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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泽想要告辞,张良叫住他说:“建成侯,我还想提醒你,这对皇上心爱的白壁乃镇国之宝,不可轻意示人,更不可妄动,皇上知道了是要杀脑袋的!”
吕泽唯唯称是,匆匆告别离去。
一日,从征讨黥布的前线,传来一个令满朝文武震惊和不安的消息,皇上为流矢所伤!
本来就带病出征的刘邦,又受了箭伤,真如雪上加霜,万一有个闪失,太子才十七岁,将如之奈何?皇上又偏偏把辅佐留守太子的重托落在张良肩上,这使张良的忧虑加深了。
京都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张良不动声色地做着应变的准备。首先派人到淮南打探确切消息,随时向他报告皇上病情的真相。同时,他又密诏驻霸上三万护军的关键人物,令军队随时听候调遣。还吩咐何肩密切注视皇后和吕氏家族的动向,有什么情况马上告诉他。
随后,他就得到报告,说吕后称病,命太子前往吕后居住的长乐宫探视病情。太子在长乐宫呆了整整一天,才回到未央宫。
太子回宫以后,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十七岁的刘盈失去了往日的天真,他变得有些精神恍惚,终日沉默一言不发,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
太子为何突然如此心事重重?
张良判断,一定是吕后把他叫去,有过什么特别的吩咐,并叫他不准对外人说。太子毕竟阅世不深,又加上性格懦弱,心理上的压力太大,一时不知所措。所以才变得这般反常。
张良决定去见太子。
他来到太子的寝宫,只见他独自坐在那里发呆。一见张良来了,才慌忙站起来迎接说:
“留候来了,快请坐!”
张良刚一坐定,就有一位宦官赶忙进来,侍立在太子旁边。张良一见就知道是来监听他们谈话的,便毫不客气地对他说:
“我要与太子商谈军国大事,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出去吧,没有叫你不许进来!”
这位宦官竟然有恃无恐地回答说:“小臣奉皇后御旨,小心侍奉太子,日夜不得离身!”
张良勃然大怒:“既然皇后如此吩咐你,为何我刚来时,扔下太子独自在此发呆?你这不是明明违抗皇后御旨吗?”
“这……”宦官无言以对。
“来人!”张良喊道。
两位武士闻声而上。
“把他给我拿下!”张良对宦官说:“你狗胆包天!你知不知道皇上出征时,把辅佐太子留守的重任委托给了我?就凭你不尽心侍奉太子这一条罪状,今天我就可以杀你的头……”
宦官脸色刷的变白,一下子跪倒在地,象捣蒜一般向张良叩头求饶:“留侯饶命!留侯饶命!”
“把他拉下去!暂且下狱,等皇上东征归来,再决定他的死活。今后再有违背皇后旨意,侍奉太子不尽心效力者,以此为戒!”
张良的借题发挥就到此结束。
只剩下太子和张良时,张良问道:“听说皇后有病,太子进宫探视,皇后御体康复了么?”
“呵,母后没,没有……呵呵,是病了,已、已经好多了,好多了!”
“我看太子面色不佳,沉默寡言,郁郁不乐,是不是身体哪里有些不适?”
“倒没有什么病,只是吃不好,睡不安。”
“皇上东征,托太子留守京都,军国大事责任重大,太子倒要多加保重!”
太子不安地问:“留侯,父王的箭伤果然很重么?万—……我……”
张良明白了虚实,便安抚他说:“太子不必着急,想来皇上伤势并不严重。如果真是病危,早已有专人日夜兼程送信回京,或者是皇上回京治伤;到现在都还没有什么动静,可见不是大不了的事。”
“可是,可是母后说……呵呵……没、没有说、说什么!”
太子生怕失言,竭力遮掩。
张良淡然一笑说:“皇后当然心急,她日夜牵挂皇上御驾亲征,太子要多劝皇后宽心些才是。”
太子似乎想说什么,似乎又不敢说,一张脸涨得通红,额上的汗珠都急出来了。
他的确太善良了。
张良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便安慰他说:“太子不必焦虑,皇上出征前再三吩咐我辅佐太子留守京都。太子有什么危难之处,尽管对臣讲,臣一定为太子分忧!”
