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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竟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谈文论道起来,只把还跪在地上的郑悠晾在一旁。郑悠跪得如同针毡,但知道今日一着扑空,已是得罪了两位大人,虽是心急火燎,但哪里敢多言。
两人你来我往的谈了小半个时辰,揣摩着尹从已走远了,笑笑眼中无数渐渐露出无数疑问来,口中应答也开始萦乱了。乔珏方冷冷转头,“郑大人,你不是还要去捉拿刺客的么?怎地还跪在这里?若是刺客逃脱,你可担待得起?”
郑悠郁闷得胸口发痛,只得道:“是下官疏忽,现在马上去搜索刺客影踪!”
“那就快去,别在这里碍着我跟乔大人谈文!”
郑悠撑身站起,两腿麻木,顿时一晃,旁边亲兵连忙上前扶住,蹒跚的去了。
笑笑见人都走了,忙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乔珏。乔珏瞧瞧一团糟的房间,叹道:“到我房中去吧。”
两人到了乔珏房中,一模一样的布置,但那种氛围就是让人安心。
乔珏让她坐下,又嘱咐仆人倒了两杯茶来。看她喝茶,顺手又递来一条手帕。
笑笑一怔,“不用了。”
乔珏的手没有收回去,只是淡淡的瞧着她的手。她手背处被尹从咬的伤口血已凝了,结了两道薄薄的血痂,看上去挺吓人的。
笑笑脸一红,把手帕接过,低声道:“谢谢。”把手帕胡乱在手背上一缠,打不上结,胡乱握着拳头。
乔珏作了个手势,笑笑把手伸出来,便不声不响替她打好了结。
乔珏淡淡道:“这驿站的来历,你可知道?”
笑笑灵光一现,“这曾是家黑店,怪不得房中有地道。”
“当年在此店遇害的举子是我娘,查出此处线索的人是我爹,是以我知道房中有秘道。”乔珏道:“郑悠大费周章把你房间围了,你在里面力抗,那时我便是威压郑悠,她势在必得,只怕也未必听我的,只好釜底抽薪。”
笑笑恍然大悟,感激道:“幸亏你这招釜底抽薪,不然我就惨了!此事对我影响至关重大,我都不知怎样感谢你才好。”
乔珏淡淡一笑:“感谢我倒是不必,但有一事相求,请太傅答应。”
“你今日助我实有救命之恩,若我能帮上你忙,不用你求,我定然会还你这份人情。不知是什么事情?”
乔珏端起茶杯,缓缓喝了半杯,淡淡道:“现在还不必,请太傅记住今日答应我的事就行了。”
笑笑也不再问,想想道:“那地道可是通往客栈外面?那人……能否逃脱?”
乔珏抬眼道:“以他能耐,定当可以。”
笑笑心里一跳,暗道难道乔珏知道这人是谁了,这可不大妙。但见乔珏神色淡淡,莫测高深的样子,倒不好多说了。
坐了一会儿,便自回房,却见房间已经整理好了。她坐在摆正的桌子旁边,心绪如麻,呆了半晌,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坐了片刻,忽听外面众声喧哗,有人高叫:“拿刺客!”
笑笑大惊,推门冲出,人却不在驿站内,众人都正纷纷涌出,她嫌乱,提气一跃,翻墙而出。恰恰跃过墙头,正见众人围住中央一个挥剑男子要拿他,她在高处看得清清楚楚,那个人不是尹从,却是去而复返的春和。
她放下半颗心来,大叫道:“莫要伤他,他不是刺客,是我侍从!”
斜刺有人冲出,执着兵器一拦,大声道:“常大人不可过去,那刺客凶悍,已伤了乔大人!”
这是怎么回事?
笑笑看向一边,十几个官兵手持兵器满脸戒备的护卫着乔珏,乔珏脸色苍白,右手按住左边肩头,指缝间有鲜血渗出。
“春和,这是怎么回事!”
她情急之下,这么提气一喝,声如炸雷,众官兵都楞了楞。只见包围圈中一道白练飞出,宛若飞虹,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半弧,完结之处正是乔珏的胸口。
郑悠大叫一声:“护住……!”
