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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平静地回答说:“霸王杀秦王子婴,天下人不敢说你杀得不对。可是你若杀掉了韩王,天下人就会认为你滥杀无辜,会失去民心。”
霸王激怒了:“如果我非杀他不可呢?”
“那么,霸王就会因小失大。”
“什么叫因小失大?”
“霸王的大业是要号令天下,如果一个小小的韩王都容不了,谁还来投奔霸王和依附霸王呢?”
项羽被张良问住了,何况北方又有事端,暂且饶他这一回吧。如今彭城,各诸侯的使者来来去去,若将韩王杀了,传到各诸侯那里,恐怕还真会引起骚动,借口兴兵反叛。
项羽这人,心里是藏不住话的,前次在鸿门被刘邦问急了,就把曹无伤抛了出来,等到明白过来就已经晚了。此刻,他实在憋不住了,便说道:
“这个韩王成,他真该杀的地方,还是公然派你去助刘邦西进入关!”
此话一出,张良才完全明白了其中的真正奥妙,于是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请霸王见谅,我张良送沛公西进,其实只做了两件事:一是让沛公还军霸上,等待项王入秦;二是在鸿门宴上力争诸侯间不伤和气,不让诸侯内部争斗,不然霸王能召集各种诸侯重新分封诸王吗?如今各路诸侯各赴自己封地,共尊西楚霸王为盟主。难道没有我张良的功劳吗?我如果真怀有二心,敢回到霸王身边来吗?”
这一席话竟把霸王说得心花怒放,这是明摆着的事实,谁也否定不了!连忙下令摆酒,大有嘉奖之意。他还高兴地告诉张良,最近虞姬编排了一个乐舞,传令上场表演,以助酒兴。一旁的项伯见有此转机,当然特别高兴,弄得好能把张良留得下来,那真是楚军的大幸。
顷刻见乐工上场,吹奏笙萧管弦,在舒缓的乐曲声中,虞姬领着一队舞伎上场,虞美人翩翩起舞,边舞边唱着项羽最爱听的一只江东民歌: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虞姬身着粉红色长裙,肩披白纱,舞姿婀娜,如亭亭荷花迎风摇曳。舞伎们一身碧绿衣衫,真如荷叶田田,将虞姬映衬得格外的美艳。
重瞳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随着虞姬转动,别看他是一位出入于万军重围的赳赳武夫,此刻他在这位绝代佳人的轻歌曼舞的抚慰下,显得特别的安详,他倒是真正的沉醉了。
酒席歌舞到霸王兴尽而散。
张良辞别霸王回到韩王下榻的馆驿,不觉大吃一惊。只见庭院里灯火通明,大厅陈列着霸王赏赐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和各色山珍海味。
韩王成乐已忘忧,正与臣下们举盏畅饮,觥筹交错,得意忘形,笑语喧喧,早已不知今夕何夕,身居何处了。
张良呆呆地立在厅堂门口。
韩王见张良立在大厅门口发呆,忙说:“司徒还呆在那里于什么?还不快来喝酒,好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的喝过酒了!”
张良接过酒来,默默地一饮而尽,心里说不出一种难受的滋味。
韩王成已有几分醉意,心情又突然舒畅,便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司徒,你快说说,你去见霸王究竟是怎么回事?开初许久不见你回来,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后来霸王又赏赐来这么多东西,才知道你没事了!哈哈哈哈……”
张良什么话也不想说,沉默了一阵才开口说道:“眼前倒是过去了,项羽是个反复无常的人,韩王还是要做走的准备。”
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韩王成,用他已经搅不转的大舌头,模模糊糊地回答说:“走、走什么?……霸、霸、霸王……待我们这、这、这么好……还、还走、走什么……”
话还没有说完,就象一条死猪般地倒在榻上醉得不省人事。
从此以后,霸王不时请张良到他那里去饮酒。有时,有诸侯遣使来见霸王,项羽还特意让韩王成和张良作陪,以显示他的宽厚与仁德。韩王成受宠若惊,而张良的笑脸背后,掩盖着愈来愈沉重的心情。项羽倒是越来越得意,因为那位当年刺杀秦始皇的英雄,如今正温驯地坐在他的身旁。
一天,张良又陪项羽喝酒,在谈得十分高兴融洽的时候,霸王随便问道:“子房,你那位韩王成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张良说:“霸王给与他荣华富贵,一天饱食终日,闲得发愁啊!”
