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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响,是林茜叫她准备,这时,扬也上来了。
他们准备好道具服装,又互相化妆,嘻嘻哈哈,浑忘心事。
兄妹披上斗蓬,到大堂找妈妈。
有人在他们肩上拍了一下,“我的影子不见了,你俩见过没有?一起出发去永不地吧。”
正是林茜妈作小飞侠打扮。
三人拥作一团到舞会去。
英看到许多在报章杂志上见过的面孔。
她觉得很有趣,一边喝香槟,一边四处浏览。
一位相貌端正作乡村姑娘打扮的女士问她:“香槟还好吗?”
英赞道:“美味极伦,将来我赚到薪酬,一定全部拿来买克鲁格香槟。”
那位女士笑逐颜开:“我是嘉洛莲克鲁格,酒厂的第三代传人。”
“呵,你好。”
“这位小姐,你喜欢哪一个年份,八九年可合口味?抑或是混合香槟、粉红香槟,甜还是干?”
小英十分豪爽,“管它呢,只要是克鲁格。”
女士开心无比,童言无忌,童言至真,她笑说:“‘管它呢,只要是克鲁格’,这句是绝佳宣传句。”
她走开了。
英抬头找扬,她穿的束腰叫她透不过气来,她想换件衣服。
有人在她背后说:“你在这里。”
英转过去。
她看到另一个小飞侠。
原来舞会里有好几个小飞侠。
英微笑问:“你也不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笑,“十分彷徨。”
英安慰他:“或许它会来找你呢。”
那男子笑,“说得真好。”
英问他:“为什么扮彼得潘?”
“我妻子的主意,她扮云蒂。”
那边有人叫他。
“对了,”他给英一张卡片,“你家电脑有什么事,找我们好了。”
“谢谢你,不过,我们一直有电脑保养呢。”
那男子笑笑走开,去找他的影子。
扬出现了,“那人是谁?”
“他说电脑有事可以找他。”英把卡片给扬看。
扬一看,眼都傻了,“是BG。”
呵,今晚各式各样的贵宾都有。
英说:“自助餐桌上有寿司,来,我们去挑一些。”
“最好趁竞选人演说之前溜走。”
“对,我俩只为吃而来。”
可惜衣服太窄,吃得不多。
就在这个时候,场地另一角起了一阵骚动。
英似有预感:“什么事?”她不安。
扬去查问。
——“一个小飞侠晕倒在地,已叫了救护车。”
英与扬此惊非同小可,扔下杯碟,立刻抢过去看个究竟。
英还默默念着:是另一个小飞侠就好了,黑心无妨,只要妈妈无恙。
可是躺在地上的分明是林茜。
扬急忙把她双腿抬高,在她耳边叫:“妈,醒醒,醒醒。”
有人过来说:“我是医生,请让开。”
他蹲下替失却知觉的林茜诊治,扶起她,把她靠在椅子上。
小英急问:“可是空气欠佳?”
那名医生脸色凝重。
片刻,救护车来了,把林茜用担架抬出,她仍然半昏迷,不能言语。
英与扬跟着救护车到西奈山医院急救室。
扬一直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急救人员抹掉林茜化妆,在医院强烈光线下,英看到妈妈脸上皮肉松弛,挂在耳边,真是个中年人了。
英伤感,伏到妈妈身边。
林茜缓缓甦醒,“发生什么事?唉,真煞风景,我一定是忙昏了,孩子们,我们回家去吧,这里是美国,医药费会把你吓死。”
当值医生按住她,“你得留院观察。我们有几个检查要做。”
林茜说:“我有工作在身。”
医生怒问:“死人有什么工作?”
兄妹知道事情严重,噤若寒蝉。
医生同他俩说:“你们先回去。”
他们吻别林茜妈。
回到酒店,英脱下束腰,才发觉腰身已被勒起一条条瘀青紫血痕,做艳女真不容易。
她换上棉衫卡其裤,又打算出门。
扬问:“去医院?”
英点头。
“我们一起。”
兄妹齐心,洗把脸再度出门。
医生又一次看到他们,倒也感动,吩咐他们:“到候诊室看杂志喝咖啡吧。”
他俩一直等到凌晨,两人分别在沙发上盹了一会。
只见另外一位医生出来,“安德信家人在哪里?”
