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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过去拗妹妹手臂。
“当心妹妹手细!”
璜妮达问:“一家人打算什么时候吃饭?”
“就现在吧。”
彼得开了香槟。
林茜说到工作上奇事趣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从前提到外交辞令,即表示说话圆滑,今日也没有这种事了,由美国人倡新,明刀明枪:不是友人,即是敌人,前些时刻美驻渥京大使高调斥责加国无情无义:‘在同样情况下,美国一定会尽一切能力协助加国,但是加国却令美国失望沮丧,加国应当反省’,加国议员反省之后说:‘X你,美国人。’”
英骇笑。
过片刻,她问母亲:“你与爸真的再也不会走在一起了吗?”
林茜微微笑,“我们仍是朋友。”
这两个洋人真正做得到。
饭后彼得先走,扬回到书房,林茜陪女儿聊天。
“女儿你仿佛有话要说。”
“没有呀。”英陪着笑。
“你有心事。”
“没有事。”英否认。
“女儿,我们一向无话不说。”
这是真的。
“英,你快乐吗?”
英想一想,据实回答:“我非常快乐。”
林茜把一只小小木盒子交给她。
“这只盒子里的文件,有关你的身世,你看过了,还给我。”
“啊。”
英轻轻打开盒盖,里头有几张照片,都是一岁左右的她在孤儿院拍摄,衣衫褴褛,秃头,脸上有疮,瘦且丑。
养母把她抱回养到今日,真不容易,盒里还有领养文件,却用英文写成。
英大为惊奇。
“咦,我不是华裔吗,怎么文件上写着美国纽约——”
“你与扬,均在纽约领养。”
“原来护照上美国出生资料属实!”
林茜笑,“护照上资料当然百分百真实。”
“我并非领养自中国?”
“是纽约皇后区圣德勒撒孤儿院,那时你一岁大,却不会走路。”
“我到底自哪里来,我究竟是否华裔?”
英忽然悲怮,落下泪来。
林茜坚定地告诉她:“你自我家来,你是我女儿。”
英扑在养母怀中。
自幼她只知道这个母亲,林茜用的谷中百合香水对她来说最熟悉不过,幼时抓着林茜的凯斯米毛衣一角悠然入睡……
有这个母亲已是天下最大福份。
“如果我也是雪白肌肤就不用想那么多。”
“女儿,你如果要去寻找生母,亦是时候了。”
英把盒子盖上,还给林茜,坚决地答:“不。”
“奇怪,扬也是那样说。”
英破涕为笑:“扬是我好兄弟。”
“扬说:彼得与林茜安德信是他唯一父母亲,他不想再提此事,他前途光明,有许多事需要努力。”
英称赞:“好男子。”
“盒子我先放着,文件上有线索。”
“谢谢你妈妈。”
“这些年来,我一直忙工作,许多事并没有亲力亲为。”
“每次我站台表演唱歌跳舞,你一定在台下观看,还有家长会、毕业礼也少不了你俩。”
林茜微笑。
一次自飞机场赶回,计程车居然抛锚,她无奈截住部警车,央求警察载她一程,警察紧张:“安德信小姐,第三初中出了什么事?”她及时赶到看英朗诵莎士比亚的麦安东尼祭凯撒词。
数十年赶得气喘。
今日明明可以退休,可是,退下在家干什么?
若打着毛衣看着天色等孩子们回来,他们永远要到天亮才会出现……
转眼间英已经二十岁。
身世不明的她只拥有一张领养文件,正确出生年月日也不清楚,只凭体格检查往回退算。
但这一切也不会妨碍英成为一个成功愉快的人。
“妈,你没有换衣服可是还要出去?”
“我要去美首府华盛顿。”
“那神经汉又有什么话说?”
“下一届总统选举将临,华府举办许多筹款晚会,我们母子女一起去参加化妆舞会如何?”
“那么远跑去参加一个舞会?”
“来,陪妈妈一起去。”
“化妆舞会,扮什么?”
扬忽然在房门口出现,“我扮黑奴,妈扮庄园主人——”
英问:“我又做什么角色?”
