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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烟花寂寞-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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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赶到的时候,朱老先生正在吃午饭。
  我早吃过,故此捧着杯茶陪他。石奇没进来,他在外头等我。
  朱先生不经意地问我:〃那是你的男朋友吗?〃
  他饭桌上放着一碟子奇怪的佐菜,一块黑黑灰灰,有许多脚,是海产,有腥臭味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好奇。
  〃醉蟹。你男友为什么不进来?〃
  〃那不是我的男友,那是石奇。〃
  他吓一跳,抬起头,平日无神的双眼突然发出精光,细细打量我一会儿,精光收敛,又继续吃他的醉蟹。
  那么奇腥的东西怎能下饭,这种吃的文化真叫人吃不消。
  〃石奇这种人呢,你离得越远越好。〃
  我很爽快地说:〃这我知道,我绝对量力。〃
  他似乎放心,〃你来找我,又是为什么?〃
  〃你是一定知道的,姚晶可有一个女儿?〃
  他一震。
  我立刻已经知道答案。
  〃她怎会不把财产留给女儿?〃我问。
  〃不需要。〃朱先生很简单地答。
  这孩子过继给谁?情况可好?今年多大岁数?漂亮否?姚晶跟什么人生下她?她是否住在这城里?十万个问题纷沓而至。
  〃不要再问,再问我也不会回答你。〃
  〃你可以相信我。〃
  〃我不愿再提她的伤心事。〃他守口如瓶。
  老女佣又捧着一碟子灰白灰白的菜出来,一股强烈的臭味传过来,能把人熏死!
  我捏着鼻子,〃是什么?〃
  〃臭豆腐蒸毛豆子。〃老头子如获至宝般伸筷子下去。
  我真受不了,把椅子移后两步。
  我不待他下逐客令,站起来告辞。他不会再说什么。
  我出来时看见石奇与邻家的狗玩得很疯,在草地上打滚。
  我对牢他们吹一下响亮的唿哨,人与狗都站起来,竖起耳朵。
  我忍不住笑。
  石奇一个筋斗打到我面前,全身似有用不尽的精力,这个一半孩子一半野兽的奇异动物,不摸他的顺毛,他会吃人的。
  〃有消息没有?〃他问。
  〃你看你身上多脏。〃我说。
  他怔怔地看我,〃姚晶也时常这么说我。〃
  我双手插在袋里,〃不稀奇,每个女人都有母性。〃
  他又问:〃姚晶是不是有女儿?〃
  〃证实是有。〃
  石奇面孔上露出很向往的神色来,〃不知她长得可像姚晶?〃
  我忍不住问:〃你可知道姚晶的真名字是什么?〃
  石奇一听马上责怪:〃你们这些读书读得太多的人最爱寻根问底,把爱人八百年前的历史都翻出来研究。值得呢还是不值得,应该给什么分数,这是爱吗?我并不糊涂,我可以告诉你,她无论叫什么名字,我一样爱她。〃
  石奇一向很有他的一套,他那种原始的、直觉的、不顾一切的感情的确能够使人晕眩。但是他并没有打算跟任何人过一辈子,一刹那出现在生命中的火花何必追究来历。
  姚晶当然也看到这一点。
  石奇并不是宽宏大量,他是没有耐心知道姚晶的过去。
  这对姚晶来说是不够的,她要一个有资格知道。有资格宽恕的男人真正地原谅她,虽然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只有上主才会原谅罪人。
  小时候跟母亲到礼拜堂观教徒受洗,一边诗班在唱:〃白超乎雪,洁白超乎雪,宝血将我洗,使我白超乎雪……〃不住地唱颂,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听着听着心灵忽然平静起来,渐渐感动,双目饱含眼泪,只有上主才会原谅罪人,而人,人只原谅自身。
  姚晶连原谅自己都做不到。
  〃你在想什么?〃石奇问我,〃我喜欢你这种茫然的神情,是不是每个从事写作的人都会有这种表情?〃
