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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是我的堡垒。」我说。
心情极度沮丧的时候,我便会这样。不洗脸,也不刷牙,一丝不挂的爬进被窝里哭泣。半夜里醒来的时候,心情会好多了。这是我自己发明的被窝治疗。
「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他问。
「不,只是今天太累了。」
「被窝里的空气是不流通的。」他说。
「放心吧!我会把头伸出去吸气。」我吸了一口气,又缩进被窝里。
我说:「我小时候很怕黑的,现在不怕了。你呢?你怕黑吗?」
他笑了:「不是告诉过你吗?我那时不怕黑,我怕死。」
我不知道怕死的感觉是怎样的,是不是就像害怕离别?我们曾经害怕的事情,到了后来,我们也许不再害怕了,也没得害怕。
「智力题——」我说。
「又来了?」
「很容易的。你喜欢我吗?」
「嗯。」他重重的回答。
他的那一声「嗯」,好像长出了翅膀,飞过了黑夜,翩然降临在我的肩膀上。
第二天,韩星宇告诉我,我昨天晚上在电话里说着说着,然后不再说话了。后来,他更听到我的梦呓。想是因为太累而睡着了。那到底是我的梦呓还是哭声?我也忘记了。
4
「你今天几点钟下班?」林方文在电话那一头问我。
「你找我有事吗?」
「我来接你好吗?」
「我们还有需要见面吗?」
「我有话要跟你说。」他坚持。
我沉默了良久,终于说:「九点钟吧。」
为什么还要见他呢?想听到什么说话?想得到一个什么答案?是不甘心把他让给葛米儿吗?我明白了,既然他可以爱两个人,我为什么不可以?我不是已经打算这样去了解他的吗?我会回去,然而,从今以后,我不会再那么笨了。我的心里,也会同时放着另一个男人。这个游戏,我也可以玩。
在林方文来接我之前,那个掷骰子的游戏竟然重现了一次。忙了一整天,终于有时间翻开当天的报纸,娱乐版上,斗大的标题写着:「我爱他」,旁边是葛米儿的照片。她被记者问到她和林方文的恋情,她当着所有人面前,笑得很灿烂的说:
「我爱他!」
每一份报纸的娱乐版都把这段爱的宣言登出来了。她是这样率真和坦白,她公开地用爱认领了她的莱纳斯。
她爱他,那我呢?似乎我已经被剥夺了爱他的资格。我的尊严和我最后的希望也同时被他们剥夺了。
从报馆出来的时候,林方文靠在他那辆小轿车旁边等我。
「你吃了饭没有?要不要找个地方吃饭?」他说。
「你要跟我说的,就是今天报纸上的事情吗?」我问。
他沉默了。
「还是她比较适合你,你现在不是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好吗?」我哽咽着说。
「对不起——」他说。
「你不用道歉。一个病人用不着为他的病而向别人道歉。你是有病的,你没法对一个女人忠诚。」
我久久地望着他,原来,我没法像他,我没法爱两个人。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再说好吗?」他说。
「好的,我来开车。」我摊开手掌,向他要车匙。
他犹豫了。
「给我车匙,我想开车。」我说。
他终于把车匙放在我手里。接过了车匙,我跳上停在路旁的一辆计程车上,关上门,跟司机说:
「请快点开车。」
林方文呆站在那里,眼巴巴的看着计程车离开。我从来没有这样对他,我一向对他太仁慈了,我现在只想报复。
车子驶上了公路。风很大,他怎样回家呢?
