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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站起身来准备向汉王告辞,但他觉得就这样离开他是不行的,他绝对放心不下。他看见刘邦用右臂撑着脑袋在那里发呆,心事重重,便上前说道:
“汉王,让我送你回去吧!”
刘邦所问非所答地突然问道:“子房,你非走不可吗?”
“是的,请汉王见谅,我不回去是不行的。”
“难道说,我对你还不如那位韩王成?”
“当然不是。”
“我待你还不如他待你好?”
“不可同日而语,我毕生难报汉王知遇之恩。”
“难道说,跟他比跟我前程远大?”
“韩王根本无法与汉王相比。”
“那你非去不可,究竟为什么?”
“因为我是韩国人,我的祖宗两世相韩,在阳翟城外的山岗上,埋葬着我先人的遗骨,说什么我也得回去!”
刘邦拉着张良的手说:“子房,恕我直言,虽然我与韩王成只有一面之交,我确实感到他是一个懦弱无能与目光短浅的人,你为他去奔走值得吗?”
张良与沛公并肩而行,缓步向刘邦的营帐走去,他边走边说:“沛公对韩王成的评价是正确的,而且很有眼光。但是正如沛公所知道的,他是我竭力向项梁举荐并一手把他扶持起来的。如今到了这样的关头,我能扔下他不管吗?我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啊,而且前程未卜,凶多吉少!”
二人进到汉王大帐中,刘邦令重新置酒,他不无担心地说:“鸿门宴上我能脱险,全赖子房机智,因此项羽和范增对你恨之入骨,岂肯饶你?你要格外小心啊!”
张良抬起他那张苍白的脸孔,望着刘邦踱来踱去的身影,象独白般自语道:“从博浪沙刺秦王那一刻起,我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秦始皇大索天下十日,都没有能把我捉住,我这条命不是拣得的么?我此去前程多艰,也许就是与汉王的绝别,今生今世也许再难以相见了……”
刘邦也动情了,他猛然转身双手抚着张良的双肩:
“别、别这样讲!子房,我相信我们还能再见面的!明天,你就要离我而去,最后一次再替我谋划谋划,我真拿不定主意啊!”
张良猛然抬起头来,目若耀火,逼视着刘邦问道:“沛公难道也赞同将军们的意见?!”
“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大丈夫能屈能伸,逞一时之勇能有什么好结果吗?我想问汉王一句话,目前你真正有力量打败项羽吗?”
“当然不能。”刘邦坦率地承认了。
“既然目前项羽还所向无敌,那么就应该避开它的锋芒。暂时避居到这大山里面来,不正是躲开他最理想的地方吗?如果连栈道都没有,项羽就是想来攻打你也不可能,他也会相信你无意与他争锋。”
“难道从此真的就天下太平了吗?”
“当然不可能,河北不是有人不满他的分封吗?沛公若不后发制人,积蓄力量,静待天下之变,而是抢先攻打西楚霸王,这样项羽就可以借口联络各路诸侯,共同来攻打你,如果这样,沛公不就成为众矢之的了吗?”
刘邦默然良久,缓缓地点了点头。
张良在刘邦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刘邦点头称是,然后说道:“你早些歇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第二天早晨,汉王带着他的随从,在褒中的山谷口送别张良。
今天天气晴朗,晨光染红了大山的峰顶,晨雾在山谷间弥漫,虽是四月初夏,这大山深处依然寒气逼人。
张良骑马来到汉王面前,身后何肩带着一百名壮士随行。令人不解的是,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只未曾点燃的浸满油脂的火把,难道他们要星夜兼程吗?
汉王与张良放松缰绳,缓缓并马前行。
“子房,我还有一句话……”
“汉王请讲!”
“如果那边不能安身,你一定回到我这里来。”
“请汉王相信我,只要不死,迟早我都会回来的!”
“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他们来到一条河边,清冽的河水在山谷中奔流着,喧声激荡山谷,河水在河中的磐石间激起了雪白的浪花。
路就在这里中断,河的两岸是陡峭的岩壁,无立锥与攀援之地。要沿着这重重河谷出去,只有在半岩间凿出的一排排方孔,插进粗大的木料,下面再加斜衬,然后再在上面钉上木板,铺成道路,这就是古代的栈道。
“汉王请留步,我们就在此一别吧!”