太子相信留侯是一个可信赖的人,父王那么信任他,自己心里有什么也完全可以对他讲。于是他便说道:
“实话告诉留侯,我之所以日夜忧虑不安,是因为……”他停住话四下张望了一番,才说:“因为母后告诉我,朝中有一批武将,想借父王病危兴风作浪,若不除掉他们,先下手为强,就会后悔莫及,江山难保!”
张良大吃一惊,猛地站了起来。他低头在室内来回走了几趟,让自己猛烈跳动的心平静下来。当刘邦在新丰向他道出隐忧时,他还以为皇上可能有些小题大作,现在看来这个女人绝非寻常,这些日子不能不格外小心。他然后问道:
“太傅知道吗?”
太子摇摇头。
“四位老人都知道吗?”
“太后再三嘱咐我,不可告诉任何人,也请留侯不能说出去!”
“当然,这是军机大事,当然不可告诉别人,否则要坏大事的。”张良竭力稳住太子。
太子双手抓住张良的手,象一个落水者抓住唯一的一根木棒一般,苦苦地哀求道:
“留侯,你告诉我,是不是这么一回事?你快告诉我?”
张良说:“太子不必急躁,等到皇上平定黥布之乱回来以后,一切都明白了。”
“不,留侯!”太子痛苦地说:“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痛苦!父王回来又怎么样?他不喜欢我,讨厌我,说我不象他的性格!他随时都在想废掉我,立如意弟弟为太子!”
“太子冷静一点,别说了。”
“不,留侯,今天我要把话说完!父王不喜欢我,母后又逼我,天天都在望我立刻能当上皇帝,逼我去做我不想做的事!父王不喜欢我当太子,说句心里话,我自己也不愿意当这个太子!自打我被立为太子,我没有过个一天舒心的日子!我还时常想,当年逃亡途中,父王要是真把我扔了,让我流落民间,可能日子还过得舒心些。”
说到这里,他伤心地无可奈何地痛哭起来。这是那些日日夜夜梦想荣华富贵的人,怎么也无法理解的。突然,他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不解地问道:
“留侯,你能告诉我吗?为什么、为什么骨肉之间都必须残杀呢?为什么……”
对于这位似懂非懂的十七岁的少年,过早地被推进这个残酷的你死我活的人间最无情的一种争斗的漩涡里,决非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就是说得清楚也不能说。
他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太子的痛哭,等到这位柔弱善良的太子情绪稳定下来以后,他才离去了。
回到自己的住处,把今天与太子的谈话,翻去复来想了一番,才开始感到京城长安的局势,已经十分严峻。刘邦不死则已,如果真有什么不测,长安将是一片血海。现在,他已经清晰地看到,身居长乐宫的那个女人,自从杀掉韩信之后,她那颗贪婪的心已经快要胀裂胸口了,她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一颗膨胀的女人的心,远比男人更为疯狂和凶残。当她由弱者开始变为强者时,唯一的愿望就是把原来的强者变成弱者。
何肩进来告诉了他一个刚刚得到的绝密消息,吕后已经命令吕氏家族的成员,秘密地选拔了一只精悍的队伍,正在日夜加紧训练。一旦从淮南传来皇上驾崩的消息,便立刻捕杀留在京都的重要的武将,血洗长安……
果然证实了太子吞吞吐吐透露出的隐情,是绝对可靠的实事。
长安城的上空已不仅是阴云笼罩,而是黑云压城、山雨欲来了。
何肩说,这是吕泽手下一位亲信,请他秘密转告留侯的。
张良突然问道:“淮南还没有消息传来吗?”
