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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短篇集-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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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桂波用手托着头,“我有种感觉,我会失去我弟弟。”

就在此际,电话铃响起来。

桂波已觉得不妥。

“姐姐?我有话说。”

“回来说呀。”

“姐姐,我考虑过了,住你家不方便,我们决定住酒店。”果然,来了。

一切在意料之中。

慎满已叫人唆摆。

桂波十分失望,有人知恩不报,反转来咬一口。

她的语气忽然冷淡,“随便你们,不过,明天给我一个电话,我有话说。”

“一定。”他挂断线。

陆榕基都听见了。

桂波说:“看样子,她打算瞒他一辈子。”

小陆看着女友,“你不够客观,那是她的过去,她可以坦白,可以不提,都是她的选择。”

“我怕弟弟吃亏。”

“喂喂喂,慎满早已超过廿一岁,不劳操心。”

本来期望一次最愉快的聚会,没想到草草收场。

桂波只觉无味,陆榕基安慰了她一整个晚上。

第二天,慎满来了,一脸歉意。

桂波微愠说:“女友比姐姐重要,可是这样?”

慎满拨着头皮。

桂波一向大方,只得笑笑说:“也是对的,姐姐不能陪你一辈子,姐姐将来结婚生子,会忙得透不过气来。”

慎满说:“昨日星德的情绪忽然无故低落。”

“她可是在酒店休息?”

“不,去格林威治村采访朋友。”

〔关于她的过去,你知道多少?”

“不多,”慎满笑,“我这个人比较喜欢展望将来。”

“你绝对相信你的眼光?”

“是,星德有事业,个性独立、聪明、体贴、爱我,我十分欣赏,她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俩认识多久?”

“一年多了,朋友介绍,一见钟情。”

“几时去见父母?”

“快啦,星德背景非常简单,父母早逝,没有亲人。”

桂波叹口气,他知道得不够多。

“姐姐,我觉得你不太开心。”

“快被另一女子抢去弟弟,当然恍然若失。”

“胡说,弟弟永远是弟弟。”

慎满与姐姐拥抱,桂波觉得事情没有想家中壤,她有足够涵养不去揭人家的秘密,或是披露他人不愿提起的伤心史。

“姐,我要到银行办些事。”

“我们一起吃晚饭如何?”

“好,如果星德不来,我一个人来。”

弟弟仍是好弟弟。

他离去没多久,电话钤又响,桂波以为是慎满还有话说,连忙问:“是否漏了东西?”

那边却是一把女声,轻轻说:“李医生。”

桂波一怔,“谁?”

“李医生,是我,胡星德。”

桂波没想到是她,一时作不了声。

“李医生,我们又见面了。”

“你好吗?”关怀是由衷的。

“很好,谢谢,我发奋图强,又站起来。”

“听慎满说,你还建立了事业。”

“我在伦敦有一家小规模室内设计公司,雇着十多名伙计。”

“真替你高兴。”

“李医生,真没想到慎满是你弟弟。”

“世界越来越小,有缘份的人总会碰到一起。”

“我们相爱。”

“看得出来。”

“李医生,这是我人生转捩点。”

“不,”桂波声音非常温和,“你决定重新振作的时候,已经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胡星德轻轻说:“李医生口气同从前一模一样。”

桂波笑了。

“祝福我。”

“很高兴看到你心身都痊愈。”

桂波没想到她言之过早。

傍晚,慎满大惑不解地同姐姐说:“星德留下一张字条,独个儿回伦敦去了。”

桂波一怔,不置可否。

“奇怪,她从来不闹意气,也不是一个小心眼的女子,究竟是什么道理?”

“回去一问她不就知道了。”

“也罢,索性早些回去。”

李慎满如热锅上蚂蚁,当晚就乘飞机赶回伦敦。

陆榕基问:“为什么?”

桂波扬起一角眉毛,“你指哪件事?”

“为什么你不展开双臂欢迎朝星德?”

