巡检,现如今可是不得了,已经做了朝廷大将。位比管军,爵封郡侯,真正是大人物了。将来林家大郎,也未必不能如此。要知桑巡检当年,也是殿试落第,转去做武官的,一如现在的大郎。十余时间便有今日,这出身也不比进士差了。”
这里的百姓对管军是什么没有概念,但封侯总是知道的,一起叫好。
余知县又道:“不说桑巡检,当年昭文相公身边,还有一位高干办,你们也还记得?”
徐平来邕州,就带了高大全和秀秀两个人,众人岂能不记得?
“如今的高干办,也已经做到了朝廷大将,统着数万人马,立下了无数功劳,将来封侯指日可待。有这两个人做榜样,本县这两位入忠佐司的进士,将来必有前程。他们在朝中的成就,就是后人的榜样。今日这一场酒,便就是让众人悉知,这也是一条出身之路。”
邕谅路这里,官员都知道跟其他地方比着考进士,还要时间沉淀,才能真正形成读书上进的风气氛围。忠佐司这一条路,对这里的人算是一条捷径,也可以走一走。地方都希望自己这里多出些人才,不只是地方的骄傲,也有实实在在的好处。
第71章 北巡
自开封经陈桥驿,就是太祖皇帝黄袍加身的那个地方,再向北行,即到长垣县。过长垣县就出了开封府,进入京西北路的飞地滑州。这就是由宋朝东京到契丹南京的驿道,而后在澶州过黄河,到大名府。再由大名府一路北上到雄州白沟驿,即进入契丹境内。
这条路是从开封府到幽州最近的一条路,沿途又有御河与永济渠水运,是中原北伐的交通干道。不过千年的黄河京东故道泥沙淤积严重,景元年于横陇埽决口后,冲出横陇河道,转向东北流去。至今近十年,再没有大的水患。不过河水里的泥沙在,黄河下游的河道就不可能安分,横陇河道的入海口附近最近几年又积泥沙,不知什么时候河道会再次淤塞。治理黄河是河北路仅次于防御契丹的大事,也是难事,非一朝一夕之功。
徐平前世的记忆中,没有什么治理黄河的靠谱经验,只能够在上游做好水土保持,并在河套一带大规模引黄河水灌溉。黄河变清,只怕是治理黄河最根本的办法了。
随着黄河泛滥,经过大名府到雄州的这条道路越来越靠不住,大片黄泛区,使原先的大道变成了畏途。现在两国使节还走这条路,但大军通行已经困难,不得不西移,走滑州到赵州这条路。自开封府北上的禁军,即有一半在滑州过黄河,布置在大名府的西翼。
赵祯北巡的大队,到了长垣县的时候,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为避署气,都是天不亮即出发,巳时即停,申时再行,酉时尽才安营休息。
在长垣县城外的驿馆收拾罢了,徐平与几位大臣一起去问赵祯起居。
赵祯的心情不错,在自己的住处摆下酒席,与几位重臣同饮。
看着天边晚霞的余晖慢慢消失,凉风起来,赵祯出了一口气道:“在天气正热的时候出巡,道路委实难行。应当再等一个月,秋后天气凉爽再走才好。”
徐平道:“只怕我们路上好走,契丹更加好走。现在陛下统大军北上,契丹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应对。这个季节,让契丹点集兵马,于本朝就是天大的好事,辛苦此也值得。”
明镐正色道:“昭文相公说的是。陛下只是路上受些委屈,契丹此时点集兵马,却是动摇其国本的大事。此事不管怎么算,于本朝有百利而无一害。”
赵祯举杯:“饮酒,饮酒。今日你我君臣不谈公务,只是闲聊。”
活了三十多年,赵祯还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刚出开封府的时候还有新鲜劲,骑了几天的马,就有些撑不住了。心中有些后悔,早知道这么辛苦,就不答应北巡了。不管是对契丹,还是禁军改制,自有大臣去做,拉着他这个皇帝折腾是怎么回事?