话只说了半句,护在乔珏正面的两名官兵已往两边飞了开去,那道白练像是毒蛇吐信,直扑乔珏。
这一幕众人都清楚看到,都知道大理寺卿命悬一线,人人都清楚发生并即将发生什么事,但就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阻止。
就在未及瞬眼之际,白练停了,停在那个浑身都迸发出剑气的男子手上,嗡嗡犹作龙吟。
笑笑张开双臂,恰恰拦在乔珏面前,谁也不知道那么仓促的瞬间,她是怎么插进去的,但她就是做到了。
她的脸也青了,想伸出手指拨弄那几乎已经是抵到她衣服上面的剑尖,终于还是不敢,勉强挤出个笑来:“你这小子,精进了啊!”
春和瞪着她,眼角肌肉一阵颤抖,咬了咬牙,终于什么都没有说,一寸寸把剑收了回去。
笑笑才算透了口气,语气也严厉了起来:“你为什么要杀乔大人?你跟她有什么仇吗?”
春和狠狠的盯了她身后的乔珏的一眼,像是两柄尖刀要从人家脸上剜下两块肉来。一字字道:“她要陷害你!”
“你可不能乱说话。”这人刚刚才救了我。
“我方才赶到,亲眼见到此人飞鸽传书。此人身居高位,传信均有驿使,怎会用这等江湖手段……我便把鸽子截了下来,原来此人奉命要陷害小姐于此!”
春和说着摸出一张薄纸,未及巴掌大小,上面写满蝇头小楷。
笑笑不由自主回头瞧了乔珏一眼,乔珏面色苍白,眼睛比平时更是漆黑,却是一言不发,脸上也无表情,只是微微蹙眉,静看着她。
笑笑转回头道:“这是她的密信,我不要看,你既看过,就告诉我吧。”
春和神色恼怒,挑眉开口道:“她在信里向一人密报,说诬陷你与朝廷命官有奸情之事……”
“停!我不想听了!”笑笑连忙摆手止住,伸出手来:“信给我罢。”
接过那张薄纸,忽觉得周围气氛有异,郑悠率着众官兵已将三人围在正中,同时她感受到身后的乔珏涌起一阵绝望的情绪。
她方才听春和那么一说,心中顿起疑惑,乔珏突然自地道冒出,接了尹从逃跑,这出现的时机也太巧了。后来乔珏虽解释了自己何以知道地道所在,但其身为朝廷一品大员,突然去钻地洞,这等行径与她平日的作风大相径庭,她立刻想到,尹从是不是就是此人从秘道里送进自己房里的呢?
但她现在又突然想到,以当时的情况来说,若不是乔珏突然出现,郑悠定然破门,无论是自己认了见色起意,诱骗了官员到此,还是尹从冒充刺客脱身,都会造出一段丑闻,都会达到打击自己或尹从的目的。
假如此事是乔珏一手安排,她已达到目的,为何要在关键时刻出手搅了这一局呢!
而她一到便与自己谈文,将郑悠及众兵士拖在房内,更像是想借机让尹从逃脱。更何况,她当时与自己谈的正是“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期间”。她这是有难言之隐,要我自己体会啊!
她想到此节,觉得好像漆黑天幕划过一道闪电一般,眼前一亮。
虽则乔珏什么都没有解释,这是她自己乱想的,但却有信心确定这便是真相,或者说,她的心早已坚信这就是真相。
她微微一笑,手上运功,掌中执着的密信忽然变皱,随即焦了,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一团纸灰,风一吹过,渣滓无存。
春和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大人是我多年知交,她绝不会害我的。我相信此事定是有人陷害,欲要挑起我跟乔大人的矛盾……春和,你是中计了!”
春和瞪着笑笑,脸上表情急切,动了动嘴唇,却是无话可说。
笑笑叹道:“你行事当真鲁莽,怎可就此出手伤了乔大人。御下不严,是我之过!乔大人,我侍从伤你,是我管教不严,请你罚我吧!”
后面两句却是对乔珏说的。
乔珏静了一阵,淡然道:“这位……也是忠心护主,珏也只是皮肉之伤,不碍事。此事,我不追究了。”
笑笑忙道:“乔大人大人雅量,我替他谢谢您了!”