  我自梦中惊醒,笑起来。
  〃送我回家吧。〃我说。
  他喃喃说:〃如果不是有通告,我就不会放你回家。〃
  〃省点事吧。〃我苦笑。
  〃你怎么会有个无聊的未婚夫?〃
  〃他可更觉得你无聊。〃我说。
  〃他有什么好,不过多读几年书。〃石奇忽然很忧郁。
  〃不过?书是很难读的。〃
  〃胡说,有机会才不难。〃石奇说。
  〃你现在也有机会呀,赚那么多钱,大把小大学肯收你,〃我讪笑,〃干嘛不去?〃
  〃不跟你说。〃
  〃读书也讲种子的。〃
  〃你仿佛很喜欢他。〃
  〃嗯,当然。〃
  〃像你们这种人,那么理智,也谈恋爱?〃
  〃我们这种人,还吃饭如厕呢。〃我莞尔。
  〃找到晶的女儿没有,我想见她。〃他说。
  〃找到她也不让她见你。〃
  〃嘎?〃
  〃你是头一号危险人物。〃
  他又得意地笑了,一边擦鼻子。
  这个人的情绪一时一样,瞬息万变,谁同他在一起谁没有好日子过,真不明白为何王玉对他恋恋不舍。
  到家后我找到编姐。
  〃嗨。〃她说,〃我已约好赵怡芬与赵月娥。〃
  我说:〃我们一定要把那女孩子挖出来?〃
  〃是〃
  〃现在停止还来得及。〃
  〃不,〃编姐说,〃我工作已去,无牵无挂,非要正正式式做一次好记者,把所有的底细寻出来不可,可喜这是宗不涉及政治或是商业秘密的事件,否则大为棘手,甚至有生命危险。〃
  〃那两位女士肯不肯出来?〃
  〃肯,很大方,我游说她们,令她们无法拒绝。〃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才华。我认得一个其垮无比的女人,但是她那一手字!秀美兼豪爽,瞧着都舒服。谁还敢看谁人不起?
  〃约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星期日中午。〃她说了一个地点,那是最旺的中国茶楼,水泄不通的一个地方,噪音分贝强到会影响耳膜安全,记者生涯不容易。
  我与编姐挑灯夜战,把日间发生的情节全部记录好。
  那些记录,像小说般,有形容词,有对白,有感想,就差没加上回目。
  我说:〃编姐,《红楼梦》也是不依次序写成的。〃
  〃别做梦。〃
  〃我们也花了不少心血。〃
  〃人家十年辛苦非寻常。〃
  我很惆怅,只得低头疾书,两个人在纸上沙沙沙,如昆虫在树叶上爬动,笔下一发不可收拾,待抬起头来的时候,一看钟。已经是晚饭时间,而且腰酸背痛。
  我伸个懒腰。
  职业作家不好做啊。
  编姐还在努力操作,我不好意思打扰她,忽然希望有支香烟。
  在朦胧的黄昏,疲倦的心态下,勾起我许多心事。
  石奇问:你们这种人也谈恋爱?
  意思是我们前门怕贼,后门怕鬼,处处自爱,根本不能放胆去爱。
  我苦笑。是。
  未认识寿林之前,我也爱过一次,还没开花就被理智淹死的感情。
  对方是公司里最高位子的一位主管,长得并不像电影明星,因为从来不认为男人需要靠一张面孔或一副身材取胜。他仪表高贵、智慧、学问好、有急才、肯承担责任,才干自内心透出,使他成为一个最漂亮的男人。
  我想他看得出来,每当他与我说话时,我不但肃然起敬,不但不敢调皮,差点没用文言文对答,双眼中倾慕之情是无法抑止的吧。
  那时年纪小,比现在大胆。往往什么事都没有,就跑去他办公室,靠着门框,双手反剪在背后,如个小学生,只笑说:〃你好吗?〃又没有下文。
  他也不赶我走,两人对着三分钟,我讪讪地,他大方地,然后我就告辞。
  连咖啡都没喝一杯,更不用说手拉手之类的接触。
  他是否有妇之夫打什么紧。
  那时连听到他的名字都很悠然,深深叹口气,很希望很希望死在他怀中。
  要是死在他怀中,由他办身后事,由他担当一切,想着往往会不自觉红了双眼。这何尝不是至高至深至大的寂寞。
  劳苦担重担的人希望在他那里得到安息。
  至今我仍记得他办公室的间隔,每早晨光下他宽大的桌子,他身上整洁不显眼的西服。
  我们都渴望被照顾被爱,在这个关键上,人都脆弱。
  到最后失望次数太多太多,只好自爱,真可怜。
  我用手掩着双眼,躺在沙发上,感到手上润湿。我哭了么,为着什么?