扬笑得弯腰,“你扮林肯。”
林茜说:“我一直想做埃及妖后。”
扬说:“妈,我做打扇的侍从。”
英说:“那我做婢女,先说好了。”
林茜说:“扮慈禧太后可好?”
扬不依,“中国哪有黑人,我做什么?”
英抢着答:“有,昆仑奴是黑人。”
母子女三人争着讲话,热闹得很。
林茜忽然激动,“呵,幸运的我,回到家来,并非冷清寂寞,我有子女陪着我为芝麻绿豆事起哄。”
英握着林茜手,“妈,你不如扮自由神像。”
“那一定很多人做。”
“三个肯肯舞娘,扬,你反串。”
扬说:“我知道了,我扮罗斯福,你扮希特拉,妈做丘吉尔。”
“不好,会中一定有许多犹太裔。”
“又不成。”
“最好扮福禄寿三星。”
三人笑作一团。
一家人在一起,又吃得饱,还有什么不可商量的。
傍晚林茜出发到华府去了,约好子女周末与她相聚。
英深夜一人打开盒子看着领养证发呆。
二、
璜妮达知道这事,十分生气。
“英,危险。”
“我不怕。”英抬起头,看到天空里去。
“昨晚得手是因为你身边有个比你高一个头的黑人,你当心落单。”
“我可以携枪。”
“英,你为何愤怒?”蜜蜜凝视她。
“我?”英不认。
“是,你。”蜜蜜指着她。
英别转头去。
蜜蜜说:“这一年来,你越来越不快乐,为什么?”
“我有什么不开心?我在校成绩名列前茅,在家父母视为瑰宝,我又有你这般好友,我做人丝毫没有不如意之处。”
蜜蜜凝视她,“英,学校有心理医生,你有事可以请教他。”
“你真是一个好朋友。”英转头就走。
“喂喂喂。”蜜蜜追上去。
这时有人叫她,一看,是那个体育健将,蜜蜜立刻停住脚步,满面笑容,转过身去。
这一切英都看在眼内,没办法,求偶最要紧,这根本是全世界所有动物生存目的:求偶,交配,繁殖,传宗接代。
内分泌逼使人类作出最重要选择:蜜蜜随异性走开了。
英叹口气。
傍晚,扬邀请朋友到家里游泳。
璜妮达为年轻人准备了丰富自助餐。
“你也去加入他们呀。”
英摇头。
“扬比你聪明多了。”
英这回又点头。
她在房里看他们嬉水。
扬与朋友玩水球,女孩都骑在男友肩膀上,两人一组配合打擂台,笑声震天。
玩累了上岸大吃一顿,因他们都要驾车,不招待酒精。
安德信家的泳池颇出名,因为许多家长嫌烦嫌吵,不欢迎这种聚会,所以统统聚集到安宅来,还有,安家的鸡腿与牛排都烤得香。
这时有电话找英。
老人院当值看护说:“安德信小姐,你负责照顾的任太太,医生说她恐怕过不了今晚,你可有时间来一次?”
“我立刻来。”
英披上外套出门。
她每周两次到老人院陪任太太聊天已有一年时间,任太太中过风,且患爱司咸默症,已失却大部分记忆。
到了护理院自然有职员带英进去。
看护过来说:“谢谢你来,她好似有话要说,我们听不懂。”
英推门进去,轻轻说:“我来了。”
只见任太太坐在安乐椅上,出乎意料,精神还不错,她转过头来,一见小英便高兴地说:“乐家,你来了。”
任太太分明认错人,可是,乐家是谁,从未听她提过。
看护低声说:“她的心脏已经衰竭。”
任太太递起手,触动各种搭在她身上的管子,发出诡异的叮叮响声。
英蹲到她身边。
“乐家,你不再怪我。”
英微笑,“我很好。”
“乐家,当年我离开你,实在逼不得已,你原来已经安然长大。”
英已隐隐猜到乐家是什么人。
英问看护:“任太太没有亲人?”