桂波解释,“她心中一定会有芥蒂,将来必然会带着慎满疏远我,她很聪明,知难而退是最好方法。”

“多可惜。”

桂波的声音十分温和,“世上憾事根本太多。”

“你可把你知道的告诉慎满,听他意见。”

“我怎可扬人私隐,我是医生,她是病人,一切要守秘。”

陆榕基看着女友,“你不喜欢她。”

“错,我不但喜欢她,而且十分钦佩她。”

“可是,做弟妇又是另外一回事。”

“榕基,这样说不公平,从头到尾,我没加插过任何意见。”

陆榕基坐下来,“对不起,我言重了。”

“你认识冯玉兰吧,她弟弟一毕业就要结婚,她不过劝一句:‘不如先做事业’,结果弟妇不允许她参加婚礼,五年来不与她说一句话。”

“世上竟有那么多那么深的恨。”

“我见过这种例子,真不敢吭半句声。”

翌年,桂波与陆榕基结婚,慎满来参加婚礼,带着两份礼物。

“一份是星德送你的。”

“你与她怎样了?”

“分了手,仍是好朋友。”

啊,挂波低下头。

“是她坚持我们在一起不会幸福,可是分手后她又比我憔悴,真难了解女人的心理。”

桂波放心了。

他俩的礼物非常名贵,是一对金表。

桂波始终戚戚然,她没有遵守诺言,那个下午,看到慎满身后的星德,如果立刻张开手臂,把她拥在怀里,事情的发展可能完全不同。

可是她心底下总希望弟弟的对象背景比较单纯,故此她没有鼓励基德,许多事,不赞成也就是等于反对。

桂波有点惭愧。

胡星德到纽约来开办分公司的时候,又与桂波联络。

桂波很乐意与她喝荼,见面时只觉她更加神色飞扬。

她解释:“这边的客人多,索性设一个办公室。”丝毫没有骄矜的意思。

“真替你高兴、”到今日地步谈何容易。

胡星德忽然说:“我曾许下诺言,不叫爱护我的人失望。”

桂波讯:“你已经实现了诺言。”

“李医生,我仍然多谢当年你的援手。”

“不足挂齿。”

“慎满已找到新女朋友了。”她满脸笑容。

“是吗,”桂波说得很技巧,“我还没见过,他一向自有主张。”

“那女孩很年轻,是他建筑公司里的见习生。”

“你与他仍有联络?”

“大家还是好朋友。”

桂波紧紧握住她的手。












寻找原著人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老房子》

杨小波呻吟一声,自长沙发滚到地上。

她唷一声,这一下跻得颇痛,可是并没有令她站起来。

宿酒未醒。

她紧紧闭上眼睛,太阳已自窗帘缝探进来,可见天日已经不早,究竟是什么时候?

小波但愿长眠不醒。

自从母亲辞世之后,她就没振作过,接着不知为着什么,男友罗深海又离她而去。

小波本来就喜欢喝上几杯,现在每天晚上更加名正言顺自斟自饮,直至作滚地葫芦。

起不来,那还怎么工作。

收入一成问题,人也邋遢起来,不消一年,亲友简直窜避。

唉,口渴,小波不得不挣扎着爬起来。

厨房没有开水,矿泉水又全部喝光,她真怕会渴死在公寓里。

终于,她取过一只纸杯,盛一些自来水,喝下去,润一润炙热沙哑的喉咙。

她颓然坐下,真是,怎么会搞成这样。

小公寓还是母亲的遗产,幸亏如此,不然真的要睡到街头。

搬进来时好好地整洁的公寓现在乱成一片。

小波根本没有心情做家务,换下脏衣服堆一角落,已经像山一样高,家俱上灰尘厚得可以写字,厨房锌盘碗碟从来不洗。

垃圾也不倒,床铺不高兴整理。

失母,又失恋,颓废也是应该的。

小波呻吟一声。

书桌上堆满了原稿纸、字典、参考书与各式各样的笔。

啊对,杨小波的职业是写作人,俗称作家。

情绪未曾陷入低潮之前,她一日撰写三个专栏,一年总有五六本小说及杂文结集出一,是个十分受欢迎的写作人。

这”年来,声望并没有下跌,可是专栏却早已结束,提不起劲来天天交稿。

电话钤响。

小波按着剧痛的额头去取过听筒。

一把熟悉的声音说:“居然起来了。”

小波感激地答:“余大编辑,只有你还记得我。”

“可不是,我爱才若命,喂,下星期副刊改版,你同我们写小说及杂文可好?”

“我不想写。”

“听听这口气。”

“太辛苦,一字一宇,为什么呢?”