乔珏淡淡一笑:“既然你我是多年好友,这等小事何必客气。”
这两人竟然在三言两语之中就将一场刺杀朝廷命官的风波化解无形,将一场性命攸关甚至有人受伤的流血冲突说成小事,如此强硬手段,偏偏又好生默契,众人看到目瞪口呆,却哪里插得进话去。
笑笑本想让春和也上前赔礼,但见他绷着脸强抑怒气的模样,分明就是只毛发倒竖的豹子,知道此刻万不能再激起他性子,忙悄悄移开脚步,拦在春和面前,也正好让出乔珏去路,规规矩矩的躬身相送。
乔珏已恢复常态,微微颌首还礼,抬步走出。
笑笑声音压到极低道:“多谢!”
乔珏亦低声回道:“勿忘!”
郑悠回过神来,忙道:“护送大人回去!”
众士兵听令便撤,却把另一个需要保护的大人丢在驿站外面。郑悠似乎想到什么,回头瞧瞧春和,皱眉欲言,但见他一脸桀骜,又想起方才大理寺卿亲口说不计较的,她又怎好多说。跺一跺脚,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就进去了。
众兵呼啦啦撤个干净,只留下笑笑跟“刺客”两个。
笑笑皱着眉头还在思索,方才她跟乔珏说的是因为不追究春和,谢谢其维护之恩,但乔珏回她二字“勿忘”却是何意?
难道是让自己记住这份人情么!这人一向脱略,可不应该是这般斤斤计较的人啊!
想来想去想不通,只好不想,抬头对春和说:“你怎地又回来了?”
沉璧怎地没有留住他,要是留住他就好了,一赶来就出事了。
“此人心机深沉,你会被她害了!”春和皱着眉头,脱口就是这一句。
笑笑皱眉道:“她刚刚才帮了我,她不会害我的,这点我可以确定。”略微犹豫:“春和,你护着我的心意我很清楚,可是不能错怪好人哪!”
话未说完,面前劲风已起,她忙往后一退,春和身影已失。
“喂,你生气归生气,可不能找人家寻仇哪!人家的官职现在比你家小姐高,我兜不住你!”
她怕让里面的人听到,不敢大声,也不知他听到没有。
她摸摸自己被春和离开时带起的劲风刮到的脸,捏捏包了手帕的伤手,最后又按按方才挡在剑尖前,透过护身气流的剑气刺到的地方,当真是伤痕处处。只得自嘲般笑叹道:“看来流云宗还是比较适合男人学哪!”
长出口气,天际乌黑混沌不辨西北,正是天亮前最深沉的黑暗。
她瞧了一会儿,摇摇头,走回去睡觉。
可以肯定,她的床上不会再出来一个人了,这回她是真的想睡觉了。
黑暗无法看透,那就不看了,反正总是会天亮的。
卷三:转 三生石上改因缘1
两员大官到了小小一个汤河县,分头忙了起来。
笑笑不懂水利,若要治水那是一窍不通,幸好她现在不过是收拾残局。
她也并未试过处理牵涉如此多人受害面积如此广的事件,但世间事无论大小,总有其共通之处,要处理得当,不外乎就是情理二字。
她未曾试过处理水灾现场,但她试过收拾失火后的厨房。先将幸存的物件从小到大搬出,清理破坏了的东西,把环境收拾干净,然后把厨房的主体,损坏的炉灶修补,最后把物件搬回去,还可以趁此重新规划一下杂物的摆放。
现在处理水灾遇害区,基本也是按照这些步骤来,先把幸存的人跟物撤离安置好,然后把环境清理,把积水通走,把毁坏的房屋重建,最后把人搬回去。
笑笑赶到之时,灾民遍地,没有人对她夹道欢迎,也没有人找她晦气,幸存下来的人都病恹恹的歪在各处,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来到她们被毁家园上的这些陌生人。
这时正是七月盛夏,汤河县的大街小巷都弥漫着一种腥臭味,让腾腾的热气一蒸,身体稍弱的人立即就能闭气晕过去。
笑笑在此地搭起了两千顶帐篷安置难民,每人每日提供一斤米粮,一碗强身健体的药汁,征身体强壮的灾民帮忙清理现场及加入重建工作,工钱按时下短工的两倍计算。
在她指挥下,汤河县的救灾重建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重建工作最需要投入人力物力,钱,她有,人,她是绝无偏见,越多越好。不少平日足不出户在家做针线活的男子,若主动要求参加重建工作,她更会多加三成的酬劳以作鼓励。
