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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后不客气地问:
“那是说,皇上在对妃妾上头失职喽?不值得你倾心顺从?”
柳寄悠仍是平心静气:
“皇上没有失职,失职的是民女,也之所以,民女才是被关的那一个。”
“你不想出去?”皇太后好奇了。
“无所谓了。”她看向明亮的窗外。没有自由身,但有自由心,这样就够了;她可以这样老去,终至死亡。
皇太后挥手示意宫女与江喜退到门外,在没第三者的情况下才问:
“你可得告诉哀家了,皇上哪儿不值得你去爱,让你宁愿守在这儿过一生?”
柳寄悠摇头,坦然的眼中有无力的笑意:
“不是的。我爱他,纯粹地以一个女人身去爱一个男人,不知道怎么用一个妃妾的心去爱一个皇上,所以眼前这种日子对我而言是最好的了。如果硬要我去看清自己的才人身分,认清他是皇上,那我会不断地以惹怒他来让自己不痛,因为,我好痛好痛,看他意气风发、看他妃妾千万难计……何苦呢?这种日子,他少了我不会如何,然而我爱他呀,少了他必定疯狂致死,虽然不看、不听,但我会思念我爱的男人,我很快乐。太后,不能要求我更多了,只能求皇上别太过贪心。能付出的,我不曾保留过一分一毫,终生不出阁楼、不出宫、不见其他男人、不自由、不给他人看见,再多些,我也只剩一条命而已。”她微笑,看着窗外,低喃:“我只懂得一点,不管境遇如何,我都能找到令自己平和快乐的方式,即使环境如此贫乏。”
她并不在乎外人怎么看她,而她唯一在乎的那名男子只能放在心中思念,再苦,也要让自己快乐,只要他别再来翻搅她的心,让各自过好一些的生活吧!
“呀,又下雪了——”
柳寄悠笑着将手伸出窗外,无视皇太后是否走了没有。
许久许久,身后传来声音:
“也许,你是不适合待在宫中的。”
她怔了怔,当真没料到皇太后一直在看她。
“你想出宫吗?”
柳寄悠闪动晶眸看着皇太后。
“想吗?”皇太后微笑地问。
“是的,我想出宫。”她直言。
“那么,为皇上生下一个儿子,以换取你的自由。”
***
向来一觉到天明的人,竟会在半夜里转醒。有人在看她,并且怒火勃发。
柳寄悠眼皮眨了眨,还来不及清醒,就被一双手掌箝制住双肩,面孔上方传来低吼声:
“你休想出宫!如果皇太后允许你生了儿子就可出宫,那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你受孕!去他的真命天子!你休想离开我!”
“皇……皇上……”
他吻住她唇,双手转向她襟口,灼烫地燃烧她肌肤。
她在喘息的当口,以双手抵住他赤裸的胸膛:
“皇上……您正在做着可以令我受孕的事呀!”
可见他与皇太后之间必然有一场不愉快的对话,而他气坏了,才会“我”与“朕”不分,忘了用那尊贵的自称辞。
然而那个不要她受孕的男人像是禁欲已久,终究停止不下进攻之势,硬是与她燃烧了一回,才稍息了他的怒火与欲火。
他没有离开她身上,头埋在她颈间,只下半身侧开不让她承受太多他的重量,低喃着:
“寄悠,别叫朕放开你。朕已不许你再说那样的话了,为何你永远要抗旨,一说再说?”
她脸侧向外边,看着有星光的窗口,双手搂着他肩背,不想开口。一如她停止不了对自由的渴望,所以她不承诺。
“说话。”他在她身边命令。
“皇上,其实是有方法兼顾到您的开怀与我的快乐,只是皇上不曾想过而已。”
“你还爱朕吗?”他将她的脸扳过来面对他。
“我爱您。”她虔诚地低语,眼波柔似春水。
“然而,爱一个人,不就是日夜随侍一边,随时能相见最好吗?你的爱反而令你更想躲开朕,这是什么道理?”他低哼。
柳寄悠抬起一手抚上他浓黑的剑眉。这样刚毅的眉形,代表着怎样不妥协的自负性格呢?
