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高翔发现自己眼角余光扫视过去,勾起回忆,心神无法宁定下来,只得暗叹一口气,将车停到路肩上探身从后座取了朱晓妍放在车上的一只红色颈枕,正要给她套上,却看到她头发垂到一边,露出一段雪白后颈,发丝之间隐约有纹身图案。他还未及辨认,她已经惊醒,接过来说声谢谢,他重新发动车子上路。
到了省城,她说:“请把我送到长途客运站,我的行李寄存在那里。我自己去机场,谢谢你。”
“我送你去取行李,再送你去机场。”
她怔了一下,“我订的机票是晚上八点的,现在还早,我想在市区随便转转,然后再去机场。”
“我送你。”
“这已经不是礼貌周到了,高翔,你是怕我不经你同意就去骚扰……他,所以非要亲眼看着我上飞机离开吧。”
高翔默认。
她往椅背上一靠,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这么不放心的话,那就看着我好了。”
到客运站取了行李之后,她似乎恢复了平静,彬彬有礼地说:“麻烦你把车开到中山路。”
“那里现在是商业区,你家住的那一片宿舍楼好象已经拆迁了。”
“我还是想去看看,”
高翔没有再说什么,打方向盘掉头,驶往中山路,到了她说的地方,他将车停到路边,她解开安全带,看看手表,“我想一个人在附近走走,一个小时以后回这里,可以吗?”
他没法拒绝这个近乎小心翼翼的请求,点点头,“我在前边那家咖啡馆等你。”
高翔平时喜欢喝咖啡,还接手了老友转让的绿门咖啡馆低调经营着。路边的这家咖啡馆装修得不伦不类,咖啡味道非常一般,他只尝了一口便放弃了,叫服务员上了一杯红茶。隔壁有一桌客人在玩牌,另一桌客人在高谈阔论,实在不适合一个人静下心来消磨时间。更要命的是,一个小时过去了,左思安没有回来。
他看着时间,心情渐渐焦躁,又等了二十分钟,他打电话给家里:“妈,小飞在家吗?”
“他跟同学看完电影才回来,好象心情不好,叫他下来吃水果,他也不肯。”
“家里今天没客人来吧。”
陈子惠哼了一声:“你爸上午来过,他大概能算我家客人了。”
他苦笑,“爸爸来有什么事吗?”
“我懒得问,他看你不在,跟小飞聊了几句,坐一会儿就走了。”
他父母分居多年,他也无心在此时讨论他们之间古怪的关系,“妈,如果有人来敲门……”他踌躇一下,“不要放进来。”
陈子惠狐疑地问:“谁会来?是不是生意上有什么麻烦?要不要报警?”
“不是。”
“你是不是在躲你的女朋友?”
他啼笑皆非,可是知道母亲一向好奇心强烈而且不好敷衍,而他又确实满怀担忧,不得不说:“别乱猜了,妈妈。左思安回来了,我怕她会去家里惊动小飞。”
陈子惠短暂地错愕了一下,一下嚷了出来:“什么?她跑回来做什么?难道她又要……”
“妈,小点声,镇定。”
陈子惠马上压低声音,可是怒气丝毫不减:“你怎么不拦着她?”
他不想再多说下去,“她今天晚上就坐飞机走,未必会去我们家。我只是怕万一……总之,让小飞今天别出门了。她如果来,你别让她进来,也别跟她多说什么,马上打我手机。”
陈子惠的反应并不让高翔意外。他放下手机,懊恼地再度看手表,只过了几分钟而已,他意识到频繁看表,只会觉得时间过得更慢,招手叫来服务员续一杯红茶。喝到一半,终于看到左思安向咖啡馆走来,他马上结帐出来。
“你去什么地方了?”
“对不起,堵车了,我……”
“不是说就在附近转转吗,这么长时间你到底去了哪儿?”
她被他严厉的表情惊吓到,同时也生出了怒气,略微提高了声音,“我只是去坐了一下电车,然后原路返回。我怎么知道现在堵车堵得这么厉害?”