「请你回去我刚才上车的地方。」我跟司机说。
「回去?」司机问。
「是的。」
车子终于驶回去了,林方文仍然站在那里。看见了车上的我,他脸上流露着喜悦和希望。我调低车窗,把手上的车匙掷给他。他接不住,车匙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拾起它。
「请你开车。」我跟司机说。
林方文站起来,遥遥望着我。车外的景物,顷刻之间变模糊了,往事一幕一幕的消逝。车子从他身边驶过的时候,我仿佛也看见他脸上的无奈。我以为我可以学习去爱两个人,也可以和别人去分享一个人,原来我做不到。如果不是全部,我宁愿不要。
当他拾起地上的车匙的那一刻,他会发现,那里总共有两把钥匙。另外的一把,是他家里的钥匙,那是我一直放在身边的。上一次,他不肯把它收回去;这一次,他没法再退回来给我了。
5
世上是没有完美的爱的吧?
黄昏的咖啡室里,朱迪之告诉我,她也有了第三者。对方是律师行的同事孟传因。她一直背着陈祺正和孟传因交往。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我惊讶地问。
「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好朋友,我对你说过我很爱陈祺正的,我没想到自己还可以爱上别人,我太坏了!」她的眼睛红了。
「你已经不爱陈祺正了吗?」
「不,我仍然很爱他。」
「那你为什么还可以爱别人?」我不明白。
「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爱两个人的。」她说。
「你和林方文是一样的。」我生气的说。
「是的,我能够理解他。」
「为什么可以爱两个人?」
「也许是为了追寻刺激吧!」
「我认为是爱一个人爱得不够。」我说。
她说:「世上根本没有完美的人,一个人不可能完全满足另一个人。人是有很多方面的。」
「你的心里,放得下两份爱和思念?」
「放得下的。」
「你不怕陈祺正知道吗?」
「当然不能够让他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她笑了:「也许我想被两个男人疼爱吧。」
「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你会选哪一个?」
她任性的说:「我不要选!我希望那一头永远不要降临!」
这也是林方文的心声吧?原来他们是没法选择其中一个的,他们只会逃避。
「和你们相比,我真的太落伍了。」我说。
「只是你没有遇上罢了!」她说,「一旦遇上了,也不是你可以选择的。」
「孟传因知道你有男朋友吗?」我问。
「嗯。他们见过面。」
「那他为什么又愿意?」
「程韵,」她语重心长的说,「最高尚的爱不是独占,你的占有欲太强了。」
「倒好像是我错了!」我不甘心的说,「希望对方专一,这也是占有欲吗?你是说这样的爱不够高尚;出卖别人,才是高尚的?」
「也许我不应该用「高尚」两个字来形容,可是,能够和别人分享的那个,也许是爱得比较深的。」
「你和林方文真的应该组织一个「背叛之友会」,你们才是最懂得爱的人!」我说。
「算了!我不跟你争论!」她低下头喝咖啡。
我在生她的气吗?也许,我是在生自己的气。我讨厌自己的占有欲。我讨厌自己太死心眼了。太死心眼的人,是不会幸福的。
她沉默了很久,终于说:
「我每天也被自己的内疚折磨。」
「那为什么还要继续?」
「因为没有办法放弃,唯有怀着内疚去爱。」她苦笑。
怀着内疚去爱,是怎样的一种爱?但愿我能够明白。
「你和韩星宇怎样了?」她问。
然后,她又说:「快点爱上一个人吧!爱上别人,便可以忘记林方文。新欢,是对旧爱最大的报复,也会最好的治疗。」
可是,我没办法那么快便爱上一个人。
「韩星宇比林方文好很多呢!」她说。
「你竟然出卖林方文?你们是「背叛之友会」的同志呀!」我说。
她摇了摇头,说:「想你快点找到幸福,就是怕了再嗅到这种失恋女人的苦涩味。」
我嗅嗅自己的手指头,说:
「真的有这种味道吗?」
她重重的点头,说:「是孤独、带点酸气、容易动怒,而又苦涩的味道。也许是太久没有被男人抱过了。」
她依然脱不了本色。
「所以,还是快点找个男人抱你吧!抱了再算。」她说。
她说得太轻松了。要让一个人抱,是不容易的,那得首先爱上他。要爱上一个人,更不容易。
6
很晚下班的韩星宇,也顺道来接我下班。
再见到他,我有点儿尴尬。那天晚上,我为什么会问他喜不喜欢我呢?是因为身体疲乏不堪以致心灵软弱,还是想向林方文报复?
