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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从了他们很多年,直到那天她心神不宁临时决定来看我,找到我时看见我已快要冻死,她才下定决心再也不和我分开。
她开始教我武功,她说我要学会保护自己。
她常常会在夜里惊醒,为着一些可疑的声音。
我们不久开始搬家,因为她害怕我们的行踪已经被人发现。
我们居住过很多地方,在不断的迁移中我渐渐长大。
我十岁时她告诉我,在车宛国我们已无处容身。她要带我去中原。
我们趁夜逃离边境,却被一队车宛兵马擒获。那领头的将军举起火把映亮我母亲的脸,然后大惊失色掉了火把,跪下说:“依兰郡主!”
我母亲低声叹息:
“你竟还认得我。” 她说。
第二天夜里那个将军偷偷放走了我们,他送我们走时说:“永远也不要再回来。王爷已下密令,见到郡主格杀勿论。”
我记得那时母亲的脸有如月光一般苍白,她握紧了我的手,一语不发。
那天晚上,我们永远离开了车宛国。
我们在泗州府居住下来,在那里度过了平静的半年。
然后忽然有一天夜里,有人来捶我们的院门。
母亲让我穿好衣服,在床上等候。她自己去打开了院门。
我听见有人与她在堂屋中交谈,说是父亲派他们前来接我们入京。
母亲淡淡答应,便说要回房来将我叫醒,稍为打点行装。
她走回卧房,关好门户。
她在黑暗中紧紧地拥抱我,在我耳边用车宛语低声地说:
“他们不是你父亲派来的,他们都是你父亲的敌人,想要利用我们对他不利。我会出去对付他们,你要趁乱逃走,不要被他们捉到。”
她将一个东西塞在我的怀中。
“这是你父亲当年送我的信物,好好保存它。他… …”
她还要再说下去,忽然门上有人擂响。
她住口不说,在我脸上狠狠一亲,将我推至窗下。
“快些逃走。” 她头也不回地说,然后她抽出匕首,猛地打开了房门。
我看见她手中的匕首刺出的骇人血光,听见那人厉声长叫。
院中人声嘈杂,咒骂呐喊,一涌而入。
我骑在窗上,最后看一眼母亲。堂屋里的灯光映照着她的侧影,她美丽轮廓鲜明如画,在暗室之中散发着夺目光辉。
人影绰绰,敌人已冲入堂屋。我翻下窗户,奔向院墙。院墙之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我拼命狂奔,不知不觉间泪水流了满脸。
我听见身后人声渐近,知道他们正向我追来。
我跑到踉跄,满嘴血腥,然后我感到有什么无比沉重的东西击上我的后背,我一头栽倒,我最后的知觉是一片绝望与无比孤独,因为我忽然明白从此再也见不到我的母亲。
我被人带到了京城。
一个风采翩翩的中年人从他们手中将我领走,把我带回了他的家中。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但我牢牢记得母亲说过的话。我踏入他家时,心中充满敌意。
他的家中有很大的花园,开满了白色和紫色的花朵。一个美丽妇人和一个女孩坐在凉亭,看见我们,他们笑吟吟地走来。
那个女孩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下,仰头望我。
她的皮肤雪白,容颜清丽,她那时梳着双鬟,穿着浅紫色绣小白花的纱衣。她仰望着我的眼眸清澈如泉,阳光下幻出霓虹般的华彩,却仍无限纯真。
我记得初见阿湘时每一个细节,我记得我们初见当日,她便牵了我的手在她的家中四处游玩。在以后的很多年中,她也曾不只一次牵我的手,与我并肩同看花落花开。
有时我忽然觉得我过去半生,不过就是这样一次次牵她的手,一次,两次,不可计数,然而今后,再也不能。
我在阿湘的家中安然度过了九年,他们并不曾象我母亲所说,用我来对付我的父亲。
直到有一天,阿湘的父亲仓惶从外归来,将我叫进他的书房。
他看着我,叹息一声:“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是知道的。”
我沉默地点头。
他站起踱步,低声说:
“那么我也不必多说。我抚养你多年不过是留作杀手涧,可惜四皇子不听我言,坐失时机。时至今日,我对你别无他求,只是阿湘一向待你甚厚,于你身世一无所知。我只希望你能带她离府,护她一生周全。”
他转身望定我,等我回答。
“我会的。” 我说。
他长舒一口气,挥手让我出去。当我走到门口,他却忽然说:
“这么多年,有些时候,我会忘记你的身世。”
我站住,明白他话中意味。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他指点我文章武功,或是当他与我棋盘酣战,我又何尝没有在某一个片刻,忘记他是逼死我母亲的那些人的同党,忘记他是我父亲的敌人?