她提到电车,他一下无话可说了,僵了一会儿,她先开了口,“没得到你同意,我不会去见他的。对不起,我不该去这么久,害你担心了。我们这就去机场吧,看着我离开,你就可以放心了。”
☆、12
三
6
左思安接过登机牌,向高翔晃了一下,“不好意思,耽搁了你两天时间。我这就进安检,先去西藏,然后回美国,请放心,我不会再贸然回来了。”
高翔看着她,突然问:“你母亲还住在波特兰吗?”
“是啊。”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
“这些年你一直生活在巴尔的摩?”
提到巴尔的摩,她回过神来,脸上闪过异样神态,但马上镇定下来,低声说:“不完全是,我转到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读书,毕业后去巴尔的摩读医学院,之后留在巴尔的摩做住院医生。”
“你不介意我问为什么是巴尔的摩吧。”
她犹疑一下:“巴尔的摩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是全美最好的医学院之一,我申请了,也很幸运录取了。”
“上最好的学校,倒是很符合你母亲对你的要求。那么,你为什么会突然想见高飞?总不会是当了医生,突然想诊断一下他的病情,来显示你的专业能力吧。”
她苦笑:“不,我没有那么严重的职业病。我想看看的不止是他,还有我住过的宿舍、读过的幼儿园、小学、中学,我爸爸以前带我天天乘坐的电车,我住过的小村子,帮助过我的梅姨。”
“以这种走马观花的方式?”
她微微一笑,“别再指责我了。我这就走,谢谢你送我来机场。再见。”
左思安走向安检口,高翔叫住她:“请等一下。”
她站住,他拿出钱夹,抽出里面的照片递给她,“这是高飞刚读初二时的照片。他现在读初三,长高了好多。”
她小心地捏着照片的一角,长久地盯着那个笑得无忧虑的男孩面孔。
“他四岁时做的先天性心脏病根治手术很成功,一直定期做体检复查,他不可能当职业运动员,从事高对抗高强度的运动,但他的整体运动能力和各种功能基本正常。给他做检查的医生说,按照美国胸科医师学会的统计数据和先天性心脏病手术数据库的评价标准,这种情况能够算预后良好。”
她没有说话,依旧目不转睛看着手里的照片。
“他非常聪明,是个善良、开朗的孩子,有点贪玩,喜欢打游戏、看篮球比赛,不喜欢看书,对功课马马虎虎。我和我的家人都很爱他,他早已经接受了他没有母亲这件事,我没法跟他解释你的存在,希望你放弃见他或者跟他联络的念头,让他继续不受困扰地成长。你能理解吗?”
她点点头。
“如果你想要,你可以留下这照片。”
“谢谢,不用了。”她却将照片递还给了他,“你可以放心,我有十二年没见我的父亲,尽管与母亲同在美国,但大学毕业后,我差不多每年只见她一次而已。距离只是一个借口,更主要的原因是,我父亲选择了疏远我,我选择了疏远我母亲。哪怕是至亲的亲人,到了相对无话可说的时候,都会觉得不见也许更容易一些。日积月累下来,就再没有力气去试着重新亲近了。越是亲密的关系,越经不起回头弥补,就这么简单。至于这个孩子——”
她短暂地沉默,然后清晰地说:“我不是自愿给他生命,我早就放弃了他,当然不会贸然出现他面前。对他来说,我什么也不是。这次过来,我也只是想远远看他一眼而已。看看照片,知道你把他照顾得很好,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她看向他,目光专注幽深,仿佛在收录眼睛扫到的每一个细节,然后轻声说:“再见,高翔。”转身走了。
高翔的手机响起,他机械地接听,是陈子惠打来的,声音低而焦躁,“她走了吗?”
他看着前方,左思安正排在安检口前长长的队伍里,一步步向前挪动。
“走了。”
陈子惠不放心地追问,“她还会不会再回来?”