“为自己,为读者,为满足感,一千一百个理由。”

“将来再说吧。”

纲辑叹口气,“你这样下去,还有什么将来。”

小波不出声,待她先挂断电话,以示礼貌。

“小波,振作起来。”

“我的双手颤抖,握不住笔。”

“读者仍然爱你。”

“我永远欠他们一笔债。”

“写‘蝶恋花’续集好不好?”

蝶恋花是杨小波成名作,深受欢迎。

“我不想重复自己。”

“得了,大作家,我迟些上来与你面谈。”

放下电话,小波的太阳穴仍然弹跳地痛,她走到书桌前,握住笔,写下“很久很久之前”,这是许多故事开头的第一句。

可是字体似蚯蚓。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写稿也一样,非得天天写不可,那样,文思反而畅顺无阻。

小波一时伤感,落下泪来,丢下笔,掩住面孔。

偏偏这时有人按钤。

没想到余编这么快就来到门口。

小波拉开门。

不,不是编辑。

门外站着一个标致的年轻女子,白衬衫牛仔裤,神情俏皮,一看到小波,便摇摇头,嘴里发出啧啧啧之声。

小波涨红了脸,“你找谁?”

女郎自顾自走进来,叹口气,“连我都不记得了。”

小波纳罕,“你到底是谁?”

女郎答:“太叫人伤心了。”

“对不起,我记性不大好。”

女郎看着她,脸上露出惋惜、难过、关怀的神情来。

小波感动,这是谁?雪中送炭。

这才看见她手中挽着两大篮杂物。

“小波,快去淋浴梳洗,你不能再颓废下去。”

“我──”小波愧不敢言。

“小波,听我说不错,我已约好两个钟点工人替你收拾,你且去浴间苏醒一下。”

小波不语。

女郎把她拉到镜子前,“看看你尊容。”

哎唷,脸容憔悴,发如飞蓬,这还是年轻女作家杨小波吗?

“一次失恋,就搞成这样,医者不能自医,难为你在书中还口口声声叫现代女性精神独立,经济独立。”

她也是杨小波的读者?

她把小波推进浴室。

小波第一次觉得不好意思,假使真的不愿做杂务,早就应该搬到酒店去。

她浸到浴缸里泡热水澡。

本来就没有完全清醒的她忽然又觉昏昏欲睡。

飘飘欲仙的感觉非常享受。

直至一把温柔的声音叫她:“小波,吃点东西。”

小波睁开双目。

她问到香味,“吃什么?”

“菠菜鸡汤,蒸龙蜊鱼,如何?”

“我马上起来。”

披上浴袍,走到客厅,杨小波完全愣住。

窗帘已经打开,阳光直照到厅堂,短短时间内,一切收拾干挣。

“哗,”小波叫出来,“神乎其技,这么快。”

女郎微微笑,“我有帮手。”

“感恩不尽。”

“能叫你振作,一切都值得,”她走到门口,“我明天再来。”

“喂你叫什么名字?”

女郎失望摇头,“连我都不记得,唉。”

的确十分面熟,一定见过,可是,又说不出的陌生。

到底是谁?

若果杨小波是个潦倒书生、还可以说有红颜知己路见不平,前来相助,现在大家明明都是女子,为什么有人这样好心?

坐在整洁的客厅里,小波的精神好得多。

母亲比她能干,独立挣得这一份资产,福荫下一代。

不能叫母亲失望。

有人敲门,小波知道这才是余编。

她进来一看,吓一跳。

“咦,我没有走错吧,你几时开始改过自新?”

小波扬扬手,“我雇了一个钟点女工。”

余编把副刊样版摊开来,“你的地盘在这里及这里。”

“像煞群雄割据。”

“谁说不是,像社会的缩影。”

小波笑笑,“那么,你就是副刊首长了。”

“下星期交稿,预发四天稿,记住,勿拖,勿欠。”

“我不能答应。”

“小波,不要搭架子,花无百日红,像艺员歌星一样,趁红的时候,多做一点,勿自以为是艺术家,大要性格。”

小波不语。

“多少大作家红过那么三两载现在连一个地盘也无,为生活只得换一个名字出书冒充新人,你莫托大。”

“我明白。”

“你做得到,杨小波,我向上司保证你不会脱稿,你会写得全市最好。”

“余演,你是我的伯乐。”

“你可别躺下,记住,立刻交稿。”

“写什么呢?”

