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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波真想问:你有什么事?你是我书中的女主角,由我安排了剧情,你才有地方可去,有事可做呀。
合小蝶离去之后,小波鼓起勇气,取过外套,去看相熟的陆医生。
陆书生替她检查身体。
“一切正常,酒可戒则戒。”
“请给我药物辅助。”
“不可,否则稍后又要戒药。”
“就凭肉身挣扎?”
“我相信杨小姐你有惊人意志力,不然做不成作家。”
“医生,最近这几日,我看到了我小说里的女主角。”
升医生沉默一会儿才说:“我介绍你去看任医生,他是一个很好的心理医生。”
“不不,我并非神经病。”
“你有心理障碍。”
“陆医生,我真的没事。”
“病人通常会经过一个否定期。”
“我完全健康。”
“那么,去理个发,化个妆,置几件新衣服。”
“这是你的处方?”
“是。”
“谢谢。”
这些都是良药,且不苦口。
杨小波发觉她瘦了许多,可穿四号衣服,头发剪短后,像换了个人,脸上露出些微孤傲,有丝特殊气质。
走过珠宝店,她进去选购耳环。
售货员殷勤招待:“短发,选这副镶钻小圈最好,天天可以戴。”
小波点点头。
售货员忽然问:“你是杨小波小姐吧,我最喜欢你的作品蝶恋花,看了五次,每次都哭。”
“可是,那不是一个悲剧。”
“但是女主角邵小蝶的深情叫人感动。”
“啊。”
“杨小姐,谢谢你写那么好的故事给我们看。”
“多谢你们捧场才真。”
“下一个故事叫什么,几时动笔?”
小波听见自己说:“嗯,快了。已经在构思。”
“杨小姐,请帮我签一个名字。”
回到家,把大包小包衣服放下,戴上新耳环,小波斟了一杯香浓咖啡,坐在书桌前,摊开稿纸,重新开始她的写作生涯。
她紧紧握住一管笔,手心冒汗,指节酸软,可是她不理,咬紧牙关写下去。
三四页纸之后,文思开始畅顺。
她这样写:“写作人命运坎坷,前辈遭遇千奇百怪,最常见的是身后萧条,有些到七老八十还需笔耕找生活。”
“脾气孤僻,不合群的居多,红极一时,在事业滑落后自寻短见的有,远走他乡,流落在小镇教书的也有……
“写作人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又自命不凡,可是一与生活打仗,三两个回合,便败下阵来。”
小波抬起头,叹口气。
余编的电话来了,“在干什么?”
“写稿。”
“什么?”
“写稿,没听清楚?”
“谢天谢地。”
“余编,多谢你鼓励。”
“我鼓励过许多人,才华成绩都不及杨小波一半。”
“别说这些了,我得继续写。”
“是是是,大作家,不打扰你的文思了。”
那天,小波工作至深夜。
第二天,起来沐浴梳洗,又伏案再写。
累极,她在长沙发上打一个盹。
梦见邵小蝶微微笑,“不要辜负我。”
“不会,”小波答:“在续集里,你会嫁一个很好的人。”
“喂,好是不够的,多加几钱优点。”
“这样吧,大方豪爽,又有幽默感。”
小蝶接上去:“会跳舞,会接吻。”
小波笑出来,“可需有钱?”
“当然富甲一方,还得有文化。”
“可以可以,我一定写上去。”
“还有,对我情深如海。”
“关键就在这里,否则,要来何用。”
原著人与她的女主角相规哈哈大笑。
小波的好梦被门铃唤醒。
她怔怔地坐在沙发上。
完全家其的一样,莫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切不过是她真实的幻觉。
这”段日子,精神实在恍忽,时时处于异常状态,看到不应该看到的事物,也不稀奇。
小波用手托着头,门钤又催她。
她去开门。
一位中年妇女告诉她:“我是余小姐的家务助理阿嫦,她叫我来帮你定期收拾家居。”
“好极了,请进来。”
已经没有任何躲懒藉口。
杨小波再世为人,埋头苦干。
天天穿白T恤牛仔裤在家操作,肚子饿了略作小息吃一份三文治又再开工。
为什么不吃好一点?四菜一汤加甜品吃饱饱胃气上涌那还怎么伏案疾书,非得维持三分寒与饥才能工作。
说也奇怪,一开始写,文思源源不绝,到底是吃这行饭的人。
余编朝晚问候小波一次。
“仍在写?”