这个二十八岁的男人,拥有天下一切的君王,太习惯理所当然的事物,而不曾去思考自身退让的问题。他何必呢?国家不曾吃过败仗,向来只有看别人摇尾乞怜;国库一向丰盈,即使有一、两年的天灾人祸,他可会大开国库赈灾。事实上,他一帆风顺的国君路子上,不曾有过真正称得上挫折的东西,致使他去思考“退让”及“失去”的意义。当然,这不得不归功于他绝佳的统驭能力,用人得宜。堪称一代明君。
也许,待他年过五十以后,会变得可亲一些。在此刻年轻气焰正盛时,谁也无法叫他去退一步、去折损原本就属于自己的利益,当然他也就不会理解她话中的意思。
是她苛求了,提出了正常妃妾不会提出的要求,活该又要惹得他横眉竖眼。
“皇上——”她摇摇头:“您就将我关在这儿一辈子吧,其实我已不再那么想出去了。
太后说的话,不见得是我所愿,我是爱你的,就依您要的方式永生永世留在此,让您日日可见着吧。”
至于她自己对爱的看法,一向是不重要的。
“你不想出去?你这是故意气朕吗?报复朕关你在此一个月?”
“不,我是罪有应得!”她自嘲地笑,然后才正色道:“而且,我是真的喜欢这儿,因为这儿离后宫很远。”
龙天运深深看着她,怒气突然消弥于无形。她一直在传达一种暗示,似有若无,但并非难猜,只是与她在一起,他总是在喜怒之间游移,没有费过太多心思去理会她的弦外之音。
她在甘露殿侍寝时会呕吐不止,在众多妃妾中会益加疏离他、不惜惹怒他;她说她爱他,却不曾快乐过,对他要封妃一事冷淡不已。
以一个女人的心,去爱一个男人——那是太后转达的,但她不会贪心地要他只恩宠她一人,然后废了整座后宫吧?那她野心未免太大。
“你希望朕只爱你一人吗?”他问。
看着他眉宇间所夹带的严厉,她答:
“不敢,也不曾希望过。您是个皇上,而我是平凡不已的女人。”
她能看清事实最好,特别恩宠她已是他龙天运毕生的破例,他也许愿意宠幸她十数年,但却不愿独宠她一人。他对美丽的女人永远不会放弃,他特爱她的聪慧,但也会爱其他女子身上独特的美丽与才华,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去放弃自己的乐趣。
“朕不会放你走,一如朕不会放走所有朕欣赏及临幸过的女人一般。你不是特别的,你只是特爱唱反调,让朕生气,事实上你的宠爱没有凌驾其他妃妾,你别挟着恩宠向朕讨不合宜的事。”
“是,我知道了。”她闭上眼。
事实不早摆在眼前了,他又何必急切地表明?气话呵,也是维持他自身身段的宣告。当他这么气急败坏时,早已漏他的欲盖弥彰。他对她亦是有情呀,只是承不承认都无法改变他是帝王的事实,而且平庸如她,确实没有谈条件的本钱。
她早就认了,在很久很久以前。
***
不是特别的?
骗鬼去吧!批阁一本又一本的奏摺,龙天运脑海中始终盘桓不去那句可笑且难自欺的话。只是……天杀的!她不会认为自己是特别的,而希望他为她破例,做尽种种破例的蠢事吧?对其他妃妾何其不公平?
如果由她来开了例,那是否往后每一位宠极一时的妃子都能要求他破例,予取予求?那他后宫典制又被置于何地?不会的,他不容许。
她的快乐,必须来自他愿意给予的范围,再多的不知足都是她咎由自取,不快乐是她活该。
“启禀皇上,三王爷求见。”江喜在门外禀报着。
“宣。”他丢下笔,起身绕出书桌。
不一会,龙天淖大步跨过重门抵达御书房内。
“皇兄,您何事急召臣弟回京?”他快马奔了两天一夜,就是因为龙天运的密诏。
“不是国事,你放宽心。”他变得有些难以启口。
身为一个君王,调派前线重将回京,不该只为那般轻率的理由,向来只有昏君才会做那种事呀!所以这几天他有些后悔,但看到天淖回来,又感到释然;至少天淖很懂寄悠的心思。
龙天淖看了兄长良久,小心假设:
“是为了……寄悠的事?”
“是,她令朕相当心烦。”
“听说……她被关在阁楼已许久。”他指着上头。听说正是在御书房顶端。这消息来自燕奔,自是不会有错。
“她自得其乐得甚至不打算出阁楼。”真是令人气闷难仰。
“皇兄认为有臣弟可效劳的地方吗?”