“你是作家,你一定有分数。”

她匆匆忙忙走了。

小波很羡慕她,朝气勃勃,一心一意干好工作,有肩胳,有宗旨,成绩斐然。

一起出身,小波就不如她。

小波的手放到香槟瓶子上,想打开来喝。

她迟疑了。

一天只得三两个清醒的钟头实在不是好现象,先写几段稿,然后才喝未迟。

小波的手是颤抖的。

专栏叫什么名字?她托着头苦苦找灵感。

早些时候,喝完酒,吹了风,全身发风疹,既痒又痛,大肿叠小肿二团一块,闹得她几夜不得好睡,看过医生,知这叫玫瑰疹。

小波写下玫瑰疹三字作专栏名,忽然微笑了,倘若文字可以刁钻到叫一些人坐立不安,倒也是功力。

可是她终于开了酒瓶,自斟自饮起来。

第二天清早起来,发觉只写得半页纸,且文理不通。

小波叹息。

她肯定已经失去写作能力。

小波落下泪来。

倘若罗深海还在她的身边,情况也许不一样。

可是听说罗深海下个月都要结婚了。

小波挣扎着起来,连镜子都不敢照,便伏到写字抬上去。

心绪仍然乱成一片,她不能集中,痛哭失声。

门钤轻轻响。

小波用手背抹一抹眼泪,走去开门。

门外是昨天来过的女郎,今日的她更加秀丽可人。

一见小波,便挪揄道:“不是老叫读者不得淌眼抹泪吗?”

“你是我读者?”

女郎笑笑,“今天怎么样,开始写作没有?”

小波颓然,“只想一眠不起,不用工作,不用操心,免除忧虑劳苦。”

“真没出息。”

“我非常软弱。”

“把这种感觉写出来呀。”

“有人要看?”小波并无信心。

“小波姐姐,世上普通人多,能有几个英雄天才俊男美女,寻常的题才娓娓道来,反而更加可以引起共呜。”

“我写不出来。”

“不,你懒。”女郎动气了。

“喂,我写不写管你什么事?”

女郎凝视小波,“你到今天,还不知我是谁。”

“我的碓不知你是谁,问你,你又不说。”

“连我你都忘了,你还有什么希望,我还有什么希望。”女郎双目开始润湿。

小波心中一动,太熟悉了,好似亲人一般。

“你逃避一年,忘记了我。”

小波退后两步,结结巴巴,伸手指着她,“小蝶……蝶恋花,你是邵小蝶,我小说的女主角。”

那女郎含泪微笑,“天良未泯,终于想起来了。”

小波泪流满面,“你是我最受欢迎小说的女主角,天呀,你怎么会变成真人出现在我面前?莫非我已酒精中毒,抑或精神崩溃?”

邵小蝶一手按住小波,“别震惊。”

小波无法接受,“你怎么可能变成真人?”

“我们最终都会拥有独立的生命。”

小波连忙喝一口酒镇定神经。

邵小蝶仍然微笑,“我有好奇心,放前来寻找我的创造主。”

小波呆呆看着她。

“我失望了。”她摊摊手。

小波面露愧色。

“你看看,你失落,你颓废,为着一次失败的恋爱──”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叫罗深海,下个月就另娶淑女可是?”

小波呻吟一声。

“你软弱得连你笔下的女主角都不如!”

“喂,客气一点。”

“昨天我看到你,心痛得要命,什么,这就是我的原著人?不不,我不要,我不如做无主孤魂算了,你的屋子像垃圾站,你的人似流浪汉。”

小波怔怔地落下泪来。

“廿多岁人,大好前途,我们都爱你,读者与编者都等你交稿,我在等你发展我的前途,你怎么可以弃我们不顾。”

小波一额汗,用手掩着面孔。

邵小蝶深深叹口气,“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一切看你自己了。”

“小蝶我──”

“我情愿王子云是我的原著人,他每朝清晨便起床写作,思路清晰,态度诚恳,小说销路一直很好。”

小蝶用的是激将法。

“我有事,明天再来看你。”

小波真想问:你有什么事?你是我书中的女主角,由我安排了剧情,你才有地方可去,有事可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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