“孑然一身,丈夫与儿子都比她先走。”
英握住老人的手。
“乐家,我没有一天不想起你。”
英低声说:“我知道。”
“你一个人在外头,累不累,冷不冷,怕不怕?”
“我很好,我懂得照顾自己。”
“你会不会做功课,同学们可善待你,老师有无偏心?”
“我全应付过来了。”
“吃得好不好,穿得暖吗,住哪里?”
“看我就知道,我什么都不缺。”
任老太太松口气,一下子累了。
她紧握住小英的手。
“乐家,你同我想像中一模一样,能够见到你真好。”
英低声答:“我也是。”
任太太看着英,十分满足,她的眼皮渐渐垂下,手也放松。
看护轻轻说:“安德信小姐,你可以走了。”
“我愿意留下来。”
“我们不能叫义工负担太多心理压力。”
“再过五分钟。”
看护点点头,熟练地把任太太搬回床上。
“她这回可与家人团聚了。”
英抬起头,“你说得对。”
她看了看任太太干瘦的脸最后一眼,离开病房。
英有顿悟。
有什么事,要早点办,切勿耿耿于怀留到最后一刻。
真正放不开也不必故作大方。
英忽然开窍,她释然。
看护出来再三向她道谢。
英驾车回家,看到兄弟坐在门口等她。
她下车,陪他坐在石阶上。
扬伸手指向天空,“看,天琴座。”
英抬起头,“呵,是,哎呀,北极星多么明亮,它朝西十五度是天枢及天璇星,再过去一点是天权及天玑,今夜真是观星好日子。”
“妈打电话来叫我们别忘记周末约会,她已经订了飞机票。”
“我们一定准时到。”
“还有一个姓唐一个姓刘朋友找你。”
“知道了。”
他们进屋子去。
扬熄掉泳池旁的灯。
璜妮达一边收拾一边说:“这间屋子如果没有你俩,不知清寂到什么地步。”
扬恐吓她:“我与英迟早离巢。”
“嗳呀呀,那我真要对牢四面墙壁讲话。”
扬忽然说:“英,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他递上小小礼包。
英诧异,“迟到。”
“对不起我今日才做妥。”
“这是什么,又轻又薄,似一张光碟。”
“你所有童年至今照片全收在里边。”
“啊,这起码要做二十小时。”英惊喜。
扬一鞠躬。
“你这可爱的黑人。”
“你也是,清人。”
璜妮达实在忍不住,“真受不了你俩这种亲昵,我又是什么人?”
兄妹俩异口同声:“你是好人。”
璜妮达笑逐颜开。
兄妹周末到华府赴会。
过海关需打指模拍照留念。
英说:“现在他们连邻居也不信任。”
“明年还需照虹膜,每一个游客都有记录。”
“那是何等样艰巨工作,也只有他们的人力物力才做得到。”
海关把行李逐件搜,照相机电脑全部需展示功能。
在飞机短程行程上英浏览光碟中照片。
从出生到廿岁都有详细记录。
养父喜欢拍照,技术高超,他很多时候又选用黑白底片,形象特别突出。
“看这张。”
大头照片,小小面孔哄近照相机,十分趣致。
“你扮小丑,为何搽白面孔?”
扬忘记了,那时六七岁的小英最羡慕白皮肤,有事没事用妈妈化妆粉条把面孔扑得雪白。
英沉默,继续看别的照片。
上了初中,高加索血统女同学掉过头来崇尚金黄色肤色。一到夏季,出尽百宝:晒太阳,照紫外线灯,搽黄粉……只想扮出热带风情……
没有什么想要什么,真是无聊。
接着是生日会的记录照,只见人头涌涌,好几十名小朋友与家长一起出现。游戏节目与食物同样丰富。
扬不由得说:“妈真了不起。”
英点头。
有几张照片里的小英闹情绪,豆大眼泪挂在脸颊上,十分趣怪。
林茜尽量让女儿接触中文文化:托友人找来中文老师,让英学国画,过农历年必去唐人街看游行,端午、中秋、清明都是重要日子。
英日常穿西服,妈妈收入丰裕,英四季服饰考究,照片中她穿戴简直可以收到时装杂志里去:小小收腰长大衣、白袜、漆皮鞋,装扮如淑女。
上了中学,英自己挑选衣裳,才改穿简单朴素的卡其裤白衬衫。
英转头向兄弟说:“谢谢这份最好的礼物。”她关上小小机器。
“这些照片教你思索可是?”