霸王哈哈大笑:“日子过得快活不就行了吗?还要怎么样呢!”
张良试探着说:“何不让他为霸王效点力?”
“他能干什么?”
“霸王何不让他回到阳翟去,还可以为霸王看管一方土地。”
“他还想回去当诸侯,还没有死这份心?”霸王突然露出了几分不快。
张良说:“霸王不是多次要我为你献策吗?”
项羽还是第一次听到张良亲口说愿为他献策,当然十分高兴:“子房有什么良策?快快请讲!”
“请问霸王,诸侯之中是田荣、彭越这种人放心些,还是韩王成这种人放心些?”
“当然是韩王成。”
“既然如此,何不让韩王成去治理韩国,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和霸王作对,只会一辈子感恩不尽呢!”
“你说得有道理,”但项羽还是有些迟疑,“这样吧,你们可先作好准备,等待我的命令。”
张良回到馆驿,把这一消息转告了韩王和下属们。大家自然高兴,苦日子总算熬到了头,只要回到阳翟,又有官可做了。
张良注意到馆驿外的岗哨开始削减,监视盘察已经不严格了。于是,他把何肩叫到屋里来,关上门悄悄嘱咐了一番,趁黄昏时刻混出彭城去了。
就这样又等了一个多月,韩王成突然接到西楚霸王的命令,明天一早起程回阳翟,仍然去当他的韩国诸侯。
万事俱备,没想到黄昏时刻风云突变。
一匹飞马从关中疾驰彭城,带来了个令西楚霸王震惊的消息:汉王刘邦已杀回了咸阳!
这个紧急求救的消息,是被刘邦大军围困在废丘的雍王章邯,派人杀出重围星夜兼程送来的。
刘邦率军来到了南部,用张良之计火烧栈道,消除了霸王兼并他的意图。驻扎下来经过一番修整,萧何又到天府之国富饶的巴蜀,去弄回了许多粮食。
现在虽然兵精粮足了,但是士气却十分低落。刘邦走过一个营寨,到处听见的是唉声叹气和那令人梦牵魂绕的江东故乡的民谣,他知道他的士兵在思念家乡,在渴望东归。
此地不可久留。
在一个月明如水的晚上,刘邦正伫立阶前赏月。皓月在淡淡的云彩中穿行,戎马生活一旦平静下来,别说士兵了,他自己也思念着还在沛县的老父和妻儿,何时才能再见他们一面呢?不知不觉冰凉的泪水已经缓缓地爬行在脸上。
他正沉入牵肠挂肚的思念,月光照着他满面的泪痕。不是英雄不落泪,只缘未到伤心处!
这段时间以来,他在南郑苦闷极了。张良一走,杳无音讯。想杀出去吧,又怕敌不过项羽;留下来吧,已经逃跑了十多个将军和无数的士兵。两天前,他得到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连丞相萧何也不辞而别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了月夜的宁静。这由远而近的马蹄声突然在外面停住了,只见卫士匆匆上前禀报:
“汉王,萧何丞相回来了!”
刘邦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再说一遍!”
“禀报汉王,萧何丞相回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萧何衣冠不整地急匆匆走了进来,喘气未定地说道:
“汉王,我、我回来了……”
刘邦心中悬了两日的一块石头落下了,但仍佯装怒容地问道:
“好你个萧何,也不打声招呼,这两天私自跑到哪里去了?你也是想要逃跑吗?”
“我哪里是想要逃跑!”
“那你干什么去了?”
“我是去追赶逃亡的人。”
刘邦略感吃惊:“什么人跑了?”
“治粟都尉韩信。”
刘邦大惑不解:“逃跑了十多位将军你都不去追赶,一个小小的军需官也值得你亲自去追?人呢?”
“我已安顿他歇息去了,特来报告汉王。”
刘邦吩咐说:“严加看管,明日按军法治罪!”
萧何见汉王这种态度,全辜负了连日追赶韩信的苦心和辛劳,不由得激动地对刘邦说:
“汉王,我萧何月夜追回韩信,不是为了将他斩首示众,而是因为韩信是个不可多得的统兵的将才。说句实话,汉王若是打算在汉中呆一辈子,就当然用不着韩信。如果要夺取天下,那就非重用韩信不可!”
刘邦觉得萧何讲到了他的心里话,便说:“你以为我愿意可怜巴巴地龟缩在汉中,我又哪一天不想向东杀出去?”