他伸手到车厢后面拿了一盒东西放在我怀里,说:
「要吃吗?」
「什么来的?」
「是甜的,你可以怀着内疚去吃。」他说。
我打开盒子看看,里面放着几个小巧的蛋糕,应该是蛋糕来的吧?它的外形有点像埃及妖后的头,中间凹了进去,外面有坑纹。我从来没吃过这种蛋糕。金黄色的外皮,有如橡皮糖,里面却柔软香甜,散发着肉桂和白兰地的香味。
「好吃吗?」韩星宇问。
「太好吃了!这是什么蛋糕?」
「Cannele 。」他说,「一般要在法国的波尔多区才可以吃到。」
「那你是在哪里买的?」
「秘密!」他俏皮的说。
后来,我知道,这种法国著名酿酒区的甜点是在崇光百货地窖的面包店里买的,只有那个地方才有。韩星宇常常买给我吃,他自己也喜欢吃。忽然爱上甜点,是因为悲伤,也是想放弃自己的身体,吃到了他买的Cannele
以后,我不再吃别的甜点了。没有一种甜的回忆,比得上这个古怪的东西。
「跟莫教授太太做的巧克力曲奇怎么比?」我问。
「回忆是没得比较的。回忆里的味道,是无法重寻的。」韩星宇说。
他说得对。林方文有什么好处呢?我为什么没法忘记他?原来,他是我回忆的全部。或许有人比他好,他却是我唯一的初恋,是馀生也无法重寻的。
「那天晚上,你真的听到我的梦呓吗?」我问。
「嗯。」
「我说了些什么?」
「你说:「智力题……智力题……智力题……」。」他笑着说。
「胡说!如果是梦呓,哪有听得这么清楚的?我还有没有说了什么秘密出来?」
「不可告人的?」他问。
「嗯。」我点点头。
「不可告人的,好像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他微笑摇了摇头。
「那就是没有了。」我说。
曾经问他喜不喜欢我,也可以当作是梦呓吗?我们似乎已经同意了,做梦时说的话,是不算数的。可是,说过的话和听到的答案,是会长留心上的吧?
「你会下围棋吗?」我问。
「我十岁的时候,已经跟我爸爸对弈了,而且赢了他,从那天开始,未逢敌手。」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说不定会成为棋王呢。」
「棋王太寂寞了。」
「整天对着一台电脑,不也是很寂寞吗?」
「透过电脑,可以跟许多人连系,工作时也有夥伴。然而,下棋的人,只有对手。」
「你可以教我围棋吗?」
「你想学吗?」
「世界棋王傅清流会来香港,编辑要我访问他;但是,我对围棋一窍不通。」
「他什么时候来?」
「三天之后。」
「围棋博大精深,只有三天,不可能让你明白。」
「你不是神童来的吗?」
「我是。」
「那就是啊!」
「但你不是。」他笑着说。
「哼!我又不是要跟他比赛,我明白其中的道理就够了。」
「围棋的道理很简单。」他说。
「简单?」我不禁怀疑。
「简单的东西,偏偏是充满哲理的。每个擅棋的民族,也有不同的风格。韩国人亦步亦趋,日本人计算精密,中国人大而化之。傅清流的布局,是以虚幻莫测见称的。」
「你说得像武侠小说一样,我愈来愈不懂了,怎么办?」我焦急起来。虽然说这个访问不是光谈围棋,然而,对方既然是棋王,我不认识围棋,似乎不是太好。
「你的访问是几点钟开始的?」韩星宇问。
「黄昏六点钟。」
「要不要我来帮你?」
「可以吗?」我喜出望外。
「但是,只限于围棋的部分。」
「太好了!做完访问之后,我请你吃饭。」
他笑了:「想不到还有报酬呢!」
「我不会白白要你做事的。」我说。
「我也不会白吃。」他说。
「当然不能让你白吃!」我打趣说。
