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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帐灯-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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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弯着腰,他的背影仿佛都快要被难以承载的悲伤压断。 
我摸上我的刀,摸上在我的袖里变得温暖的刀锋。冰冷刀光映上他的背影,我一步步向他走近,他毫无察觉,我向他走近,走近… … 
我一直走到他身后一尺。 
他没有一丝察觉。 

就在这时起了一阵微风。 
素白的帐幔高高卷起。在那些白色织物的摺皱间我依稀看见父亲母亲的脸。 
他们的脸色与帐幔一般苍白,几乎无法区分,仿佛刚自另一个世界游回,却又快要消失。他们望着我,无言而惨切。他们什么也不说,然而我知道他们想要说些什么。 
我对他们点点头,请他们放心。 
于是他们静寂地缓缓地浅淡下去,象织物上的水迹在阳光下慢慢蒸腾。 

我很平静。 
我收回目光。 
我望着眼前这男子的脊背。 
我双手握住我的利刃,缓缓从容地刺下。 
我的锋刃没有遇到一丝阻隔,我觉得我刺入的是一泓水,是一片云,或是一场虚空。 
我同样缓缓而从容地拔出了我的刀。 

刀锋很薄。 
血在他的白衣上只是细细的一线。 
然后才慢漫浸染开来,如开在他衣上的一朵艳丽的花。 
他回过身,望定我。 
他咳嗽。 
他的嘴角呛出了血。 
他脸上的神情迷茫而寂寞,象迷失于这样的纷纭人世而无所适从。 
他看着我,又仿佛并不曾看见,他的目光穿过了我,直到世界尽头。 
他的表情不曾变过,直到他慢慢滑倒,双眼失去了光泽。 

我身后的门被人打开,劲风熄灭了屋中的烛火。 
我陷入了无边无涯的黑暗。 
我想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我刺下那一刀的同时也已杀死了自己。 

很久以后,有人除去了我的镣铐,沉默地拉我起身。 
我的脚步同我的神智一般地虚浮,茫然随他走过灯火昏黄的走廊,直至看见墙角躺倒的守卫,我停下,再也不肯移动。 
我感到那握住我的手忽然变得冰冷。 
抬头,我望见许久不见的苏唯的脸,眉间眼内,满布的痛惜与焦急。 
跟我走,让我救你。他低声地说。 
你救不了我,我说,没有人可以起死回生。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一步步走回自己的牢房。 
回头望时,见他犹自立在幽暗的走廊尽头。 
灯火闪动,他象一枚飘忽的幻影浮在我前身的记忆当中。 
我闭上眼睛,将这一切摒弃于眼帘脑海之外。 
我已死去,我已死去多时。 

再次有人带我出门,已不知是何时的事。 
我只记得漫天夕阳如血撞进我的眼帘,我踉跄一下,周身疼痛令我感觉自己是一只会在阳光中融化的鬼魂。 
我迎望着残阳,希望就在下一个瞬间它会刺瞎我的眼眸,蒸腾起我的灵魂,令我从此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然而他们不许我在阳光下停留,他们带着我穿堂入室迂回曲折,最后我们停在一道密闭的门户前。 
有人按动机关,沉重的石门旋转。他们轻轻将我推进,石门又在我身后无声关闭。 

室内光线幽微,我被阳光灼烧的眼眸很久都不能视物。然后忽然间,从某一个角落传来低声的咳嗽。 

即便是要震散我灵魂的天打雷劈也不能令我更加撼动,我虚软的双膝几乎令我不能支持。 
我摸索着向那个角落走去,直到一把寒刃的光芒映亮了我的眼睛。 
我在这里。那静切而疲倦的声音就近在咫尺。 

短刀寒冷的青芒里,映现了他骨节凸显的手指,稍远处微蹙的眉宇,苍白的额上淡淡的青筋。 
他的身体堙没在宽大的椅中,渺茫到不应属于这样的尘世,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我几乎想要伸手,拉住他,深恐他会再一次离我而去。 

我还活着,他说。然后他抬眼望着我,清澈的眸中空寂一片。 
当日只要再深一点,就省却了你今天的麻烦。 
他轻轻抚摸刀刃的寒锋,低声感喟,刀是好刀,就还用它吧。 
掉转了刀柄,他将它放进我的手中。 

他按下了不知何处的一个机关,墙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一扇暗门。 
这条暗道直通府外,你离开后暗门会自动关闭,无人可以追踪。 
他淡然一笑,整衣端坐,将手放在左胸。 
刺在这里,他说,还看得清楚吗? 
他苍白的手浮在黑暗之中,无比清晰易辨。 