“既然如此,如果汉王能重用韩信,韩信就会留下;如果不能重用,他仍然会离去的!”
刘邦干脆地说:“那就依你,让他做个将军吧!”
“不成,如果是做将军,他还得走!”
刘邦思索了一下,决断地说:“那就封他大将军吧!”
“这就好了!”萧何顿时感到无比的欣慰。
“那就传他来拜将吧!”
萧何恳切地说:“汉王平日待人,有些不拘小节,不大注意礼貌。要想得天下,一定得改变别人的这一印象,要使别人觉得你汉王十分爱惜人才。拜大将是件极其庄重的大事,不是呼叫小孩那么随意。如果真是如此,韩信也不会来。汉王若真心要拜他为大将军,就必须选择吉日,斋戒沐浴,筑起拜将坛,举行隆重的典礼。”
汉王同意一切按萧何所说的办。
到了拜大将那一天,天气晴朗,红日高照,在南郑城外的一块大草坪上,筑起了高高的拜将台,帅旗猎猎,擂鼓动天地。三军甲胄整洁,威武地排列着整齐的军阵。
从将军到士卒,谁都搞不清楚汉王今天要拜谁为将?有些将军还心中窃喜,说不定这顶大将军的头盔,还会落到自己头上呢!
拜将典礼开始,汉王点将,鼓乐齐鸣。三军将士凝神屏息等待着大将军的到来。
只见威武的仪仗队护卫着一匹高头大马,上面跨骑着一位身材魁梧的将军远远地走来。等他进场的时候,全体将士才大吃一惊,原来汉王要拜的大将军才是谁都瞧不起的小小的军需官韩信!
此刻,韩信威严、沉着而又自信地登坛拜将,他从汉王手中接过帅印捧在手里,扫视台下的万马千军,目光炯炯,泪光莹莹。这位在霸王帐下不被重用的无名小卒,在投奔汉王又去而复返之后,终于执掌了千军万马,一洗往日的屈辱。
礼毕之后,韩大将军在汉王侧面坐了下来,汉王问道:“萧何丞相曾经多次向我举荐将军,现在将军认为我应该怎样应付当前的局面呢?”
韩信站了起来,向汉王一拜之后问道:“如今汉王想率兵东出,是不是想和项羽争夺天下呢?”
刘邦毫不隐瞒地回答:“当然!”
“那么我想请问汉王,如果比霸悍强大,是你还是项羽?”
这个问题问得未免有些放肆,因为这是明知故问,也是不问自答的问题,恰恰触及到了刘邦的心灵深处的难言的痛楚。因此,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沉默了好一阵才回答说:“我当然比不过项羽。”
韩信听见刘邦的回答后,深深拜谢道:“汉王能如此坦诚相告,我深为感谢。我也有同样的看法,然而汉王不必气馁,因为我曾在项羽帐下当过卫士,非常了解他的为人。的确,他愤怒的吼声,足以镇住千百人。然而他却不能很好地任用有本领的将才,这也只不过是匹夫之勇而已。他对人表面恭敬慈爱,见到别人有病,还流着眼泪地把自己的饮食分给别人。其实别人一旦有了大功应当封赏,他却又迟疑不决,把印放在手里磨光,也舍不得给人家,又岂不是婆婆妈妈的小心眼吗?项羽虽然让诸侯向他称臣,而自己以霸王之名号令天下,但他却违背义帝之约,不居关中而定都彭城,对各路诸侯又厚此薄彼,极为不公。因此,诸侯见他背叛了义帝并加以放逐,自己也纷纷回去赶走主子而自立为王。再加上项羽所到之处,无不烧杀抢掠,天下怨声载道,百姓远远地躲开了他。因此,他虽然名称霸王,实际上已经失去天下人心。所以我以为,他很容易由强变弱。”
韩信侃侃而谈,纵论天下,句句说到刘邦的心坎上。他从刘邦的眼神中,已看出对他的赞赏与信任,于是话锋一转,又继续往下说:
“可是汉王就和项羽大不一样,如果大王能反其道而行之,任用天下的将才,还有什么不能攻克?用天下的城邑去分封功臣,还有谁不臣服于你?用日夜思念东归的将士挥师东征,什么军队不能打垮?”