此次北巡的意义赵祯一清二楚,数十万大军北上,皇帝亲征,不管是用什么名义,契丹都必须小心应对。不在对面的山前幽州一带点集重兵,耶律宗真和他的大臣们,晚上肯定睡不着觉。开封府禁军北上后,河北路聚集了大宋近六十万禁军,加上沿路各州粮草储备充足,一个不小心,就真打过去了。
在这个季节点集兵马,足以让契丹伤筋动骨。兵可以使用游牧部落的兵,游牧部落的青壮一旦点集起来,剩下的老弱妇孺能不能准备好秋后的物资,就难说得很。数十万大军进入山前几州,当地必然要征发徭役,运草运粮,要耽误了秋后农事。
禁军是常备军,前几年整理过后,后勤也不再依赖地方。数十万禁军聚集河北,对当地农事影响不大。仗打不起来,当地百姓该种地种地,该放牧放牧,这是宋朝对契丹综合国力的压制。双方对峙,就是用这种办法消耗契丹的国力。
正是因为知道北巡的意义,赵祯虽然心中不愿,最多也只是抱怨几句,说不出反对的话来。疲兵之计,这就是摆在明面上的阳谋,契丹不得不应对。
喝了几巡酒,赵祯道:“下一次驻扎韦城,离着澶州就不远了。大军已经开拔,契丹必然应对,想必已经点集兵马。快与慢,不差这一两日,我们在这里多住几日。对了,这附近有什么名胜,明日去游览一番。”
杜衍道:“长垣县过去就是蒲城驿,是子路治蒲之地,所谓三善之邑也。其地有子路祠,于今已有千年。陛下要访名胜,还是明日平明起程,到蒲城歇下才好。”
赵祯称善,他就是想在一个地方歇两天,具体是哪里倒不在意。赵祯长在深宫,平日很少运动,马都少骑。这几天都在马上颠簸,有些熬不住了。
不常骑马的人,骑几十里路还能支撑,这样连续几天可就扛不住。此次是带着大军出巡,不能乘辇,要按军中规矩行事,赵祯还没有吃过这种苦。
提起蒲城,赵祯道:“子路治蒲,问于孔子。子曰,恭而敬,宽而正,爱而恕,温而断,以此四端治事则邑治。此四端,何谓也?”
徐平道:“恭、宽、爱、温,发于心。敬、正、恕、断,见于行。此孔子以当时蒲地之事,教子路也。为政当因地制宜,因时制宜,时移事易,自然不同。”
众人一时无聊,君臣探讨起孔子说的这四句话的具体含义。恭而敬,可以摄勇,恭倒未必是心,敬也未必是行,徐平只是笼统而言。对于豪强,不以武制武,而是恭敬待之以服其心。这是因为子路自己就是个猛夫,如果换一个人来,这样做就不合适了。
这一点倒是可以借用到宋朝现在跟契丹的关系,自己强大了,就可以跟对手讲礼貌谈规矩。现在的折腾,不过是让契丹明白宋朝军力已经强大起的事实,折腾过了,才好谈接下来的规矩。不让契丹明白这一点,什么规矩都是白讲,恭敬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文明要强大才行,被别人按在地上打,就没有文明好讲。内强是根本,自己强大了才可以选择对外的态度。内圣外王,不管是对外行王道,还是行霸道,都是建立在自己内圣强大的基础上。宽而正可以怀强是一样的道理,孔子说的这两点,都是基于子路勇猛无比上的,没子路的本事,恭敬、宽正就成了无本之木,做了会让人笑话的。
爱而恕可以容困,温而断可以抑奸,相对来说是针对社会下层的。
子路为蒲的邑宰,那个时代不能跟后来的官员相比,有君主客卿的性质,所以孔子才会教他这四点。是针对子路本人,针对当时当地而言的,后来的官员学不来。
第72章 鱼水
参观完了子路祠,君臣几人在外面院子里闲坐。
古柏森森,挡住了炙热的阳光,坐在树荫下让人神清气爽。
赵祯换了便服,踞住一大石凳,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乘凉。几位宰执重臣在四边或走或坐,享受难得的闲适时光。从太祖时候起形成的传统,君臣私下相处的时候,大家都比较随便。没有御史在一边看着,就没有了礼仪的约束,各自随意。
赵祯是个比较严肃的人,特别是穿上朝服,处理公事的时候,处处遵礼。反倒是他的父亲真宗皇帝比较随便,与大臣饮宴,喝多了什么样子都有。现在北巡,出了京城,路上折腾了几天,赵祯也放下了架子。
皇帝不端着皇帝的架子,大臣也就不时时注意言行了,大家变得随性起来。皇帝面前说错了一句话,动辄就要杀全家,宋朝没有这个规矩,之前的朝代大多如此。以言行辨忠奸,随便就要杀人的,多是明清两朝形成的习惯。指斥乘舆是十恶大罪,但真正放到台面上的只有历史上的岳飞冤案,满朝文武也不认为这罪名立得住。
彻底歇过凉,赵祯来了兴致,让徐平坐到身边,对他道:“此次北巡,契丹如果真地以为我们要恢复燕云,欲要先下手为强,打过来了怎么办?”