我握紧了手中的刀,看见它在我颤抖的手上发出吞缩不定的光辉。 
为什么 ,我低声问,为什么你这样不爱惜你的性命? 
他微侧了脸,清冷笑意有如微风,扑面而来。 
因为我,再没有理由。 

我忽然心痛得握不住手中的刀。 
这一刻我才确知我仍活着,因为我仍会为了面前的男子心痛神伤,如同我从前一样。 
好的,我说。向他走近了两步,将短刀抵在他的左胸上。 
他的心跳似乎借由刀刃传到我的手上,扑通,扑通,一声声都是我的爱重与珍惜。 
从没有哪一刻,他让我觉得如此真实而触手可及,仿佛一伸手他就可以成为我的,从此永不分离。 
我伸出左手覆上他的眼帘,遮住他的目光。 
不要看我,我说,你会让我无法动手。 

然后我回转刀锋,狠狠刺向自己的胸膛。 

我没有感到疼痛,因为当我望着他时,我的心已不能更痛。我只感到冰冷的刀锋刺出滚烫的鲜血,我奇怪我的血竟然还是热的。 
我没有来得及刺得更深,因为他已拍出一掌,震飞了我手中的短刀。 
用力过度令他咳嗽,他的双手颤抖地抚上我的脸颊。 

不杀我,就一定要杀了你自己么? 
他犹带着微喘的声音听来如同一声叹息。 
我望进他的眼睛,看见他眼中迷离飞逝的波光,那是映照了一场又一场白云聚散的深寂潭水,而我早在多年以前便已失足其中。 
霎那间我发现自己的五世三生都握于他的掌中。 

我伸开双臂,紧紧拥抱了他。我的泪水和鲜血浸湿了他的衣襟,我的双手隔着他的宽袍轻轻抚摸他背上的伤痕。这一刻,他是我的,他是我的,谁也不能从我手中将他夺走,即使是我永不能忘却的仇恨。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倾听他温暖的心跳。 
不杀自己,就只有爱你。我低声地说。 
那是悲茫的解脱以及欢乐,一种绝望的饮鸩止渴般的幸福。 

十六 萧 采 

阿湘已经睡去,她睡得很沉。 
也许因为从那个晚上以后她就再没有睡过。 
我拨开她脸上为泪水浸湿的头发,细看她苍白憔悴的脸。 
我第一次将她看得如此清晰,清晰得象在一刀一刀把她刻进我的生命。 

她受伤时,去看她总在她睡着以后。 
我常站在门口望她的背影,如果她那时正向着里墙。 
有时,我可以看见她的脸,如果她正向着外面。 
我象暗夜里的一棵树,自孤寂的半空俯望大地上一朵无寄的白花,那黑夜里苍白遥远的一点微亮,氤氲着的若有若无的清芬… … 
无限渺茫。 
每次离开,我总在院门回望她窗上灯火。 
那不该为我而亮却又分明亮着的灯火,总让我觉得莫名地凄凉。 

这名叫丁湘的丁香一般的女子,曾是要杀我,却救了我,伤了我,又爱上我的女子,此刻就在我身边宁静地睡着。 
我听得见她在这静寂屋中低浅的呼吸,我伸手可及她的脸颊,长发与眉睫,还有她梦中偶然一动的手指。她离我如此之近,令我几乎错觉这一次,我们也许会永不分离。 

她依然令我感到渺茫与凄凉,如同以往。 
连同她带给我的幸福,也都是一片凄凉与渺茫,仿佛只能属于这样的黑夜,天明时就要梦碎,一切就要在那一刻退成了旧欢。我与她的相守,只能在这昼夜不分的密室之中。 

嬷嬷下葬那天是十月初七,阴雨,梧桐夹道,叶叶声声。 
一切后事都料理得井井有条,是她生前便已安排妥当,提前交待给了刘晔。她甚至早已为合府人等订制了孝服,以防事出突然不及预备。 
她一生行事大多如此,从不愿别人为她费心。 
她要我将她葬在城南十里的野松坡,她夫家的墓地。她早夭的儿子就葬在那里,小小墓碑早已字迹模糊。 
三十几年以后,她才能又回到她亲生儿子的身边。 
我在她墓前长跪,秋雨淋漓,四下衰草织烟。 
我脸上有雨,眼中却只是干涸,我知道我生命的某一部分已枯萎败谢,即使心碎成灰,我也无泪 可流。 