  无名的眼泪最痛苦,心底积聚的委屈,平时被笑的面具遮盖,在适当时候一触即发。
  〃佐子,佐子。〃
  〃不要理我。〃
  〃你在想什么?〃
  我用手指抹去眼泪,但它慢慢地不听指挥地沁出。
  〃怎么了?〃
  我带着眼泪笑,笑是真的,泪亦是真的。
  〃在想一切不如意的事。〃
  〃别去想它,想下去简直会死。来,去吃饭,去跳舞,去玩,胡胡混混又一日,来。〃
  我们终于又见到赵氏姊妹。
  茶居吵得要扯直喉咙讲话,句句都叫出来。
  我开了录音机。与她们谈完话,开着来细听录音带,内容很杂。
  经过整理,我尽量把每一句话记录下来。
  以下便是我们一小时的对白的摘要。
  赵怡芬出场:〃来一碟子肉丝炒面,面炒焦些,这里的厨房是不错的。月娥,你不是喜欢炒腰子吗?再加拼盘,吃些点心,也差不多了。〃
  真惊人,这么能吃,胃口太好的人一向给我一种凉血麻木的感觉,近年来抬头都只见远忧近患,简直已经没有吃得下的人,她们两姊妹倒是奇迹。
  赵月娥:〃饭不能白吃,梁小姐,徐小姐,怎么,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做的?〃
  〃……姚晶的女儿?〃
  杯碟筷子声交错。
  〃姚晶的女儿……〃
  此时我用一架不用闪光灯大光圈的山型莱架替她们两姐妹照相。
  人们对于闪光灯特别敏感,立刻知道有人在拍照,如不用闪光灯,按多少张都无所谓。
  〃姚晶的女儿……〃她俩不断沉吟。
  姚晶真的有女儿,又一次被证实。
  〃她在什么地方?〃
  〃一出世就过继给人了。〃赵月娥说。
  〃你的意思是,孩子并不是在姚晶身边。〃
  〃一出世就给抱走,我们也没见过,听说是个女孩子。〃
  〃多少年之前?〃
  〃那年她自上海出来没多久……孩子约十七八岁吧。〃
  〃谁领养了这个孩子?〃
  〃我们不知道。〃
  〃姚晶有没有去看过她?〃
  〃据我们所知,从来没有,她也不提她,我们故意在她面前问起,她也没有反应。〃
  〃故意〃问起。为何要故意问起。是有心挖她疮疤,还是特地要出她洋相。
  当然,不必替姚晶担心,应付她们这样的人,姚晶的演技绰绰有余,谁也别想在她面孔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那女孩子,十七八岁了。
  〃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父亲是谁?〃
  〃姚晶的丈夫。〃
  〃她以前结过婚?〃编姐几乎打破杯子。
  〃共结了两次。〃
  〃这个男人,他在什么地方?〃
  〃不再有消息了。〃
  〃是个怎么样的人?〃
  实在太渴望知道。是二流子?阿飞?当时两个人都十五二十?他骗她?对她不住?
  〃不〃
  〃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个中年人。〃
  〃中年人?〃我们错愕之至。
  〃是的。〃
  〃怎么会!〃我说。
  〃是一项买卖,当时他们来到香港,不能安定下来,他们父女都不安分,于是她认识这个生意人。〃赵月娥说。
  〃是正式注册结婚?〃
  〃是,婚姻注册处注册。〃
  〃咦,噫!但是姚晶从来没有办过离婚手续。〃编姐大大惊异。
  她重婚,她在美国重婚。
  她前夫却没有提出抗议,为什么?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抢着问。
  〃马,姓马,他叫马东生。〃
  无论如何,这位马先生是个值得尊重的人,因为他守口如瓶,如果他也像此间一些轻薄的男人般,占了便宜得着甜点,还到处去大叫大唱,姚晶会怎么样?