“别诸多讽刺。”
“小说写到第几页?”似不置信模样。
“一二三页。”
“哗,已完成一半,人物应该已经出齐。”
“写得腰酸背痛,未老先衰,找生活不容易。”
“可是,终于又拿起笔来。”
“是,一个写作人必需坐下来写,久无新作,复果堪虞。”
“小波,我真替你高兴。”
小波微笑。
她有点怅惘,邵小喋已几多天没有出现过。
每次有人按铃,小波总会满怀希望地跳去开门,但是门外不是邮差,就是送报纸,要不,是找错门牌。
是邵小蝶救了她。
或者,说得正确一点,是小蝶帮她救回自己。
现在,她每天九时前起来,工作至十二时,稍息,阅报,处理私事,下午三时再工作至六时。
家里天天一尘不染,干净的玻璃杯一排放在架子上。
小波戒酒后瘦不少,恢复写作人清瞿的面貌。
她仍然寂寞,尚未找到伴侣,不过,亲友又渐渐回到她的身边。
“小波,下星期三作者协会例会,要不要来。”
“小波,三姨妈生辰你一定要到,顺便带新作来送我们。”
“小波,我表哥自美国返来,加州理工讲师,要不要见个面?”
社交生活不久当可恢复,没有人知道,也许只除了余编,知道扬小波差些滑落,万劫不复。
真危险,小波不寒而栗。
因此,她更加想念那小蝶。
新书出版。
出版社为她举行招待会,小波看上去信心十足、神采飞扬,工作上成绩真是医治感情创伤的一帖良药。
余编派人送”个花篮来,卡片上写着:年年进步。
招待会快要结束之际,小波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不不不,不是罗深海,那已成过去,而是一个苗条秀丽的背影。
小波立刻撇下一切追上去,嘴里喊:“小蝶!”
那女郎并未听见,眼看要消失在人群中。
“小蝶。”小波的手好不容易碰到她肩膀。
那女郎转过头来,鹅蛋脸,大眼睛,一脸纳罕。
不,不是小蝶,只是相似。
女郎看到小波那失望的神情,不禁同情地问:“可是认错人了?”
小波颓然,“是。”
“我认得你,你是小说家杨小波。”
“不敢当。”
“多写点好故事给我们看。”
“接命。”
女郎笑了,转头离去。
看样子,部小蝶是不会再出现,她的任务已经完毕。
小波回到家,余编的电话尾随而至。
“招待会如何?”
“非常成功。”
“恭喜恭喜。”
“我是原著人,不能叫我笔下的人物失望。”
“你说什么?”
“没什么。”
“记住,大作家,新作品还是交给我们。”
眼睛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老房子》
李世平同他好朋友王柱石说:“我终于找到了她。”
王柱石根替他高兴,“叫什么名字,读书抑或做事,还有,家庭背景如何?”
李也平嗒然,“统统不知。”
“什么,没有勇气去结识她?”王柱石不置信。
事情是这样的。
国际会所绿草如茵,是打网球的好地方,奥林匹克尺码泳池更可畅泳,每天早上,上班之前,也平一定去运动三十分钟。
已是多年习惯,读书时开始,在池边结识了不少朋友。
那一日,他刚自泳池上来,想去冲身,忽然看到一只金棕色大狗。
咦,狗只不准进人泳池范围,这是谁家的寻回犬?
他喜欢狗,尤其是驯良的寻回犬及西班牙硬。
也平用毛巾擦干身子,坐下来喝杯冰茶。
就在这时,寻回犬轻轻走到他附近,蹲下。
它在等谁?