张良下马向刘邦拜倒在地,刘邦连忙下马扶起:“子房,一路保重!”
张良一行牵马走上了栈道,渐渐消失在前方的峡谷中。
刘邦一动不动地伫马远眺,直到身后有人对他说:“汉王请回吧,子房先生已经走远了!”
刘邦怅然若失地掉转马头,正要回去,突然听到一声惊呼:
“前方起火了!”
刘邦抬头一望,只见栈道延伸向前的深深狭谷中,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两位送张良的军校慌忙跑回来报告说,张良一行走到了前面突然命令那护送他的百名壮士,将手中的火炬点燃,边走边将火炬投向身后的栈道,于是栈道的木架立即被火点燃。风助火势,栈道立刻便燃烧成了一条盘山的火龙。
刘邦的将士震惊了!
昼思暮想要杀出去的将士们,如今绝望了。道路已被毁,不困死在这深山狭谷中么?这张良安的什么心?他是不是看见汉王困在这深山里,故意放火烧了栈道,去讨好和投靠项羽?他与汉王平日情同手足,汉王也待他不薄,谁会料到这位天下闻名的英豪,竟会有如此歹毒心肠、卑鄙之举?
顿时,有不少将士义愤填膺,马前请缨,请汉王下令,让他们去赴汤蹈火,还来得及扑灭栈道大火,还可以把张良捉回来千刀万剐、食肉寝皮!
在这群情激奋、沸沸扬扬的咒骂和请战声中,刘邦却一反常态,处变不惊,若有所思地举头望了一阵,平静地拨转马头,一声不响地回转身去了。
将士们不解地望着汉王离去的背影,噤若寒蝉。
栈道火光把峡谷映得通红
第14章 彭城,虎口余生
他对那个梦想中的故国,奉献了自己的忠诚。在血泪的遭遇中,他终于破灭了那个可悲的复辟梦。即使是一位盖世人杰,也差一点成为一个庸碌昏君的殉葬品。
当张良带着何肩一行,尾追着西楚霸王东去的踪迹赶到阳翟时,却扑了一个空。
韩王成根本没有回到阳翟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儿哪里还有一点都城的气派?哪怕是小国之都!经过亡国的浩劫,再加上陈胜起兵以来,你来我去的兵燹扫荡,令张良梦牵魂绕的故都,已变成荒城一座,当年的王宫,当年的相府,一片断壁颓垣。荒草藤蔓之中,成了狐兔的巢穴。
他家昔日相府那座巍峨的门楼,如今已经坍塌,只剩下一点土石的残墩。在这旁边,有一间小屋尚存,从那破屋顶上冒出缕缕炊烟。张良知道那里有人,走上前去推开那扇破门。只见几块石头垒起的灶上,架着一只残缺的陶罐,不知在熬着什么发臭东西。再往里瞧,一个枯瘦如柴的中年人躺在床上,他一见有人推门,便挣扎着坐了起来,有气无力地问道:
“是韩国司徒张良大人吗?”
“正是。”
“我已经在门口等了你好多天了,要是再迟几日,恐怕就见不着你了……”
“你病了么?”
“断粮三天了,今天拾到一只发臭的死老鼠,正在熬汤……”
张良吩咐何肩给了他一些馍和粮食,他拿起一块又冷又硬的馍就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吃下了大半块馍,又喝下几口凉水,心头有底了,才有力气开口说话。
韩王和各路诸侯一起,被项王召至戏下。后来,一个个诸侯都被封了王,回到了自已被分封的地方去了。就连项王最嫉恨的沛公,也被分封到了巴蜀。可是韩王成一等也不见封,二等也不见封,派人去询问只叫等候,无可奈何也只好候着。这位韩王成一点没有自知之明,就凭你这几千人马,几座占不稳的城邑,毫无战功可言,有什么资格厚着脸皮三番五次地请求封王?
一天,西楚霸王要东归彭城了,就命韩王成随军前行。等快到阳翟了,韩王成前去与霸王辞行,项羽不但不见他,反而传话给他,叫他继续跟随大队伍前行,不得有误。
韩王成弄不清究竟是为什么?既不敢不走,又不敢去问,更不知如何应对。一急之下,才派了一个信使,昼夜兼程去请张良回来。当时沛公是向他借张良送他西进入关的。如今关早已入了,最近又听说西楚霸王答应他改去汉中,张良也早该归还了。信使出发之后,韩王成又派了一个人守候在阳翟,无论如何要等到张良,转告张良到了阳翟后,赶快到彭城去找他。
告别了这个传话人之后,何肩问张良:“你真的要去彭城吗?”