广场上静极了,千万双眼睛盯着他。韩信嗓音洪亮,朗朗语声,飞向将士,句句说到他们心里话。心中思念东归的愁云惨雾,一扫干净,韩大将军又往下说:
“再说,目前关中的三位秦王——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和翟王董翳,都是过去的秦将,他们多年率领关中子弟,让他们征战沙场,杀掉的敌军难以计数。后来却被他们带去投降诸侯,在新安被项羽坑杀秦降卒二十多万人,却单独留下他们三人封王享福,难道关中父老兄弟不对他们恨之入骨吗?虽然他们仗恃西楚霸王的强大,但关中老百姓终有一天要找他们算帐的。反之,汉王入关之后,秋毫无犯,废除了秦王的苛法,与关中百姓约法三章,因此他们没有谁不希望汉王在关中称王的。更何况天下谁人不知,按照诸侯西进入关的约定,汉王首先入关应当为王。如今汉王失掉自己应得的封爵,象对待罪犯一般被赶到汉中来,三秦百姓更加痛恨霸王,只须汉王一道文告就可以让他们归顺。而汉王的吏卒都是关东之人,日日夜夜盼望着打回去,如果乘着这种不可阻挡的军心,一定可以建立大功业。汉王,下定决心杀出去吧!”
“汉王,下定决心杀出去吧!”
顿时,千万将士齐声呼喊,如晴空霹雳,在拜将台的上空激荡。
韩信掷地有声的话语,使得军心大振,也说得刘邦心花怒放,他完全采纳了韩信的建议,部署东进。待大将军将队伍演练完备之后,汉王便引兵从故道,(今陕西凤翔县西南)出去,雍王章邯率兵在陈仓(今陕西宝鸡县东)迎战刘邦,战败后往东退到好畤(今陕西乾县东),又被汉王打得大败,只得向南败走废丘。
于是刘邦便乘胜东入咸阳,再引兵将章邯围困在废丘。然后,又派兵攻打塞王欣和翟王翳,这两人很快就投降了。
关中三秦,便很快重新落入刘邦手中……
项羽开初听了张良的话,总以为刘邦烧了栈道,会安安心心呆在汉中,纵使要出来也决没有这般迅速。尤其使他难以容忍的是,统兵的大将军,竟然是从他帐下逃跑了的小卒韩信。于是他一腔怒火,便全部发泻到张良身上。
他知道自己又被这个面色苍白、貌如女子的文弱之人耍弄了。这个消息犹如一把盐,洒在了尚未全愈的时时隐隐作痛的“鸿门宴”的伤口上。最使他难忍的是,亚父范增在一旁的那种带着先见之明的居高临下的嘲讽的目光。他尤其憎恨季父项伯,每次都是他坏的事,为张良充当说客,弄出事来了他又装出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让你奈何他不得!
现在谁的我都不听,必须按照我的命令办,他当即下达了两条命令:立即将韩王成的馆驿包围起来,拿下张良,等我亲自前去将他凌迟处死,方才解恨。另外,立刻将张良从汉中带来的驻扎在城外的一百名精兵全部围而杀之,不许放跑一个!
同时,霸王下令立即召见吴令郑昌。其实郑昌是在张良到彭城之前,就被项羽传到了这里听候调遣的。当时项羽将韩王成这个窝囊废带到彭城来,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废掉他,选中了吴令郑昌,想封他为韩王。正在犹疑不决之际,张良从汉中归来了,经张良一说,他又改变了对韩王成的态度,还准备让他重返阳翟。这个郑昌因为过去有战功,又不好马上就打发他仍回吴县去,委封新职又一时难以确定,只好赏赐他几个美女,让他安心地玩着,再等上一些日子。如今关中事发,他已决心彻底除掉张良和韩王成。刘邦重新进入咸阳,占领三秦,肯定不日将杀出关中,西出函谷关,韩国首当其冲,因此霸王命郑昌为韩王,调聚十万人马,星夜火速前往阳翟,准备迎击刘邦东进的大军。
最后一丝斜阳照着彭城高大城墙的雉堞,群鸦正在城楼的屋顶上飞绕喧闹。正在兴高彩烈准备明天返回阳翟的韩王成和他的群臣们,突然被一支西楚霸王的军队包围。
一个军校指挥士卒,首先把张良绑了起来,命韩王成和他的臣下在一旁侯着,稍等片刻霸王要亲自前来发落。
韩王成顿时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哆嗦,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军爷……霸王不是下令让我们……明天回阳翟吗?”
那位军爷冷笑道:“还想回阳翟?做梦去吧!汉王重新占领三秦,霸王震怒,马上就会亲自来一刀一刀戳死你们,特别是张良!”
张良心中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