“劝她妥协,劝她接受朕的封妃,也许日后生下太子,她会有机会登上皇后之位。”虽是气话不给她受孕,但他依然期待她为他生下子嗣的那一刻。没错,他偏爱她,偏爱得不合常理,但还没有神智不清到为她放弃整座后宫。
“皇兄,您承认寄悠是特别的女子吧?”
“是特别没错。”
“那您就不该期望臣弟有法子扭转她的思想,也许,在她为您所拥有后,已是她一生中最委屈的让步了,她失去了自由、理想、一切。我一直认为女人都该有机会去爱一次,然而她必须为爱失去自己,就非我所乐见的了。皇兄,您不能兼得所有,只能选择让她在身边,即使不快乐,但是爱您,那就成了,而不能要求她一如其他女子,带笑相迎,为金银上的赏赐而眉开眼笑,高呼皇恩浩汤,为了取悦您而存在。如果她成为哪样的女子,恕我直言,皇兄早早弃若敝屣,不屑一顾了。”
这道理谁都懂的,喜新厌旧不就是因这原由而来?
“朕未曾这般牵念过一名女子。”
“那是因为她特别。如今皇上却要她失去这项特别之处,以迎合自己,臣弟斗胆以为不妥。”龙天淖暗自打量皇兄气恼的面孔。那是一个为情所困的男人呀,谁叫他要爱上那名特别的女子!当初早让他安排出宫不就没事了,那他的皇兄自是可以风流快活一辈子,不会有被女人气坏的一天……反过来说,却也是一种遗憾。
“母后允诺会让她出宫……”龙天运背着双手走到窗边,想起了楼上那名常对窗外凝望的女子。“她说她爱朕,因爱朕而开心,这能定罪为妒妇吗?不能的,朕反而在恼怒过后为她的难过而难过。”
“皇兄,让她出宫吧!别给她封什么妃位,她需要的从来就不是世俗所认定的名衔,而是您的对待而已。即使日后她育下的儿子是未来的天子,她也不见得要皇后的宝座;她要的,是隔绝在后宫以外的世界,当您临幸她时,让她感觉到独一无二,是妻子与丈夫之间的关系,即使短暂的片刻,她也满足了。”龙天淖劝说着;这些,皇兄不会不知道,只是他愿不愿去做而已。“以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爱意而言,皇兄不曾付出过任何牺牲,当然要一名君主去牺牲未免过分,所以,一切就这么下去吧。臣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如果皇兄希望臣弟去与寄悠谈,臣弟会努力达成皇兄旨意。”
“不必了。你先回府休息吧!”他挥手,迳自沉思,让龙天淖自行退下。
他为柳寄悠做过太多破例的事;然而,得了身、得了心,喜新厌旧的感觉却不肯莅临,让他这些月以来挂心莹怀,心中最最牵念的,始终是那名平庸却聪慧的女子。
认了、认了!在男与女的争斗中,他的无往不利,毕竟仍是输了这一役。
也许正是这一生唯一的一次吧!
他还有什么话说呢?谁叫他——爱她。
***
“你看这边风光如何?”
策马至长安西郊,塞雪严冬中,梅花独傲霜雪逸清香。一大片的梅林,遥遥不见边际,而未经人工修饰的情境,更有一股狂野气息。
狐毛披风中露出一张面孔,正是冻得鼻端通红的柳寄悠。她愈来愈不明白她那喜怒无常的君王了,前些天还怒气冲天,活似十天半个月以上不会再上阁楼理她,偏偏今日却兴匆匆地搂她上马,直住皇城西郊而来。看风景?在大雪纷飞的十二月天?至少也要找个明媚的好天气吧?老天爷?
“这片梅林中,有一池水,清澈见底,朕年幼时常来此处嬉戏。”他驱马走了几步,指着结冰的湖面说着。
她看着他,又看向陈列在他们身后那批禁军。这样的大雪日,出门怀旧不太好吧?龙体要顾,禁军们亦可以趁机休息,免受风寒。
“怎么不说话?”他搂紧她,在她身边问着。
“我不明白皇上的用意。”她偎在他怀中。
“在这儿建一座别业,让你居住,有四时的美景、有满屋的诗画,给你任何取悦你的事物,也让朕随时可以看到你——这是朕最大的让步了,你毕竟不同于其他女子啊,天晓得你对朕下了什么蛊!”他叹息而笑,迎上她震惊的双眸。
“皇……上……”
“如你所愿呵,寄悠。”
热泪涌上眼眶,她紧紧搂住他。
“您怎么会愿意?为什么……我以为……”破碎语言难以成句,他这么做,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去为她妥协呵,他是一个皇上呀!