也平好奇,四处张望。
清晨七时,泳池只得三五个人,总要等放学以后,人才会略多。
他看到了一个年轻女子在游蝶泳。
她泳术奇佳,姿势美妙,像一枝箭般,从一头游到另一头。
接着,一跃而起,坐在池畔。
她身上水花四溅,笑着吹声口哨,寻回犬立刻衔着毛巾向她走去。
也平看得呆了,呵出水芙蓉,就是这个意思,她肩膀圆润,背部呈V字,分明是运动好手。
她拍拍爱犬,披上毛巾,朝椅子走来。
离也平不远处坐下,脱下泳帽,长发落在肩上。
她轻轻抚摸狗的背脊,“谢谢你,金刚,谢谢你。”
也平这才知道寻回犬叫金刚。
她没有注意到也平,她闭上双眼,享受清晨新鲜空气。
一连三日,也平都想过去自我介绍。
“我叫李也平。”
“我在李关张建筑事务所做事。”
“你呢,贵姓?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
也平并不是畏羞之人,这种自我介绍起码做过十次八次,可是不知怎地,他忽然踌躇了。
此刻,他希望有熟人过来,为他介绍:什么,你们不认识吗?过来过来,我做中间人。
听到这里,好友王柱石大奇,“为何胆怯?”
也平半晌才抬起头,“怕遭拒绝。”
“她不会拒人千里。”
王柱石为他分析:“爱运动的人多数性格爽朗,长得好,没有自卑,不会古怪,年轻男女多一个朋友无所谓,你不妨鼓起勇气。”
“柱石,你可以做爱情信箱主持人。”
“慢着,谁提到爱情,你爱上了她?”
也平颔首。
“一见钟情?”
也平不予否认。
柱石吃惊,“千万别轻举妄动,吓怕对方。”
“你看,现在又叫我按兵不动。”
柱石有好奇心,“带我去见她。”
“不行,你比我会说话,我不冒这个险。”
“放心,我与你喜欢不一样的异性。”
“美人是美人。”
柱石啼笑皆非。
过两日,他自动出现在泳池畔。
他看到世平坐在藤椅上,也看到了金刚与它的女主人。
柱石是旁观者,心绪清,立刻觉得事情不寻常。
那只金色寻回大分明受过严格训练,一举一动,同普通狗只有异。
那女孩子坐在世平不远处晒太阳。
是,确是个美女,高大、硕健、圆脸,最漂亮的是那身蜜色的皮肤。
柱石走过去,手放在好友肩上。
也平一抬头,看到是他,一愣。
“看,我不请自来。”
也平笑了,这多事的人。
“一直背你坐?”
“是。”
“从不与你打招呼?”
“正确。”
柱石说:“我们找泳池管理员谈谈。”
“为什么?”
“笨人,发掘资料呀。”
他们在接待处找到管理员。
那位小姐很客气。
“是,狗只的确不准走近泳池,可是也有例外。”
“什么例外?”
管理员解释:“当狗主人需要它协助的时候。”
也平还不明白,正待追问,柱石已经推了他一下。
也平发觉老友神色异常。
他们向管理员道谢离去。
也平问柱石,“你发现基么?”
柱石轻轻说:“寻回犬品性驯良,接受训练后可成为伤残人士最佳助手。”
也平在电光石火之间忽然醒悟过来。
地震惊地说:“它是她的眼睛!”
接着,深深受到打击,跌坐在沙发里。
“是,故寻回犬又名盲人犬。”
也平恻然,情绪过很久不能平复。
柱石说:“一起去上班吧。”
也平点点头。
那一整天,也平都闷闷不乐,深深为陌生女子不值。
第二天,也平一早到泳池边去等她。
她没有来。
也平不气馁,仍然到同一位置等。
三天后,他终于看见了她,忽然决定不再等下去,走到她面前,说声你好。
女郎架着墨镜,闻声转过头来,笑笑说:“早。”
“你一连几天没来。”
女郎没想到有人注意她,意外答:“是,”她伸手搭在爱犬身上,“病了几天。”
“无大碍吧。”
“看过医生,已经痊愈,多谢关心。”
也平介绍自己,一口气把姓名职业都讲出来。
女郎笑,“我叫周真言。”
也平称赞:“多么好听的名字。”
女郎只是微笑,那样平和乐观,也实在难得。
她说:“这是我们家的金刚,金刚,这是李先生。”
金刚喉咙胡胡声,表示友善。
“你可喜欢狗?”