扬跳起来。
医生介绍自己:“我姓区,我们替林茜检查过,她的肝脏有毛病,已达衰竭地步。”
英只会睁大双眼,不懂回应。
扬大惊,“她一直健康,怎么可能。”
“她的肝脏不妥,起码已有三五年历史。”
扬起疑,“慢着,我虽不懂医学,也知道凡是体内器官有事,第一个反应是痛不可当。”
区医生心平气和,“说得好,可是林茜承认长期服用可典镇痛剂,那是吗啡,不知哪位庸医任意给她处方毒药,掩瞒真正病情,直至今日,那人应该枪毙。”
扬急问:“现在应该怎么办?”
区医生回答:“做肝脏移植手术,越快越好。”
扬居然松口气,“区医生,我愿捐出肝脏。”
区医生微笑,“合用机会甚微,先得检查。”
扬焦急:“还等什么?”
英这时也说:“我也参加验血。”
区医生点头,“你们很好,你俩跟看护去检验。”
区医生随后给他们看样板:“这是正常健康肝脏,粉红柔软,那是坏肝脏,又黑又硬。”
两者质地颜色无一相似,叫英想起华人骂人黑心黑肺。
“林茜长期烟酒,休息不足,又欠运动,犯足大忌。”
英低声说:“肝脏是重要器官吧。”
“肝叫存活者,liver,没有它,活不了。”
医生讲得再明白没有。
兄妹看到林茜妈,不禁伏在她腿上。
林茜疲倦地笑,“怎么了?”
兄妹不语,只是抱着妈妈大腿。
“我没事,回家慢慢治。”
林茜躺病榻上,脸色憔悴,洗掉化妆,看到她焦枯的皮肤,一双蓝眼像是褪了颜色,今非昔比。
她的头发拢到脑后,看到雪白发根,呵原来金色是染上去的。
英像是忽然认清了林茜妈的真容颜,不胜悲怮。
她伏在她身上流泪。
“我们回家再说。”
三人紧紧握住手。
林茜由轮椅送上飞机。
彼得安德信闻讯来接飞机。
“林茜。”他忽然流下泪来。
林茜说他:“孩子们都没哭,请你坚强些。”
“无论怎样,一定把你医好。”
彼得决定暂时搬回林茜处住。
璜妮达老实不客气抢白他:“当初又为什么搬出去?”
彼得不出声,忙着联络专科医生。
璜妮达在背后喃喃说:“小器,眼看妻子事业一日比一日成功,名气一天比一天大,不晓得如何应付,怕妻子嫌弃他,他先下手离家。”
小英把食指放嘴唇上,“嘘。”
如是忙到半夜,大家都累得不能言语。
美国区医生报告回来,说英与扬二人的肝脏均不适宜移植给林茜。兄妹捧着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彼得说:“别急,还有我。”
大家意外,“你?”
太平无事都要同林茜分手的他,见她有事,反而愿意牺牲,多么奇怪。
区医生在电话里说:“我替你们推介我师兄米医生。”
“我们正打算请教米医生。”
“好极了。”
第二天一早,各界人士问候鲜花陆续送到,门外排满车子,都是林茜友好前来探访。
英与大哥一早梳洗穿好衣服接待朋友。
这时才知道林茜真是颗明星,政府三级要员都上门问候,她反而没有休息机会。
林茜到中午才盹着。
每次妈妈回家英都很高兴,这次是例外。
彼得返来,看到客厅如花店,不禁苦笑。
扬说:“稍后我会转送到老人院去。”
彼得点点头,“好主意。”
英问:“爸你去什么地方?别走开。”
“我去米医生处检查。”
扬问:“轮候捐赠需排期多久?”
“三五七年不等。”
“那怎么行!”
彼得用手揉脸,“所以靠亲友捐赠比较有把握,我与林茜均高加索人,且血型相同。”
璜妮达捧着晚餐出来,“他不行,还有我呢。”
英破涕为笑,“这么多人爱妈妈,一定有得救。”
彼得叹口气,“看到病榻中的她如此干瘦软弱,真不相信她就是林茜,一直以来,她精力无穷,朝气勃勃,艳光四射,这次打了败仗。”
“她一定会反败为胜。”
彼得忽然说:“你们可知道林茜做早晨七时新闻需几点钟出门?”