“朕希望能让你快乐,同时又能爱朕,而不要再去认为会因为爱朕而痛苦。”他轻吻她。
“圣上……我好爱您,好爱您……如果我们不曾相遇、不曾有过交集,各自必定会过得比较好。然而,一切却不是那么回事……让您为难、让我痛苦,其实……”她哽咽着。
“错过了你这个奇特女子,会是朕的遗憾呀!也幸好世上就只有一个你,否则朕的颜面怕是没得剩了。”他笑着自嘲。
“谢谢皇上。”
“谢什么呢?也许你不是朕唯一心动的女人,往后依然会有其他女子来充裕朕的后宫,但你的存在,在朕心中,永远无人能取代;朕的后位,将为你而虚悬终生。”间接的,他承认了自己浓烈的爱意;以一个君主而言,他退让得相当彻底。
这样就够了吧……她不能有更多的要求,满盈的爱意在眼中闪动:
“皇上,谢谢您,但我无法承诺永远不会有惹怒您的一天。”
“朕亦不敢做如是想呵!”他豪迈大笑!她是这般独特,永远不是他改变得了的呀!
幸好,世上只生了一个柳寄悠呵!
尾声
昶昭十年,龙天运三十五岁寿辰。
“冬煦别业”内——
“这是什么?”龙天运指着面前凤纹白玉碗里的油面。
柳寄悠为他倒了杯桂花酿:
“寿面哩。醉雪姊姊在来信中教我的,说是寿星要一口吃完面条,不能咬断,才能长长寿寿寿平安。”
“当真?”他挑高一边眉,抚着下巴的胡须笑问。
“好玩啊!”她细心为他抚开衣服上的落叶,微笑道;“没想到今天这种大日子您会来这儿,只来得及做寿面,没别的东西,真难为您的胃口了。”
他也笑了出来,探手抚着她五个月大的肚皮,正巧感受到不可思议的胎动:
“不知是男是女?”
“女的吧,与我作伴正好。”也省得王公贵族多到满街皆是,但她可不敢说出口,只是沉静地笑。
“晏儿没事时终日往这边跑,你可曾感到寂寞了?”
提起七岁的东宫太子——也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孩子,他不禁露出为人父的骄傲。就连比他年长的兄长都臣服于他的统驭,可以想见,这孩子已有青出于蓝的架势了,日后接掌帝位时必会得到众兄弟们的助力,而不是他最不乐见的争权互残。有子如此,为人父者夫复何求?当然,有寄悠这个聪慧的母亲在教育,其功更不可没。
柳寄悠提醒着:
“您答应过,生女儿不封公主名号,让她平凡长大成人的。”
“是呀!否则你就不生了。”
这一生,他必然还有更多与她互不相让,直至一方折服、另一方妥协的事情发生,但他向来欣喜于挑战的到来,尤其是与他这名聪慧爱侣的斗智。
七年来,他的宫中又进驻了不少佳丽美妾,尤其今日寿辰,各国进贡的绝世美人不计其数,他留下了三名,其他分封给有功的大臣。这些年,除了寄悠给他的孩子之外,他亦添了两子三女。但奇特的,他永远不会厌倦她,依旧每个月来别业数次。不是怕冷落她,而是思念来得那般猛烈,让他延不了些许时日不见她,哪怕是政务繁忙得他日夜不得寝,也总会策马前来,贪看她温婉的容颜,来平定自己焦燥的心;喜悦与她机敏的对话,令他如沐春风,亦亲密、亦知已地谈论种种为人国君不足以对外人道的事,期待她再度孕育出孩子,幻想着卓绝的面貌。
无异的,他相当偏心。
正位为她而虚悬,不顾任何人反对地让龙晏甫一出生就封为东宫太子,没让大臣们先去评估三、五年再作定夺,肯定他是否具有为人君王的特质。然而,他早已笃定寄悠会给他儿子,也必定是未来天子。
那是深情吧?教他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