“十分喜欢,可惜居住环境狭窄,不方便养狗。”
“金刚已经十八岁了。”
“什么,”也平吃一惊,“这等于人类一百岁。”
“是呀,我与金刚一起长大。”
她拥抱爱犬。
这个时候,上班时间已到,也平依依不舍,“明日再见。”
女郎颔首。
也平把小车子驶出来之际看到女郎也在等车,他刚想载她一程,一辆黑色大车停下,司机替她开门,她先上车,再唤金刚。
一人一犬去远了。
家境不错也是她心平气和的原因之一吧。
柱石知道了十分反对,“你不该同她说话。”
“为什么?”
“你这人似小孩,”柱石光火,“一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并无企图奢望,多一个朋友没有坏处。”
“你的猪朋狗友已经不少。”
“是吗,”也平说:“我却觉得自己有颗寂寞的心。”
“我担心你会伤害人家。”
那样细心,的确难得。
“你放心,她很坚强。”
“请勿热情过度,引致他人误会。”
“我会尽量小心。”
也平没想到是周真言主动约他。
“周六下午纪念花园举行露天音乐会,不知你可有兴趣参加。”
“我来接你。”
“不过,金刚需与我一起去。”
“我明白。”
周末他去她家,带了一束白色香花,亲手挑选,花束内有玫瑰、玉簪、百合,以及星花。
她前来开门,金刚跟在她足跟。
真言除下了墨镜,双眼与常人无异,一点看不出来。
她接过花,给金刚嗅一吃,“多么香。”
把花插在水晶瓶子里。
“我去取件外衣就走。”
她进房去。
也平看到荼几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盲人凸字大书,看一看封面,原来是新的全书。
也平用手指轻抚凸字,感觉恻然。
半晌,真言取出披肩,也平替她罩上。
真言笑,“不是我用,是金刚,前阵子它着凉,病了几天,记得吗?”
也平讶异,原来生病的是金刚,他还以为是它的女主人。
也平把披肩搭在金刚肩上,它呜呜地在喉咙里叫几声,表示感激。
也平在他颈部轻轻拍打数下。
真言问:“你也喜欢狗。”
也平点点头,“小时候养一只西班牙硬,一直陪我到十二岁,忽然失踪,伤心之余,发誓不再饲养宠物。”
“那岂非因噎废食?”
也平说:“可是心情要好久才能平复。”
车子到了纪念花园,他们在前排侧旁找到位置,金刚蹲在二人中间。
天气尚有凉意,但太阳很好,真言又戴上墨镜。
乐队演奏的是中西民间音乐,不少曲子也平都相当熟悉。
奏到最后,有一班六七岁的孩子出来唱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唤起太多童年回忆,也平乐得大笑。
金刚的头搭在他的膝盖上,他抚摸地头顶。
散场了,他们没有即时离去,缓步到公园小食部,也平买了三客冰淇淋,两人一犬吃起来。
真言还有犹疑,“金刚也有?”
“都十八岁了,还有什么不能吃的?”
“说得好。”
他俩在纪念花园逗留很久,黄昏,也平才把真言与金刚送回家。
事后,也平坦白地与柱石说:“我并不觉得她有缺憾。”
“一点都看不出来?”
“我没有凝视她的面孔。”
“怕什么?”
“我不是粗鲁的人。”
“你盯着她看她也不会知道。”
“柱石,你怎么会这样说,礼仪是用来向自己交待的一件事,不管有人无人,人家是否知道,我们都不应失礼。”
柱石笑着认错,“是是,李君子,你说的是。”
也平说:“我们共同兴趣甚多:独居、爱静……”
“她可有工作?”
“她是儿童特殊教育学校导师。”
“噫,”柱石意外,“那是极之艰巨的工作。”
“我很佩服她。”
“也平,有机会介绍我认识周真言。”
“你答应少说话我才考虑。”
“已经想保护她了。”
也平只是笑。
接着一次见面,也平渐渐提起勇气,偷偷看到真言双眼里去。
真言的眸子晶莹有神,也平打心底炙痛,这样大的损失,不知如何弥补。
真言像是知道他在看她,抬起头问:“我脸上有煤灰?”
“不,不。”也平的声音已经有点哽咽。
情绪平静下来,他们的话题渐渐扯到理想家居上去。
也平说:“湖边,树林中,一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