人生难得绝对的爱恨,情仇总是难解难分。
所以我明白阿湘。
当她行刺后被擒,我潜入王府昏暗的牢狱中救她,乍见她空洞神情的一霎,我已明白她对萧采的爱恨牵缠。
我已明白今生今世,我再也得不回我的阿湘。
如果我还余什么希望,我只希望她可以幸福。
我希望她可以与他偕老,即使她一生都要经历爱恨不息的交战,她依然可以领略到幸福。
然而仿佛我所有的希望都会注定成空。
萧采命不久长,而阿湘,我清晰知道她会何去何从。
我永远记得那个傍晚的衰草枯阳,万山残雪。
在那个傍晚,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紧紧拥抱我。
我觉得那是我们相从半生的一场见证,是我们缘尽于此的一记绝响。甚至连他生也都是不可期许的,因为我知道她的来生之约已经给了谁。
她同我母亲一样,径自在我生命中划过一道温暖美丽的幻彩,然后倏忽离我而去,再不可追回。
我知道一切终会失去,也许每一个人与生俱来永不会失去的只有孤独。
我脚下的礁石微微撼动,那是种超乎黄河浪涛之上的声威。
远远传来炮声动地,仿佛要以其无穷郁奋逼转大河流水,动摇崇山峻岭,震落我头顶冷冷冬阳,击破整个混沌阴霾的时空。
我知道那炮声为谁而鸣。
炮响十二记。
主帅殁于军中。
我静静倾听十二声炮响。然后黄河万古不变的波涛重回耳边。
我以颤抖的手指打开萧采留给我的信。
信中所写令我不能置信自己的双眼,随即兴起的是万丈空茫。
二月十七,我们重返京城。
帅旗半落,三军缟素,凯旋之师却士气低靡。
皇上亲至胜衣亭相迎,素酒淡宴,与众将同饮。
我远远看见他寂然踞坐于主位的身影,一时万念生废,黯黯失神。
不久朝野分功论赏,西征将领多得提封。萧采被追封追谥,丧仪隆重空前,皇上亲自扶棺,极尽生荣死哀之能事。
两个月后,我决定离开京城。离京之前,我趁夜去看望他们的坟墓。
四月春尽,飞雨落花。他们的坟前竟已芳草离离。
雨声穿林打叶,点点滴滴。四周如此凄静,仿佛这里已非人间。
我在雨水中放任自己泪流满面。
很久以后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当我转身我便看见了他。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 他说,“我一直派人守在这里。”
我低头无语,我不知道自己能对他说些什么。
“我派人找过你们很多次,” 他说,“我还亲自去找过你们,却没有找到。”
我抬头望着他,他的眼光里满是无奈哀伤。
我轻轻冷笑:“你找过我们么? 在你登基以前?”
他目光一闪,没有作声。
“早在你登基之前,母亲已经死了。” 我说。
不知为何我感到郁气上涌,难以自制,我指着萧采的墓碑对他说:
“他死了,你伤心,但是他活着,你又永远不会放心。我的母亲为你而死,你会为此一生怀念,但如果那时她便带我来找你,你又会怎样? 难道你会将我们留在身边?”
我望着他,他不能回答。
“也许你会在那时就杀了我们。” 我冷冷地接道。
… …
很久以后他才说:
“你明白这些,我已经可以放心。”
细雨朦朦,织成一片随风幻灭的青烟。
他走到萧采墓前,手抚墓碑,低声问我:
“你还记不记得他有什么遗言?”
我忆起那晚萧采一言一笑,宛如眼前。
我记得他那时超然神色,仿佛已蝉蜕尘埃之外,蜉蝣万物之表。
我低声说:
“了却君王天下事,何计生前身后名。”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
雨后天清月淡,落花返香。
我在月色中凝视我的父亲,看见他刹那失神的脸,眼中迷乱嘈杂的波光。
我为他感到无比悲哀。
我从颈中解下他当年送给母亲的玉佩,放在他的手中,转身静静离开。
月光淡漠。
映照着墓前玉阶,阶下一带幽兰。
兰上雨水如同泪眼。
而我此生再也无泪可流。
我知道。
我已无泪可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