“嗯?”英一时不会意。
“若果没有妈妈,我们此刻在什么地方。”
英打一个冷颤。
“他们说,在孤儿院中,一旦过了某个年龄,像十岁左右,便乏人问津。”
英不出声。
“此刻孤儿院连同福利署定期举行领养茶会,把家长介绍给孤儿们认识,互相挑选,有些较大的孤儿每个月都在茶会出现,年复一年,失望沮丧,家长认为孩子大了,不好管教,都喜欢幼婴,还有,要健康、漂亮、同文同种。”
英不说一句话。
“我同你算是好运气。”
英笑了。
扬说:“在安德信家得到爱护、关怀、教育,还有:自由。”
“因璜妮达,又吃得特别丰富。”
“最难能可贵的是我从来没有压力要做到最好以图报答他们领养恩典,在安德信家,一切公平自由,没有施同受,只有关怀爱心。”
英问:“讲了那么多,有无中心点?”
“有。”扬点头。
“是什么呢。”英看着他。
“英,即使找到生母,也毋忘养母。”
英握住扬的手,“我不是那种人。”
这时,邻座有人咳嗽一声。
英见是一个衣着时髦的华裔年轻人。
他说:“有事请教你们。”
英很和善:“是什么事?”
那年轻男子嚅嚅:“我的女友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统。”
扬微笑,“同我一样。”
年轻人说到关键上去:“家母软硬兼施,一定叫我与她断绝来往。”
扬十分同情。
“家母不能接受我女友,尽管她哈佛毕业,在华尔街任职。”
英问:“我们可以帮你做什么?”
“你俩相处融洽,请问有什么秘诀,还有,如何说服双方父母?”
扬头一个笑起来,“你误会我俩的关系了。”
年轻人羡慕,“你们已经结婚?”
英指一指扬,“我们是兄妹。”
年轻人张大嘴错愕无比,“嗄?”
英对着陌生人反而十分坦诚自然:“我们二人是领养儿。”
“啊,原来如此。”他仍然惊讶。
扬忽然感慨,“我明白你的感受,保守的华裔对黑人有真正恐惧,我曾听见两个太太吵架,一个向另外那个下咒语:‘你女儿会嫁黑人!’那个一听,即时哭出来。”
邻座年轻人无比沮丧。
英安慰他:“慢慢来,不急。”
扬却说:“他们叫我黑鬼,认为我刚自猿猴进化不久。”
英瞪了兄弟一眼。
飞机要着陆了。
取行李时已不见那悲哀年轻华裔的影踪。
他们到酒店与妈妈会合。
在大堂镜子里,英看到她与兄弟站在一起,一黄一黑,相映成趣,他比她高一个头,高大硕健,她体态纤细,是个极端。
电视台曾经动他们脑筋,想说一说他们的故事,籍以带出领养制度的利弊,但被林茜一口拒绝。
这时扬忽然说:“妈妈来了。”
金发蓝眼的林茜穿着淡黄色套装,煞是好看。
他们三母子拥抱一下。
林茜像是有点累,“我先打个中觉,晚上一起去筹款晚会。”
可是随即又有人叫了她去不知商量什么。
林茜百忙中转身丢下一句:“英与扬,六时正在这面镜子前等。”
扬看看时间,“我去探访朋友。”
英说:“我到房间去眠一眠。”
妈妈十分体贴,知道他俩并非亲兄妹,为免尴尬,总是订套房。
连日劳累,英碰到床也就睡着了。
梦中时间空间有点糊涂,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听得有人叫她:“小英,小英”,她四处寻找声音来源,不得要领,感觉惆怅。
电话铃响,是林茜叫她准备,这时,扬也上来了。
他们准备好道具服装,又互相化妆,嘻嘻哈哈,浑忘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