“我能不去吗?”张良联想都没有想,就作出了这样的回答。大家都知道,韩王成是他亲手扶起来的,虽然他懦弱无能,如果在他危难之中撇下他不管,人家不把他张良看成一个无义之人吗?
“我看项羽把韩王成弄到彭城去,就没安好心,八成是为了你,你能去自投罗网吗?”
“事已至此,我能抛开韩王成不管吗?就是虎穴龙潭也应该去看看!”
不过,他去彭城之前,还要办几件事,一是去祭扫了一次祖宗的墓王,二是回家去看望一下淑子和两个儿子,他西进之前早已将母子三人妥帖安顿好了,隐秘而又安全,趁此机会回家看看。他已早将程康找到,和淑子母子住在一起,相互也有个照看,不知他们近来身体好否?
等到将这些事情办完之后,张良才领着何肩和百余名随从兵卒来到彭城。
这彭城本来地处要冲,又加上最近成了西楚霸王的首邑,一时成为最具权威的政治中心,自然显得格外繁华和气派。城里城外,到处驻扎满了楚军。
张良一行来到城门外,请守城军校向西楚霸王通禀,韩国司徒张良求见。
张良来到的消息,在项羽的周围激起了一场热烈的争论。
有的主张,决不能放他进去。他肯定是刘邦派来打探消息的,说不定还负有什么秘密使命,千万让他进来不得。
楚霸王询问亚父的意见,范增一提起张良,就恨得咬牙切齿,他大声说:“他带的一百人马,只能留在城外,等他一来晋见霸王,就立即将他杀掉,以除后患!这次可再也不能手软了,听从我的号令行事。”
项伯却说:“一个张良来到彭城,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更何况韩王成现在还在这里,他身为韩国的司徒又为何不能来呢?再加上他刚从刘邦那里来,我们还可以借此机会了解刘邦目前的情况。如果霸王能以礼相待,张良能留在霸王左右,那不更是一件好事吗?”
楚霸王采纳了项伯的意见,传张良进见。
张良把一百名随从留在了城外,作了周密稳妥的安排,然后只带了何肩来见项羽。自分封刘邦到巴蜀为王,后又改封为汉中都南郑,项羽率兵出关东归后,一直没有得到刘邦的消息,这始终是他放心不下的事,因此,一见张良,他便急切地问道:
“汉王刘邦现在何处?”
“我在褒中和他告别,想来现在早已到达南郑了吧!”
“刘邦他恐怕不会老老实实呆在汉中吧?是不是他派你来打探虚实,有一天又要带着大队人马杀出关来,与我争夺天下?”
“据我知道,汉王并没有东图的意思,有一件事便可以让霸王放心。”
“哪一件事?”
“霸王难道没有听说,汉王一边往南郑走,一边就已把身后的栈道一火而焚之!”
项羽大吃一惊,故意问道:“真有这样的事?他把栈道烧了干什?”
张良说:“请霸王相信,这是我亲眼见到的。汉王火烧栈道,至少说明它无意东进吧?据我所知,值得霸王忧虑的并不是汉王刘邦。在北方,齐将田荣不但早就不听号令,没有跟随霸王入关,这次分封当然没有他的份。最近我听说,他竟敢气走了霸王所封的齐王已自立为王了。同时,彭越和陈余也极不安份,不知霸王是否注意到了。”
正在这时,亚父范增在他耳边说,有人正从北方回来,有重要消息禀报,于是项羽只好先将张良安顿下来,北方不安定,还是先稳住张良再说,便吩咐送他去见韩王成。临别时项羽要张良捎话给那位韩王成,叫他要安份知足,别经常来搅扰得他不快,否则他会对他不客气!
从这话里张良已经意识到韩王成的处境不妙。
他一来到韩王成下榻的馆驿,只见前门警戒森严。走进大门一看,这不过是一个大户人家的院落,哪里有一点王府气派?这院子里也不见什么人影,静悄悄的。他推开一扇侧门,才见到有几个人聚在那里,百无聊赖地坐着发呆。
有一个人一眼认出了张良,兴奋地站了起来:“张司徒,可把你盼回来了!”