这个时候已经轮到左思安排到最前面,她将证件、登机牌交给检查人员,突然回过头来看着高翔,好象知道他始终还停留在原处。
她定定凝视他,他也同样看着她,时间仿佛陷于静止,不断穿行于他们视线之中的旅客虚化得如同缥缈不真切的幻影。然而这个凝固状态在短短一瞬便已经悄然无声地崩解,她回过头去,进入了安检口。
现实世界扑天盖地重新回来,匆忙走动的人群、航班信息广播、闪动的电子屏,各种嘈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还有话筒中陈子惠的不停呼叫,“喂,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她不会回来了。”
目送她消失在视线里,高翔简短地说,收起了手机。
他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他意识到,她不告而别远走异国,已经过去了十三年之久。上一次她这样跟他说再见之后,就彻底消失,时间长到让他以为他经历的将是一场漫长的、也许再不会相见的告别。
他头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13
第四章 1996年,清岗,刘湾
左思安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敲门声突然响起,全身一震,坐起身来,缩到床头靠墙壁的角落里。
她妈妈于佳早就已经将门铃电池拿掉,她能分辨出可以出入她家的人的敲门声。这个敲门节奏陌生,不轻不重,不疾不徐,跟昨天那个急躁的拍门有明显的区别,但显然同样下决心要将她家紧闭的门敲开。
她不知道来人是谁,却能想象到隔壁邻居悄悄打开他家防盗门上的小窗向她家访客好奇窥视的情形。
她害怕陌生人的敲门,更害怕由此导致像昨晚那样父母压低声音的争吵,吵架的内容从知道她怀孕那天起,就一再重复着,多半以“如果”开头,拉锯一般,一句接着一句,仿佛谁要不接上去,谁就是该对她目前状况负责的一方:
如果你听我的就让她在省城住读,没带她来清岗读书……
如果你这个当妈妈的多关心一下女儿,早告诉她一些生理知识……
如果你不那么过份娇惯她,弄得她没有一点应变能力和主见……
如果你跟她足够亲近,这种事女儿本来会最先跟母亲讲……
如果你没忙着下乡检查工作,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
如果放暑假的时候你不是忙课题,把她接回去了……
如果你没有大张旗鼓报案,我们又何必这么背动……
昨晚的争吵来得尤其持久而激烈,他们不约而同避免提及她的名字,相互指责对方是不称职的家长,母亲说得更有力一些,而父亲好一会儿才反击一句。
她只能用被子蒙上头,缩到墙角瑟瑟发抖,一直哭到不知不觉睡着,半夜醒来,屋子已经安静下来。她悄悄下床走到客厅,发现父亲没有进卧室睡觉,而是拥着被子蜷缩在沙发上。她站着,不敢发出任何声响,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在沙发上艰难地翻身,她才回了自己的房间重新躺下。
于佳走进卧室,眉头不由自主地一皱,左思安知道,母亲不喜欢看见她这个瑟缩的样子,可是她已经没办法掩饰内心的恐惧。于佳用温和的声音说:“不用怕,我去看看是谁。”
她家住的是清岗县政府安排的宿舍三楼,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墙壁单薄,坐在自己的卧室内,她可以清楚听到妈妈打开门,冷冷地问:“有什么事?”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回答说:“于老师,你好,我叫高翔,我是……”
于佳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知道你是谁,我在公安局见过你。你母亲昨天已经来撒过泼了,我没什么可跟你们说的,请回吧。”
然而那人并没有离开,“于老师,请给我几分钟时间,如果你觉得我的提议无理,我保证我和我的家人不会再来打搅你。”
左思安知道,邻居肯定还在看着,等着昨天这个人的母亲造访时发生的戏剧化冲突再次出现,而于佳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她妥协了,让他进来以后关上门,但并没有邀请他坐。
“你看上去是文明人,让我们用文明人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吧。我知道你无非是打算用比你母亲礼貌的态度把那个要求再提一次。我不会答应,让你进来,只是不想让邻居接着看热闹而已。请不要再来骚扰我们。”