英答:“凌晨四时。”
“只有你们知道,她中午回来休息一下,又赶出去工作,深夜尚有应酬,我要见妻子,需打开电视,当时我想:这是什么婚姻生活,已经失去她,不如索性离婚。”
英忽然说:“如果是你为工作早出晚归,她一定支持你。”
彼得不出声。
扬拍拍养父背脊。
“是我太自私。”
“爸,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这时璜妮达进来说:“小英,有位唐先生找你。”
英下楼去。
唐君佑见她一脸愁容,错愕地问:“发生什么事?”
“我妈有急病。”
“怪不得你没上学,又不覆电邮,我可以帮忙吗?”
“她需要移植肝脏。”
唐君佑大急,“本省医院轮候照超声波都要六个月,又不设私家诊所。”
英苦笑,“可不是,有点像第三世界可是。”
“英,祝你们幸运。”
“谢谢你,有空再联络。”
英把他送出大门口。
唐忽然伸出手,碰了碰她的发梢。
英知道他关怀她,不禁点点头。
下午,米医生来了,他要接林茜进医院治疗。
英问:“可以在家观察吗?”
米医生很简单回答:“不。”
璜妮达说:“我去收拾行李。”
米医生的手提电话响起来,他一听,面有喜色,放下电话说:“彼得,彼得。”
彼得安德信立刻走过来。
“彼得,你的肝合用,我们可以尽快安排手术。”
大家一听这个好消息松口气。
英又提心吊胆,“爸,你的安全——”
米医生说:“凡是手术均有危险,妇女们做矫型手术:抽脂肪拉脸皮,也会死人。”
英不出声。
米医生说:“我有把握,你们放心。”
他匆匆回医院办事。
扬看见养父母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不禁微笑。
他喃喃说:“每朵乌云都镶有银边。”
扬驾车把花篮送到老人护理院去。
璜妮达斟杯蜜糖水给英,“小英你嗓子沙哑。”
大家都像老了十年。
“没想到妈妈会忽然崩溃,唉,病来如山倒。”
璜妮达问:“什么?”
“这是华人形容病情凶险的说法。”
“讲得真好。”
下一句是病去如抽丝,英不敢说出来。
傍晚,彼得安德信陪前妻入院,两人均需进一步做详细检查。
英一个人在家,略觉安心,抱着枕头,不觉入梦。
不知多久没睡好,她简直不愿醒来。
心中说:耶稣,我并非对生活不满,或是做人不快乐,只是累同倦,况且,一睁开双眼,就得应付烦琐的人同事,疲得抬不起头来,所以,真不介意到你那里来。
忽然听见楼下争吵声。
有人大声喊:“你叫她下来,我非见她不可。”
谁,谁这样放肆,跑到别人家来大呼小叫?
英万分不愿自床上起来,跑到楼梯口张望。
她还没看清楚人家,人家先看到她。
“你下来,我有话说!”
是个中年华人太太,有点歇斯底里。
璜妮达拦不住她。
英不认识她,不由得问:“阁下是什么人?”
那中年妇女悲忿地说:“阁下我是唐君佑的妈妈。”
英连忙下楼来,“唐伯母什么事?”
璜妮达见客人一丝善意也无,不放心,在一边站着。
唐伯母一手拉住小英,“你同君佑说些什么?你叫他把心脏捐给你?他没了心脏如何存活?你要他的命?你是什么地方来的妖女?”
英楞住。
“你休想!我已经通知警察前来,”伯母气急败坏,“你想谋杀君佑?”
英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伯母忽然伸手去打她,“你这女巫,女巫!”
