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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 短篇集-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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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瑟笑,“报应之说,终属渺茫,不如去大嚼一顿,以泄心头之愤。”

  我用手撑着头,“不,约瑟,你们去吧,我也累了,不陪你们。”

  约瑟还想说话,倒是尚,一把将他抓了出去。

  我受不住他们这样吵闹,头痛起来,喝一杯热茶,吞一颗药九,才觉得好过。

  过了大半小时入有人轻轻敲门,我说:“请进来。”

  又是尚。

  我如见鬼一般:“又是你!”

  “我来道歉。”他低声说。

  我看着他。

  “我买了东西给你吃。”他说:“你也该饿了。”

  他把一只饭盒子放在我面前,我闻到一股香气。

  “滑蛋牛肉饭,新鲜滚熨的。”

  他轻轻说:“快吃吧,我替你去冲茶。”

  他取起我桌上的杯子便走出去。

  我有点不好意思,打开饭盒子,尚并没有走进来看着我吃,待我吃完了他才敲门进来,递上杯茶。

  “谢谢你。”我有点不好意思。

  “不要客气。”

  我喝一口茶,头痛完全消失了。

  “对不起,我们老拿你开玩笑。”他说。

  我瞪他一眼。“同事,算了吧。”我说。

  “我们做不成同事了。”他说。

  “为什么?”

  “有关方面没录取我。”他说。

  “啊。”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有点失望。

  他有点沮丧,“因此下个月我得回苏邦。”

  “呵。”我更失望。

  “不过很高兴认识你,你对我很好。”他说:“我与约瑟胡调惯了,有很多时候不知收敛,你别见怪。”

  这种敬鬼神而远之的语气真是熟悉,我苦笑,一般人对老姑婆说话的口气就是这样的。

  “不客气了。”我说。

  他点点头,很礼貌的退出去。

  我恍然若失。

  他为什么不再约我吃饭?

  我随即笑出来,恐怕是碰得钉子多,不好意思,我怎么能怪他不开口?是我拒绝他的次数太多了。

  我接著有好几天没看到他,嘴里不说什么,心中却很想念他。

  他是一个可爱大方的人物,为我生活添增不少颜色。

  我终于问起约瑟:“尚回去了没有?”

  “没有,这几天他在集古斋泡,看中一些字画;却又买不起,正在烦恼。”

  我问:“他有什么年纪了?”

  “不会比你小。”约瑟言中有物。

  我笑笑。

  我的生活仿佛又恢复平静。

  一个周末,我留在办公室里不走,老馆长进来坐。

  他说:“我明年就退休了。”

  我说:“你知道我不爱听这个。”

  “你许有希望升馆长,我向上头推荐,说这个职位,你胜任有余。可惜你事业有成,却是空守闺房,我总觉得是浪费。”老馆长叹一口气。

  我微笑不语。

  “你等着来敲门的人,门终于敲响了,你又不理人。”他说。

  我抬起头来。

  “你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庄,你不要见怪。”

  我摇摇头。

  “与你兴趣不合的人,你根本不加以理睬,现在总算有个艺术家出现,你又没勇气,因为你的生活安定惯了,害怕任何变化。是不是?”他问我。

  我点点头。

  “你现在有多少天假期?你也不算算,起码有三个月假,为什么不加以利用,到巴黎去一趟?为公为私都有益身心。这间美术馆少了你未必会关门,可是你损失这个傻小子,未必找得到第二个。”

  我非常的犹疑。

  “庄,你想得太多,顾虑过度,做人不可以这样,你不是一部机器。”他看着我。

  我喃喃的道……机器,馆长是第二个说我像机器的人。

  “自明天起,你一连放三个月假,我不要在办公室再看到你,至于你如何利用这个宝贵的假期,那是你的事,我再也不干涉的。你是聪明人,聪明人的特征是怕吃亏,我明白你的心意。”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老馆长说:“自明天起你在家多多休息吧,我不多说了。”

  我被勒令放假,真是自己所想不到的事。

  在家闷了三日,我忍不住打电话给约瑟。

  “放大假?”他问:“敢情好,没有打算去旅行?”