「认识你真好。」我说,「所有我不懂的,都可以问你。」
「我并不是什么都懂的,只是刚巧会下围棋罢了。」
「我连象棋也不会。」我说。
他瞪大眼睛说:「不可能吧?」
我尴尬的说:「我不喜欢下棋,这有什么奇怪?」
「那你有什么长处?」他问。
「我的长处就是知道自己没有长处。」
「着倒是一个很大的长处。」
「就是了。」我说。
「我对下棋的兴趣也不大。」他说。
「为什么?」
「我不喜欢只有赢和输的游戏。我喜欢过程,譬如数学吧,最美妙的不是答案,而是寻找答案的那个过程。」
「那你一定喜欢玩「大富翁」了。」
「也不喜欢,那个过程太沉闷了。」
「「大富翁」最好玩的地方不是买地和建房子,而是可以抽一张「命运」或「机会」的卡片。」
「你是一名赌徒。」他说。
「是的。」我说。
「自小喜欢玩什么游戏,也可以反映一个人的性格吧?这一刻,我才恍然明白,原来我以致也是赌徒。我把一切投注在一个人身上,输得一败涂地。所有的长相厮守,也是因为遇不到第三者吧?我输了,是我的运气不好。
7
年近四十的傅清流,长得高瘦清癯,拥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我看了关于他的资料。称霸棋坛的他,却有一段失败的婚姻。棋子因为忍受不了他的世界只有围棋,五年前,在他到日本参加比赛的前夕离家出走了。韩星宇说得对,棋王是寂寞的,他们的女人也寂寞。
傅清流很喜欢韩星宇,他们滔滔不绝的大谈棋艺,我变成一个局外人,仿佛是旁观两位武林高手论剑。
「我们来下一盘棋吧!」傅清流跟韩星宇说。看来他技痒了。
「好的!」韩星宇也兴致勃勃。
神童对棋王,将会是什么局面呢?
他们对弈的时候,我更是局外人了。
最后,韩星宇说:
「我输了!」
他是怎么输的呢?我不明白。
「你已经很好了!」傅清流对他说。
韩星宇变得有点垂头丧气。
离开了傅清流住的酒店,我问韩星宇:
「你要吃些什么,随便说吧!」
「改天再吃好吗?我今天有点事要办。」他说。
不是说不喜欢只有赢和输的游戏的吗?输了却又那么沮丧。虽然对方是傅清流,但是,失败的滋味并不好受。他下棋从未输过,不是为了帮我做访问,便不会尝到失败的滋味了,都是我不好。
那天分手之后,再没有了他的消息,他是不是怪我呢?见不到他的时候,心里竟然有点思念他,害怕从此以后再见不到他了,这是多么难以解释的感情?也许,我并不了解他,他恶化我距离太远了,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失恋女人太渴求爱情,爱情却是遥不可及的。
8
「你还欠我一顿饭。」韩星宇在电话那一头,愉悦的说。
还以为他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在餐厅见面的时候,他的头发有点乱,胡子也没有刮。难道是躲起来哭过?他还没开口,我便连忙安慰他:
「输给傅清流,虽败犹荣。」
「他已经让了我很多步。」韩星宇说。
「他的年纪比你大那么多,即使打成平手,也不算赢,输了也不算输。」
他笑了:「你以为我不能接受失败吗?」
「你那天为什么闷闷不乐?」
「我在想我哪一步棋走错了。我终于想通了!」他说。
「真的?」
「输给傅清流,绝对不会惭愧。但是,我起码应该知道自己为什么输,而且要从那局棋去了解他。他真的是虚幻莫测。」
「你躲起来就是想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