璜妮达想挡已经来不及。
英吃了耳光退后,又痛又羞。
就在这时,英背后伸出一只大手,拍开打她的人。
原来是扬回来了,背后还跟着两个警察。
那唐伯母蓦然看见一个六呎多高黑人怒目相视,也退后几步。
警察走向前隔开他们。
“这位是唐太太?是你报警?我想你误会了,我们已经同你了解过情况,证明是你误会,请到外头来说几句话,陈督察会讲中文。”
陈督察把唐太太请出去。
璜妮达看到小英面颊上有明显的五指纹,不禁生气,奔出去同警察投诉:“我们要控诉这女子入屋蓄意伤人!”
这时唐君佑也气喘喘赶来。
“妈,你怎么在这里?你干什么?”
唐太太大声说:“是我通知派出所,是我叫警察来抓这妖女。”
“妈,你完全误会了。”
一眼看见小英站在门口,他连忙走过去解释。
英摆摆手,“你们都走吧。”不待他开口。
声音十分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唐君佑不是笨人,这时知道任何解释都没有用,他颓然退下。
这时扬出来说:“我们不想骚扰邻居,我们不予追究,你们走吧。”
那一边陈督察犹自苦口婆心地对唐太太说:“没有人要你儿子心脏,你放心,即使你愿意捐赠,人家未必合用,唐太太,你年纪不大,为何如此盲塞?”
问得好,大抵是读少几年书吧,人会变成那般愚昧自私。
唐太太垂头,“我急昏了,我听见儿子在电话里向医生请教这件事……我只得一个儿子……”
她立刻质问儿子,拿到地址,二话不说,上门来讨回公道。
英想:什么叫倒霉,这就是了。
她回房去洗把脸,关上门。
妖女、勾男人的心、血淋淋、张嘴吃掉、长生不老、法术无边、女巫、诅咒他人、待人家宅不安、家散人亡……都是她英安德信。
英累得抬不起头来。
警察把唐家母子送走。
璜妮达来敲门,“英,是我不好,我不该开门。”
英答:“不关你事。”
璜妮达走开,扬又来说话。
“清人,你没事吧。”
“尼格罗,你让我独自静一静。”
“你们清人脾气暴烈,蛮不讲理。”
“你少批评我族人。”
“学校打电话来叫你去上课。”
“我没心情。”
“爸妈已得到最好的医药照顾,你不用荒废学业,英,你应生活如常。”
这是东西方文化差距:西方人遇事尽量振作运作如常,东方人会觉得若无其事是没心肝凉薄表现,非得悲怮哭倒在地不可。
“回学校去,蜜蜜说有客座教授来讲哲学对希腊民主创新影响,应当精采。”
“谢谢你,尼格罗。”
“不客气,清人。”
英长长吁出一口气。
片刻有小车子驶近,蜜蜜下车,咚咚咚跑上楼来。
“去听沈教授讲课,沈自西岸来,是个美男子。”
英只得收拾书包上学。
林茜妈绝不赞成她坐困愁城。
蜜蜜喃喃说:“今日还是看不到你妈妈。”
车厢里有一份报纸,小段新闻:“林茜安德信著名电视新闻主持急症入院”,附着林茜明艳照人的宣传照。
英不出声。
蜜蜜问:“你心情很坏,失恋?”
英微笑,“没有得,何来失?”
“但是失恋这件事很奇怪,明明从来不属于你的人,你也会产生幻觉,认为得着过,随即又为失却哭泣。”
“咦,可以写一篇报告:魅由心生,情不自禁。”
“英,你不是失恋?”
“不,我只是觉得疲倦。”
她们把车停好,走进演讲厅,已经座无虚席。
沈教授果然是美男子,可是,题材略为重复,稳健,但欠缺新意,他来自鼎鼎大名的西安大略大学。
不过沈有足够魅力留住学生直至完场。
有好些女同学上前去要求签名。
沈的著作今日安排在图书馆出售。
蜜蜜围上去,英却走到饭堂。
她觉得胃部不舒服,买了一盒牛奶,喝下去没多久,忽然全部呕吐出来。
洁白芬芳的牛奶在胃里打一转变得臭酸难当。
英到储物室取过干净上衣更换。
她想去找校医,却被同学叫住问功课。
英整日耳鸣,耳边像有人敲打摩斯电讯密码:嗒嗒嗒嗒,不停地扰她心神。
她用手捧着头。
同学说:“英,你一向名列前茅,何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