  “去哪里?”我反问”

  “譬如说:巴黎,巴黎苏邦大学。”

  我说:“好象你们都知道我该何去何从。”

  “太明显了。”约瑟哈哈的笑。

  “尚呢?他又在干什么?”我问。

  “等你的电话,请我们吃饭。”他取笑。

  “我正想问你们几时有空。”我却很坦白。

  “真的?”约瑟不置信。

  “自然是真的。”我说。

  “明天七点半,我叫尚到你家接你。”他问:“你不介意吧?”

  我说:“我从来不是小家子气的人。”

  “这话是你说的,庄。”他笑。

  放下电话,我心头也放下一块大石,在过去的十多年中我从来未曾主动做过这种事,什么都有第一次,我想尚是值得我这么做的。

  他到我家的时候,我早已穿戴整齐,门铃一响,我请他进屋坐下。

  “喝些什么?”我问:“时间还早。”

  “约瑟在家请我们。”他把“我们”两字说得很大方。

  “你打算怎么样?”我问:“在这里坐还是上廖家去?”

  他倒在沙发里,“我在你这里休息一下,累死我了。”

  我给他啤酒。“最近忙什么?”

  “既然不能留下来,就得回巴黎。我对于教学生涯也疲倦了,打算帮家里做生意。”

  “家做什么?”我问。

  “家里在巴黎开一爿卖东方文物的小店。倒不是卖野人头的,父亲要退休,我便把店顶了过来。”他挥挥手,“这几天忙着办货,又没人帮手,只怕上当。”

  “香港不见得有那么多骗子,你放心一点好不好?”我笑。

  “昨天买了一张竹内栖凤的画——”

  我不待他说完便道:“上当了,一定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他反问。

  “这种画连京都博物馆都找不到,又怎么会流落在香港?”我笑,“而且你一定以低价买进的,对不对?”

  “唉,什么都给你猜到。”他也笑。

  “不妨你亦可以低价让出,不会蚀本,不蚀本就好。”我安慰他,“幸亏你只是办货不是作私人收藏。”

  他喝完了啤酒。

  “我们走吧。”我说。

  “听说你会到巴黎来。”他忽然问。

  “谁说的?”我愕然。

  “他们都这么说。”尚说:“如果到巴黎来,记得找我。”

  “你什么时候回去?”我犹疑的问。

  “我?下个月初,快了。”他问:“你呢?”

  “我要考虑考虑。”我说。

  “你是那种喝杯牛奶都要考虑三日三夜的人。”他温柔的说。

  “是,我得对自己负责,没有人关心我,我更得保护自己。”

  “我们都关心你。”他说。

  “不,我们只是朋友,开心的时候吃杯茶,看场戏——到了要紧关头,朋友是于事无补的。”

  “你说得很对,我们对朋友的贫穷疾病痛苦都爱莫能助。”尚承认,“可是至少我们可以陪你说话。”

  我微笑,“也不是每个朋友都是倾诉的对象。”

  “现在你总算育与我谈话了有进步。”尚说。

  我说:“因为你对我很好。”

  “你是一个自私自爱自利的人,庄,你只会坐在家中等着朋友对你好,你不会主动地伸出手来招呼朋友。”他说。

  “尚,你说对了,我害怕受伤害。”我说。

  “你不用怕我。”

  “我知道。”

  “既然如此,你还在等待什么?”他问我。

  “我?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在等待你的邀请。”我说。

  “我不是早已发出请帖了吗?”尚诧异地说。

  “你看清楚了我没有?”我问,“我是一个中年老姑婆,脾气古怪,不近人情,相貌平平,你想清楚?”

  尚说:“我相信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告诉我,我看到的是一个对美术极有修养的事业女性,英姿勃勃,神采飞扬,别有风韵,且带着十分的气质,当然我看当然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咽一口唾沫。

  “庄,别害怕,快去领事馆办手续,我们一起到巴黎走走——你上次去是几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

  “与什么人去的?”