而她自己本人,也是身先士卒经常处于第一现场,身边紧紧相随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侍卫,不时还亲自出手帮忙解决一些难以处理的问题。比如说一根从当地寺庙冲下的屋梁,不知怎地被洪水冲得卡在一处狭窄的河道上,两段深陷入泥土之中,在它阻隔下挡住了很多从上流冲下的杂物,形成了河道上一座小小的垃圾山。这河道两边岸上泥土松软,人不好立足,很难让人站在上面把屋梁给挖出来。
太守知道情况下到了现场视察了一番,然后跟那男侍卫要了一柄锋利宝剑,在岸上一跃上了那垃圾小山,将剑往下面虚虚一劈,那堆垃圾立即就蹋了,屋梁被她一剑削断,再看太守,手里提着剑,身上穿着那套半新旧的官服,已站在了五六丈外的空地上。
众人才知道这看去瘦瘦小小的文弱官员竟然身怀绝技,佩服之余又见她事事亲力亲为,人又没有丝毫架子,感激佩服之心渐渐转化成了爱戴。
遭到天灾之后最需要恢复的便是人们的信心,汤河县的人们从这位大人的身上看到了她们重建家园的希望。
时隔三个月,汤河县的重建已经完成了大半,人们的生活秩序亦已基本恢复。这日笑笑正在写奏章,想让隽宗免了汤河县三年的赋税,好让灾民休养生息,外面有人来访。
这人是乔珏。
两人虽是结伴而来,但到了地头便各忙各的。乔珏此来是处理囚犯安置状况,皇上派这么一个掌管全国刑狱的人来,便是让其酌情处理,趁此机会把地方积压的案件理一理,犯了小过的人放了也好,遣去服役也罢,不要再积压于此。乔珏每日里手不释卷,几乎隔日便要升堂重审犯人,放的放,转押的转押,没半分闲定。笑笑更不用说,她是一天到晚四处乱跑,要在一个固定地方找到她那是难事。还是最近事情多半理顺了,她才有空坐下来歇歇气。
两人虽然同在一处地方办公,但没见着就是没见着,今天还是隔了三月来头一次见面。
笑笑一见乔珏,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乔珏不解。
笑笑便拿袖子作了个擦脸的动作,乔珏忙摸了手帕往脸上一揩,见到一条乌痕,想是方才批改卷宗时不小心弄上去了,不禁苦笑一下。
笑笑打趣道:“乔大人今日这么闲,不仅有空来找我,还有兴致在脸上学画画,真是风雅。”
乔珏道:“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兴致来时偶一为之,像是太傅轻衣缓带,行止有前朝雅士之风,那才是真正风雅。”
笑笑忙往自己身上一瞧。盛夏炎热,她里面只穿了件贴身小衣,没穿夹层,便把官服外袍穿在身上。因为连日忙碌,人瘦了一圈,这官服穿上去像个袋子,风吹来时仙气飘飘,便随便拿根衣带扎着,看上去实在有点不伦不类。
便道:“在这里运动量足够,在家里养的肥肉这下都减掉了,意外之福。”
乔珏道:“太傅日夜操劳,还是得小心身体为是。”
笑笑道:“只会说我,你不也是瘦了许多,眼里还有红丝了呢。对了,我这里有上好的野菊花,清肝明目败火的,你拿些回去泡茶喝吧。”
乔珏微笑道:“如此便却之不恭了。”
笑笑见乔珏今日言笑晏晏,仿如从前,好似之前的冷遇都不曾发生过,心中温暖,暗道,人明明就没有变,以前不知怎地疏远了。对了,定是被调去那个以严酷著称的部门,不得不整日板着脸,要是像以前那般笑意温和,那些汪洋大盗哪里会怕她,恐怕还会争先恐后抢着进大理寺的刑狱呢。
走神到九霄云外,不禁嘿嘿的傻笑起来。
乔珏咳嗽一声:“太傅。”
“呃……怎么?”
“珏今日是来辞行的,往日多承太傅照顾,今日一并前来道谢。”
笑笑一愣,“这么客气!你这是办完了事情要回京了么?”
乔珏不语,只是点了下头。
笑笑心中微有不舍,但想人家的总部本就在京城大理寺,不比自己简直是四处放逐,无处安家。心里感慨,却笑道:“太客气了,说到照顾,我还欠着你不少情呢。”
她想乔珏临去专程前来道别,还说得这般客气,不定便是来托自己办事来的,是以自己先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