大家都激动地站了起来,再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一下子把他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说道:
“司徒回来了,我们就有救了!”
“我们身临绝境,真是望眼欲穿啊!”
“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简直比囚犯还不如!”
“大家小声一点,把韩王惊醒了,他又得骂人!”
“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摆起一付王侯的架子!”
西楚霸王认为韩王成没有一点战功,拒绝封他为王,不准他再回阳翟,完全等于把他押解到了彭城,将他软禁在自己身边。反正就是赏一口饭吃,不准自由走动。等待他发落。韩王成手下的人,大部分都闻风而散,呆在身边的人已所剩无几。
可是这位韩王成却毫无自知之明,在自己的部下面前,依旧摆起一付王侯的架子,成天骂人找岔子,闹得鸡犬不宁。而自己从不敢去找霸王评理,一天到晚不是喝得酩酊大醉蒙头大睡,便是以泪洗面情绪沮丧,一付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
正在谈论间,听说韩王醒了,有人进去通禀,说司徒张良求见。一声传张良,张良便和大家一起向正厅走去。一进门张良还是庄重地向韩王叩拜,还没有等到他站起身来,韩王就骂开来了:
“张良,你知道自己有罪吗?”
张良十分克制地回答:“臣不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罪?”
“我问你,你究竟是韩国的司徒,还是刘邦的军师?”
“当然是韩国的司徒。”
“好道,你身为韩国的司徒,却跑去帮助刘邦西进入关,与霸王结下了深仇大恨。我陷于今天的困境,完全是你张良一手造成的。来人呐,把张良给我绑了!”
令传下了许久,却不见有回应,更不见有人上前去捆绑张良。
韩王更加激怒了:“你们没有听我的命令吗?一个个是不是要反了?眼里还有君王吗?”
从旁边站出一个人来说:“韩王息怒,不是大家不听从你的命令,如今都到什么时候了,难道把张司徒千里迢迢召回,就是为了治他的罪吗?”
韩王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张良说:“我接到韩王的书信就很快赶回来了,没有想到韩王深陷困境。既然如此,大家还是应该和衷共济,别图良策。”
韩王成说:“不都说你与项伯是生死之交吗?为何不去找项伯替我们疏通一下呢?”
张良说:“这当然是个办法,只是我随身没带什么珍贵礼品,韩王能不能将你珍宝拿一点出来让我去送给项伯?”
一听说要他拿出珍宝,爱财如命的韩王成顿时变色,他说:
“你为刘邦效了那么大的力,我不相信他对你没有重赏!我哪里还有什么珍宝?”
张良说:“汉王是赏过我许多珍宝,但我却早已送给别人了。”
就连韩王身边的贴身侍卫也听不下去了,便在一旁说:“韩玉不是还有几箱珠宝吗?如今连命都保不住了,还留着它干什么,不如拿去花掉,兴许还能找到一条活路!”
韩王的脸红到了耳根,实在无法遮盖了,才不得不叫人去取来。
张良想起了临别时刘邦的话来,感到一阵阵心酸,这不明明是自作自受吗?
项伯引张良去见霸王。北方战乱又起,证实了张良的话,项羽对他不敢小视,常恨自己身边没有张良这样一个大智大勇的人。
霸王赐座以后,张良开门见山地说:“霸王是否承认韩王是你邀请到彭城来作客的贵宾呢?”
项羽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便顺口承认说:“就算是吧!”
“既然如此,怎么能让他生活得象一个囚徒似的?”
项羽火了,你一个小小张良,竟敢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便直言不讳地回答他:“实话告诉你吧,我没有杀掉他就算不错了,还要怎么样?”
项伯在一旁向张良示意,叫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张良并不理睬,继续说道:“我相信,霸王要杀掉一个韩王是非常容易的。可是,人人都知道他是韩国之王,要杀掉他总该有个理由吧?否则又何以服天下!”
“理由很简单,他是一个平庸的昏君,诸侯共同反秦,未立丝毫战功!”
张良平静地回答说:“霸王杀秦王子婴,天下人不敢说你杀得不对。可是你若杀掉了韩王,天下人就会认为你滥杀无辜,会失去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