  好家伙,开始管头管脚的了,可是我心中却心甘情愿。

  “一个人。”我笑答。

  “曦,煞风景。”他说:“好,我们动身到约瑟家去吧,迟到要罚的。”

  廖约瑟两夫妻为我到巴黎之行大费周章,仿佛我此行是去结婚似的,为我买了不少新衣服。

  我笑跟尚说:“你看他们,等不到自家的女儿大,就想把别人的女儿嫁掉。”

  “想?”廖太太忽然紧张起来,“什么叫想?难道你只是‘想’嫁尚?”

  “嫁?”我吓一跳,“谁嫁人?”

  尚问:“怎么?你不是答应嫁我?”他大惊失色。

  “嫁你?”我一阵晕眩,“我什么时候答应嫁任何人?”

  尚嚷:“赖婚!赖婚!”

  “喂!话说清楚一点,我只答应跟你一起到巴黎去。”我急道。

  廖太太说:“庄,我们小觑了你!没想到你这么新潮,你不与他结婚,却跟他去巴黎,难道想试婚?”

  我拉下脸说:“我不来了。”

  尚说:“不由你不来!”

  “你们老拿我开玩笑。”我懊恼的说。

  尚:“我以为一切都有默契,既然事情进行得太含蓄,我再补一次求婚礼如何?

  “这还差不多!”廖氏夫妇异口同声。

  我说:“我没有打算结婚,你们别催我。”

  约瑟说:“对,别逼她,让她到了巴黎,慢慢想清楚未迟,不过庄你是在思虑过度,不催一下是不行的。”

  我说。“你与尚老是联合起来对付我,现在更进步了”连廖太太也加入行列,三个人欺侮一个人,我希望你们惭愧!”

  他们三人笑。

  约瑟说:“为你好呢,庄。”

  廖太太说:“好了好了,吃饭去吧。”

  我看了尚一眼。

  他向我挤挤眼。

  我叹口气说:“这算是什么呢?”

  尚说:“老姑婆的春天。”

  这次连我都只好笑起来。春天……呵是。




母子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偶遇》

  我认识维旭已有两年,从来没见过他的父母。

  在学校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寄宿生,教授与同学都对他推崇备至。

  他很少回家,我们开始约会的时候,通常都是他到我家来接我,父母很喜欢他,一向他是通行无阻的。

  后来熟了,我便问起:“维旭,为什么不让我见见伯父母?”

  他答:“我父亲早就移民美国。”

  “很少回来?”

  “很少。”

  “母亲也不回来?”

  他迟疑一会儿说:“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已离婚。”

  其实离婚已是很普通的事,但维旭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脸色很阴暗。

  维旭并不是一个十分开朗的人,平日合了“沉默寡言”四个字,不过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满天阴霾中露出一丝金光,我就是爱看那笑脸。

  妈妈对他很好,凡我有的,总能照顾维旭。

  妈妈说,“不管将来如何,我不一定要他娶我女儿,我女儿也不怕嫁不到人,这孩子讨人喜欢,他得不到亲情,我们疼着他一点,也是应该的。”

  譬如帮我打了毛衣,维旭也一定有一件。生日的时候,维旭往往与我受到同一的待遇。

  维旭通常住在宿舍中,不要说周末,连过年过节,他都不回家,生日也没人记得他,是我尽量拖了他往我家跑。

  妈妈有时说:“这孩子真怪,有父母跟没父母似的。”

  爸说:“别乱说,他的学费生活还不是由父母负责?就凭你那些招呼,他就活得那么好,别离间人家的亲情,各人养孩子的方式不一样。”

  妈妈有点讪讪地,她说,“我一时嘴快了。”

  我说:“亲情也很重要,光付钱,那多难堪!”

  爸爸看我一眼,“你少批评他,要不爱他,要不离开他。”

  我笑着应:“是!”