“但是你女儿……”
他的讲话中断。左思安可以想象是母亲用手势制止了他,同时还侧耳听她在房内有什么动静。自从出事以后,她的感知能力似乎比以前要强得多,很多场面、别人的表情,甚至一瞬间的眼神,她不必看都能清楚知道。她并不欢迎这份加重她痛苦的敏感,只想把身体蜷缩得更紧一些,然而她的腹部妨碍了她的努力,她唯一能做的是搂住自己的膝盖搂着更紧一些,仿佛这样可以锁闭一部分自己,多几分抵挡的屏障。
于佳的声音放得更低,可听得仍然清晰:“我女儿不劳你们关心。我也不会跟你们这一家人商讨她的前途、未来。”
这时又传来敲门声,同时有人叫:“于阿姨,是我们。”
左思安知道,是她的同学刘冠超和他妈妈王玉姣来了。于佳开门放他们进来,刘冠超用刚处于变声期的嗓音说:“于阿姨,这是你让我买的洗发水、护发素和洗衣粉,这是找的钱。”
“小超,谢谢你。”
王玉姣说:“于老师,这锅山药排骨汤是我在家里生了煤炉慢火炖的,趁热给小安盛一碗吧。”
“谢谢你,王姐,她中午也只吃了一点,就再不肯动筷子了。”
“那我先到厨房去洗米摘菜,把饭煮上。小超,你去跟小安一起做作业吧。”
“嗯,于阿姨,我带了老师今天布置的作业过来,可以跟小安讲讲上的新课。”
“好,谢谢你,小超。”于佳扬声说,“小安,小超过来了。”
刘冠超是一个瘦小的男孩,穿着旧而干净的校服,背着一个破旧的书包。他来自清岗县内一个叫刘湾的小乡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清岗中学后,父母为了支持他,带着他和他姐姐举家迁进清岗县城,靠卖菜维持生活。左学军去买菜时与刘氏夫妇认识,交谈之中发现他们的儿子刘冠超与左思安刚好是同班同学。他工作繁忙,偶尔还要到省城开会,去清岗下面农村检查工作,去外地出差,一去三两天或者一周不等,于是跟刘家商量,请王玉姣每天过来打扫卫生,做一餐晚饭。在他外出时,刘冠超会上来跟她一起做作业,王玉姣会陪左思安过夜。这个安排解除了他很多后顾之忧,于佳知道后也放心了许多。
同学一年多时间,刘冠超已经是左思安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也是出事之后唯一能进入她房间的外人。
他打开书包拿出笔记本,正要说话,左思安向他摇摇头,示意他安静。外面的对话在继续着。
“你看到了吧。我女儿不能上学,不能上街,关在家里还有邻居议论打听,去医院做一次治疗检查,她就要接近崩溃。我们的家在省城,可是……我现在不能丢下女儿回去上班,更不能带女儿回去。我怕这件事张扬到省城,她以后在那里也被人指指点点,没法立足。她成天把自己关在一个九平方米的卧室里,除了她的这个同学,谁也不肯见。我得盯着我女儿,同样哪里都不能去,甚至不能出去买日用品。这间宿舍现在就是我和我女儿的监牢。你还想跟我谈什么?”
来人没有回答,刘冠超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问:“他是谁?”
左思安摇摇头,没有回答。
于佳继续说:“你母亲找上门来,当着我女儿的面威胁说要整垮我丈夫。可是他在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天,整个人就已经垮了。他疼爱他的女儿,经历了你们想象不到的打击,否则他那样温和的人,也不会像疯了一样上警车亲自去追捕那个畜生。你们是些什么人啊,居然会上门来提这种要求。我如果拿女儿去做交易换你们不告他,他就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那人终于说话了,声音平稳诚恳:“于老师,我不是过来提要求,更不是想威胁谁。我只想跟你平心静气商量出一个对大家都好的解决办法。”
“你母亲也是口口声声说要帮我们解决问题,我把她赶出去,还险些动手打她,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我也会有像泼妇一样跟人歇斯底里吵架的一天。平心静气?你觉得我可能保持平静吗?”
“我代我母亲向你道歉,于老师,我并不赞成她的做法。但是,你女儿已经怀孕六个月,引产下来的话……”
刘冠超昨天来时也正好撞上陈子惠的来访,听到过差不多的谈话,他顿时脸涨得通红,“我去赶他走。”
左思安突然下了床,打开卧室门走出去,刘冠超紧张地跟在她后面。于佳惊愕地说:“小安,你出来干什么?”
左思安直直看着他们:“妈妈,就照他们说的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