  这算不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她的男人都为她沉默如金,连小小的石奇在内,皆为她守秘密。
  〃怎么才能找到马先生?〃
  〃我们有十多年未曾见过面。〃
  〃怎么能找到他?〃
  〃他一直做成衣外销的生意。〃
  〃谢谢你们,〃编姐说,〃多谢你们的资料。〃
  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问她们,〃为什么说这么多给我们听?〃
  赵怡芬忽然说了非常发人深省的一句话:〃心中有秘密,不说出来,知道秘密何用?〃
  说得太好了。
  我们把这一段录音对白听了又听,听了又听。
  其中夹杂着不少〃月娥,快吃,凉了就显油腻〃与〃喂,灌汤饺,这里〃之类的废话。
  我与编姐的结论是,她们不喜欢姚晶。
  〃为什么?〃
  〃因为偏心。〃
  〃别胡说,公道自在人心嘛。〃
  〃人心?人心早偏到胳肋底下去了。〃她说,〃我弟有两个女儿,大的似明星女,二女似小丑鸭,他有一次说两个孩子俊丑差那么远。〃
  〃谁晓得还有下文,他竟说:'二女多美,大女多丑。'听者皆骇笑。世事有什么公道可言,爱则欲其生,恶则欲其死,越是与众不同,越得人厌憎,所以都说平凡是福,你懂得什么?〃
  哗,教训是一套一套的。
  我们尚得设法去找马东生先生。
  〃你去纽约找张煦,我去找马东生。〃
  〃别调虎离山,咱们俩永不分离,一齐找马东生,见完马东生后找张煦。〃我们像是得到所罗门王的宝藏地图,一直追下去,不肯放手。
  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明查暗访,还出到私家侦探,才追到马东生先生踪迹,并拍下照片。
  我已经好久没见到杨寿林,工作很忙的时候抬起头,也很想念他,但不至于想到要找他。淡下来了,毫无疑问,他也没有主动同我说声好。
  很令人惆怅,以前有一度,咱们也有颇浓的情意,该趁那时候,加些面粉,冲厚些,不至于弄得现在这样。
  太迟了。
  我又拿起马东生先生的照片细看。
  他刚自家门出来,家住在九龙塘,是那种改建的三层颇具规模的洋房,正在登上一部柯士甸。车子有十年历史,他身上的西装也有十年历史。
  他长得像一个江北裁缝,胸凹进去,背凸出来,微驼的身型,已经畸形的脊椎,上了年纪,缺少运动的中老年人都如此。不过马东生先生在年轻的时候,肯定也没有英俊过,说不定也就是现在这样子。
  二十年前,他是一宗买卖婚姻中的男主角。
  姚晶那时大概只有十多岁,她还没有进电影界。
  拍戏是她与他分手之后的事。没想到这个秘密维持得那么好,那么久。
  孩子也是在姚晶进人艺林电影公司训练班之前生下的。我们不明白的是,照马东生的经济情况看来,他能够负责这孩子的生活有余,为什么女儿会过继给别人?
  编姐说:〃我看张煦未必知道这么多。〃
  〃我认为他是知道的,这足以解释后期他对她冷淡的原因。〃
  〃为了这么一点小事?〃编姐失笑。
  我想一想,〃或许张煦不介意,但是很明显,他家人很不满意。〃
  〃又不是他家人娶老婆。〃
  〃但你不是不知道,世家子一离开世家,便贬为普通人,他们是不肯违背长辈意愿的。〃
  别说得那么远,就算是寿林吧,如果家里不喜欢他同我来往,他还不是掉头就走?
  新文报只此一家,他身为总经理,离开我还是离开他家,选择是很明显的。
  〃张家又为何因这种小事而跟姚晶过不去?〃
  〃我不知道。他们有他们的苦处,有点名望的老家族,恐怕人面很广,媳妇有这种历史,叫亲友在背后议论纷纷,大概是难堪的。〃
  〃会吗?〃编姐很怀疑。
  我们是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下班把房门一关,扭开电视,又是一天,当然不觉得生活有何痛苦繁复之处。
  年前再婚的女友参加新翁姑的晚宴,碰巧是母亲节,那婆婆向我女友说:〃你也是母亲,祝你母亲节快乐。〃
  真是暧昧,也分不出她是关心还是刻薄,我听了马上多心,直接感觉是这个婆婆不好相处,替女友捏一把汗,果然,过没多久,她跟丈夫分开。
  人际关系千丝万缕,哪里有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故事。
  是以到后期张煦住纽约,姚晶住香港,夫妻关系名存实亡,就是因为其中夹杂牵涉的人太广。
  我问对编姐说:〃你仿佛很久没写稿子,快操练操练。〃
  〃写不出来,有时候星期五兴致勃勃地开始写,一日也有三五千字,正在庆幸下笔顺利,一个周末后再也续不下去,抽屉里又多了一叠废纸。〃
  〃日子久了也不再尝试,只写一些小品,三五百字,日日清。〃编姐说。
  〃将来谁写姚晶的故事?〃我说。
  〃你。〃她始终不肯动笔。
  太辛苦了,这样的大任竟落在我身上。
  我也得先找到答案再说。
  马家佣人对我们很客气,放我们进屋子里。
  马东生的屋子布置很舒服,家具是五十年代所谓流线型的式样,保养得很好,现在看上去不但不觉古老,反而新奇,在怀旧狂热影响下,连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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