  爸爸的家教最严,就不爱说人是非,维旭说,他最喜欢我们家这一点。

  班上有同学订婚,我笑问维旭:“什么时候轮到我们?”

  他说:“找到工作再说。”

  “哗,还要等两年。”我吐吐舌头。

  他忽然说:“我情愿叫你等。我举个例子:政府拍卖官地的时候,竞投者必需有现金支票作保证,才能举手出价,少女的终身难道不比一幅官地更宝贵?可是大批追求者,除了花言巧语,还能提供什么保证?一份正当职业至少是家庭幸福的保证,肯具保便表示有诚意。你明白吗?”

  我很感动,“我明白。”

  “我父亲是一个非常不负责的男人,是以母亲跟他离婚。”

  “真的?”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起他父亲。

  “我不想多说他。”

  “你母亲呢?她可好?”

  “当然她很好!”维旭冷笑一声。

  “如果她很好,你应该为她高兴,她一定是个能干的女子,离婚后并没有倒下来。”

  “她是很能干。”维旭说:“我只希望她可以平凡一点,你明白吗?像你妈妈那样,妈妈应该有妈妈的样子。”

  我笑。

  维旭说:“后来她又结婚了。”

  “嫁得好不好?”

  “我不知道!”

  “有没有再生孩子?”

  “我不知道!”

  我笑了。

  “这些年来你没有见过她?她没有要求与你见面?”

  “她不在乎,她才不会勉强我——尽说这些干什么?不是说去打球吗?”

  从此没了下文,他不肯再提。

  妈妈说:“他母亲必然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你看他的相貌就知道,长得那么秀气。”

  “他不原谅他母亲。”我说。

  “这孩子死心眼。”

  我笑说;“他的思想落后五十年。”

  妈妈瞪我一眼,“如果你不能帮他,就别取笑他。”

  “是是。”我嬉皮笑脸的。

  看到她母亲是在最意外的时候。

  我与维旭打完壁球在等车,一辆车子停在我们面前,一个美貌的女郎向他打招呼。

  我偷偷瞄维旭一眼,当时我想:这小子,女朋友顶多,等一会儿要好好的审他。

  维旭别转头,假装没看见。

  那女郎说:“上车来吧。”

  我推一推维旭,他没法子,问我:“上不上车?”

  我心里已不高兴,“你问我,我问谁?”

  维旭叹口气,拉我上车。我坐在司机旁边。

  那女郎说:“维旭,我们多久没见面了?”

  维旭不出声。

  “是你的女朋友,怎么不介绍?”她又说。

  我听了这句话,略为松弛点。

  我说:“我叫薇薇。”

  女郎说,“我是维旭的母亲。”

  我张大了嘴,下巴几乎掉下来,他的母亲!

  但她是这么年轻!

  她看着我微笑。“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到学校把我搁下。”维旭说。

  到学校维旭拉我下车,我说“谢谢你,阿姨。”

  “不用客气。”她说。

  维旭说:“再见。”

  母亲叫住他:“维旭,我们通电话。”

  维旭不回答,鼓着气向前行。

  我惊异的说:“她多么时髦年轻漂亮!而且你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我并不像她。”

  “你有什么道理生气呢?”我问:“任何人都会以那样的母亲为荣。”

  “因为她不是你的母亲!”

  “张维旭,你这个人好不幼稚,”我说:“你生她气是因为她再婚?还是因为她没有为你牺牲到底,一辈子对着那个令她失望的丈夫?连你自己都承认你父亲不负责任,你这个人!”

  “她令我难为情!”

  “是因为她太漂亮?走出去像你的女朋友?”

  “薇薇!我不想再说下去!”他的脸色铁青。

  我们那天很不愉快,结识两年来,从来没试过那么不开心,我提早回家向妈妈诉苦。

  妈妈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理他的家事作甚?根本与你无关。”

  “我有点喜欢他母亲。”

  “因为她长得漂亮?”

  “是。”我承认,“看上去只三十出头,维旭都廿一岁了,她还保养得那么好,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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