徐平笑了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就打呗。真定府、保州、雄州一带,已经坚壁清野,重兵设防。契丹几万兵马,过不了那几州。十万以上兵马,可挡于葫芦河经北的赵州、深州一线,聚而歼之。灭了契丹精锐,陛下可以亲提大军,直下幽州,建不世武功。”
赵祯撇嘴摇头:“仗哪里是那么容易打的?这么容易,本朝为何数次折戟?”
徐平道:“攻守之势不同。当年立澶州之盟时,军心不稳,战力不济,才不得不在占尽上风的时候与敌苟和。现如今数十万禁军,人人求战,兵精粮足,再能让契丹大军顿兵于坚城之下,自可合力围歼,何用求和?有那机会,正是陛下建功立业的时候。”
赵祯抬头看着头顶如绿幕一样的大树,想了一会,禁不住有些向往。如果耶律宗真一个忍不住,学他的祖宗,派一二十万骑兵南下,真能够聚歼于河北路?这样的战功听起来吓人,让人不敢去想,但徐平到西北,就是这样三年来了党项,好似也没什么。
徐平只是笑。现在大势已成,契丹如果敢跟党项那样硬来,耶律宗真就真可能成为元昊第二。契丹的兵主要靠的是游牧部族,燕云之地的汉人,宋朝还没有完全放弃,契丹还没有真当成治下之民,他们不能倚靠的。几十万人,对几个游牧部族来说,一旦没了很难补充。能在境内歼灭契丹主力,宋朝大军就可以向北碾过去了。
瞎想了一会,赵祯摇了摇头:“有党项的例子在,契丹国主必不肯如此做。”
当然不会这样做,契丹现在谨慎得很,处处防着宋朝进攻,哪里敢头脑一热南下。
人心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时时会影响着国政。党项的败亡,丰州的失败,正在让契丹百年来建立的对中原王朝的心理优势慢慢丧失。现在他们的信心还在,所以对宋朝的举动应对激烈。等到国力虚耗,心气没了,便就会如猛兽失去斗志,任人宰割。
杜衍走过来,拿着一道奏章道:“京西路上奏,三司与巩县的汇通社议定,三年之内汇通社制的大车,每一辆给三司五十贯钱。三年之后,减为二十贯,十年之后任其自为。”
徐平点了点头。三司本来的意思,是不分时限,孙二郎卖一辆车就给他们多少钱,徐平坚持让他们定一个期限出来,哪怕前几年收的钱多一点也可以。专利还有时限呢,怎么可以吃人家一辈子。十年的时间够长了,那时候交通工具发展到哪一步都不好说。
赵祯看过了奏章,对徐平道:“三司之场务,其利归朝廷。宰相因何一力命其让利于细民,使民夺朝廷之利?人言官不当与民争利,宰相多次辨驳,似不应如此。”
徐平道:“此次不是官让利于民,区区一个汇通社,何德何能敢代民受利?朝廷向民让利,减税可,免役可,让渡产业却不可。为何?产业离于官府,入于细民,只是几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