那天晚上我在睡梦中为琴声惊醒。 
没有灯火,只见碎落一地的透过窗檩的星光。 
耳边有琴音凄清哀渺,仿佛自幽远天际落入人间,徜徉千里至我窗前,从此便再不肯离弃。咫尺徘徊,绕梁缱绻,千年万年也好,只要我仍愿倾听,便永远不会断绝。 
我静静听着,望着在我屋中操琴的背影,白色的,那一朵开在暗夜里的花。 
我听见她弹着同一支曲子,一遍,一遍,又一遍,而我永远也不会厌倦。我愿永远这样听下去,只这样听下去,直到此生尽头。 
天色微明时,她停下,在渐低的琴声残韵里,窗外的秋雨秋风簌簌翔回。 
她向我走来,停在我的床边。她深深望我,眼里亮着凄凉与感怀。她伸出手,拈去我鬓边的几根白发。 
她的声音低得如同弦上回荡的袅袅余音,她说:“你还不该就有白发。” 
啊,秋姿白发生,木叶啼风雨。是她弹了一夜的。 
古壁生凝尘,羁魂梦中语。我凝望着她。我不知道为何这女子令我觉得走过依约前生的熟悉,她仿佛是三世之前自我灵魂里生长开花又离开,杳然一生,惘然一生,终于这一世,才回到我心里,在这样一个风雨如晦的秋晨。 
我拥她入怀。她的脸颊清冷,贴在我的颈边。 
纵使我连一切都失去,至少我还有她。虽然连她也是不知何时会失去的,我已经觉得可以满足。可以满足。 

阿湘她留在了我身边。 
她为我弹琴,看我画画,陪我下棋谈天。很多时候她也象是满足的,甚至近似于快乐。 
但我从未见过她的笑容。 
有时她会忽然默默出神,当我唤她,她回望我的目光有一闪的陌生与冷,令我觉得凛然,与 刺痛的悲哀。 
她会在夜半更深时从梦中惊醒。她在黑暗中灼灼地望我,眼中闪烁的不知是什么。但是往往在下一刻,她又紧紧地拥抱我,仿佛生怕失去我,正和什么奋力抢夺。 
我知道那和她抢夺我的是她另一半的心。 
冬天已不知不觉地来临。入夜很冷。 
我房中的炭火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响,听声已觉得温暖。除此之外只是寂静,静到我常常可以听见两颗心时而一致时而不一的跳动。有时我霎那恍惚,觉得整个世界只缩到如此微小,而我所剩的只有这一点安慰,这一点温存。 
然而她不同。她在煎熬。 
她永远无法心安理得地跟着我,她永远无法杀我,她永远不肯离开我,所以她煎熬。 
她就在我眼前经受着煎熬,但我却无法帮她。我从未觉得人生如此无能为力。 
要我怎样做,才能放这本来不该属于我的女子的自由? 

十七 丁湘 

我是幸福的,即使在他伤愈后我们离开那间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密室。 
我是幸福的,当他静听我弹的琴曲,有时和以箫声。 
我是幸福的,当他拾他久置的画笔,一一指点如何画霜石木叶瘦月孤花。 
我是幸福的,当天凝晚紫朔风初静,我们当庭暖酒或是漫步无言。 
我是幸福的,当风寒霜重而房中温暖,我们闲敲棋子落灯花。 
我是幸福的,当我见他垂头凝思的神情,他的笑容,他扬眉时一点轻藏的傲意,他望我时眼中偶尔闪动的波光。 
我无论如何是幸福的,当我熄灭灯火,在忽然沉下来的黑暗里发现我身边有他,我可以紧紧地拥抱他,谛听他心跳的声音。就算人生常在的只是寂寞,世上所多的不过苍寒,至少还有一个人愿意让我听见他心跳的声音。至少还有这样一个人。 
我放过我自己。我放任自己享受所有这些幸福。 
但是,冥冥中有什么并不肯将我就此放过。 

我开始做重复的梦,梦中见到的是我的父母。 
他们从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以一种绝望到极点的灰色的惨然。 
母亲向我伸出手,仍是她教我学琴时的手,纤长而温柔,然而当我握住,她的指甲却开始片片剥落,血肉砰然绽开,转眼间只剩下凛凛白骨。 
我想要尖叫,但是我无法出声,我甩脱她的手,但我无法逃脱。我看着他们,他们望着我。他们身上慢慢渗开触目惊心的血迹,仿佛全身上下有无数伤口同时开合,吐出越来越多的鲜血浸透他们的衣服,浓稠得几乎要冒起泡沫。霎那间我记起曾有三千兵马杀入我的家中,而他们死于乱军。 
如果这时我仍不能醒来,我也许会因无法呼吸死在那样的梦里。但即便醒来,摧心蚀骨的惨痛仍令我喘息艰难。 

我会披衣坐起,喝一杯冰冷的茶。 
我会在黑暗中凝视我身边的男子,惊魂未定的心仍如擂鼓。 
我望着他,迷茫悲恨织成罗网渐渐缚住我的灵魂,直到他也醒来。 
他并不说话,只望着我。他的眼光无形却扑面,撞在我颊上,晕成一片静默的哀伤。仿佛他的性命随时可以由我拿走,他亦不在意,他只是为我觉得哀伤。 
他知道我,无需我多言,从没有人知道我知道得这样深刻,并且如此地为我哀伤。只有他。只有他。只有他。 

第一场雪时,他的旧伤又一次发作,那一次我开始明白什么是感同身受。 
短短一个时辰在我的感觉却是永恒。直到他痛楚平息倦极昏睡,我才能正常地心跳与呼吸。我重又听见屋外风雪,模糊双眼又能视物,才知道那时原来仍是青天白日。 
只是旁观我已觉得心痛神乏如遭浩劫,我不能想象究竟要何等的意志与勇气,他才能在漫长八年一次次承受生不如死的折磨而坚持活着,等着不知何时而来的下一次。 
事后他仍如常起居,只字不提他的旧伤。 
但每次他稍有异样,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心惊。他有时发觉,会向我一笑,意似安慰又是歉然。 
然而我的担心并不多余。他旧伤发作得越来越是频繁,一个月之中竟有三次。终于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请大夫诊治。 
他淡淡道:“能治我的也许只有伤科圣手叶如居,但此人多年以前就已不知所踪。” 
“那么便去寻访他。” 
他静静一笑:“也不是没有找过。” 
“那么,” 我说,“也未必非他不可,京城里的名医还有很多。” 
他着意地看我一眼,片刻无言。 
“就随你。” 再开口时他说。 

我一共为他请了七名大夫,四人沉吟无策,肯写药方的只有三人,但不仅不能根治,连镇痛的效果亦不明显。 
但他的情况却越来越是严重。 
现在他每隔五六天便要发作一次,每次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如此折磨,他的精神日益不济,常常会在读书或听琴时便在椅中睡着。 
我常在他身旁蹲下,呆望他疲惫的神情与新生的白发。恍惚间觉得他正自我身边一点点流逝,无可挽留。 
即使在清醒时他也开始变得沉默。他不再有兴致下棋,有时静坐吹箫,有时檐下独酌。坐得久些,他的手脚都会有些僵硬,步履艰难。 

那一天前院传来爆竹声,将他自午睡中惊醒。他侧脸倾听,神情疑惑。 
我告诉他今天是小年。 
他失神笑笑,“已经是腊月了,” 他说,“我们也该预备过年。” 沉默片刻,又说:“从前这些事都是靠嬷嬷,今年我也该自己安排。” 
从那天起他象是突然恢复了精神,招来刘晔等一干人等开始布置筹备。他并没有请外来宾客,他说以我今日景况何必令人为难,不如自己家人热闹一番,反而更加尽兴。 
除夕之夜风洞轩摆下流水席,全府上下连同家小都可以参加,值勤侍卫缩短轮岗,也可有机会来吃热酒热菜。几个杂耍班子在席前表演,烟花吹打,热闹非常。正月十五以前日日有家宴,甚至不禁饮酒赌博。快雪楼旁搭起戏台,戏班演起文武大戏,每夜两场,合府狂欢。 
这十五天里他的旧伤一次也没有发作。每次宴饮他必定出席,且酒到杯干,言笑不羁。老家人如老方之流固然有当年重回之感,即便入府不久的新侍卫也渐渐与他熟稔到不拘礼仪。 
然而我总觉不妥。他忽然如此大开大阖地行事,令我觉得惴惴不安。 
有时我望着通明灯光里他往来的身影,眼前会忽然模糊,依稀觉得这一刻永不能重回般地可贵,定要用心记取,念念珍藏。 

正月十五那天是最后一次家宴,盛况空前。到子夜时分,人们仍不肯散去。我看着他依旧意兴高涨的神情,也不愿催他安歇。 
然后忽然间有当值的侍卫来报,说是朝中几位大人来拜,正在府门等候。 
他神情一震,却又摇头,“说我已经睡下,请他们回去吧。” 
正说话间,已有三人从轩外进来,中间一人笑说,“王爷怎么如此待客。” 
萧采动动身形,似乎想要相迎,却还是坐了回去。 
片刻无言,开口时声音已有些颤抖:“皇上不是总在今日赐宴,几位怎么有空来访?” 
“我等便是刚由宫中回来,看王爷这里热闹,便来看看。” 
见他们有话要谈,轩中家人次第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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