何启说:“还没有。”他已经布置好,只要消息一传到,便立即直接送到留侯这里来。
现在淮南的消息是决定问题的关键。
如果刘邦的伤势不重,又很快得胜回朝,自然就化险为夷。如果刘邦伤势严重,在征途驾崩,吕后当然就会大开杀戒。即使如此,还可以及早联络朝中重臣,共同对付这个女人,还不至于做第二个韩信。
最伤脑筋的恐怕还是在于刘邦不死不归,就象现在这个局面,那才真难以采取什么主动行动,去制止吕后的杀戮。因为她也有一个响亮的借口,有人要趁皇上将兵在外,留守太子年少,阴谋在京都造反。这样,她把谁杀了,都可以说得冠冕堂皇,名正言顺,就象当年杀韩信一样,刘邦也不好说一个不字,更何况她已经有过一次成功的尝试。
何肩向他提出了几条建议,张良都认为是不可行的。
何肩提出,情况紧急,干脆把皇上调集在霸上护卫太子的三万军队调进长安,看吕氏家族还敢不敢轻举妄动?
张良以为坚决不可。先发制人,吕后还没有行动就调兵,容易引起皇上的猜疑,正好为吕后动手找到一个借口。
何肩还建议,立即派人通知京都的元老重臣、文臣武将,做好防范准备,不至于猝不及防、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好糊涂的何肩,这才是一个束手就擒的办法。一通知必然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皇后正可以唆使太子质问你,你有什么根据说吕后要诛杀大臣?居心何在?这样,你才是头一个被诛杀的对象!更何况众位大臣中糊涂人不少,有许多掉了脑袋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人,你去告诉他,他根本不会相信。其中难免还有吕后的亲信,也必然有人趁此机会去向吕后告密,邀功请赏。
张良彻夜难眠。他数着宫中一次次巡夜的更声,眼睁睁地直到漏尽更残。
大夜将尽,朝曦微露。
何肩急匆匆地来到他的卧榻前,他见留侯睁着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
“留侯,还是闭上眼睡一会儿吧,这样通夜不眠会加重病情的!”
“皇上那里有消息么?”
“刚才得到一个消息……”
张良急不可待地说:“还不快讲!我一夜没有合眼,就是在等待皇上的消息!”
何肩告诉他,黥布先攻荆国,荆王刘贾战败身亡。黥布又移兵攻楚,楚王刘交逃离淮西都城,奔薛避难。真如薛公所言,这黥布见荆楚已破,果然行的下策,溯江西进,抵达会缶正与刘邦率领的大军相遇。经过一场激战,黥布被击溃,带领残部连老巢也不敢回,便往江南逃去。
“好!”张良叫了一声,再没有说什么。
何肩看见他那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了,慢慢地合上了,没有一刻功夫,便响起了熟睡的酣声。
他太疲倦了。
何肩替他轻轻盖上被子,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午时过后,张良醒了过来,睡了大半天,精神好多了。喝过药进过餐后,何肩进来报告说,吕泽又到太子那里去了。
张良拍案而起:“好,有办法了!”
何肩帮助他穿戴整齐,便跟随他前往太子那里去了。
还没有进门,远远就看见一名宦官守在门外,一见张良到来就赶紧进去报信。
张良进来刚一坐定,吕泽便抢先说道:“留候来得正好,太子正说要派人去请留侯。”
“呵,太子有什么急事?”张良故意吃惊地问道。
“刚才,刚才母后派国舅……”太子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来。
吕泽把话头接了过去:“吕后得到密报,朝中有一班武将,听说皇上东征黥布箭伤病危,将乘机作乱,汉室江山岌岌可危,如不及时处置,一旦皇上驾崩,局面将不可收拾!”
太子惊恐地说道:“留侯教我!”
张良装出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吃惊地问道:“真有此事!我怎么一点也没有听说?”
吕泽做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故作神秘地说:“这帮人阴谋篡汉,深知留候是皇上故交、心腹股肱之臣,敢来找你谋划么?”
张良笑了:“当然,当然!不过,有证据么?”
“这个……”吕泽口吃,“证据当、当然……会有的,留侯不必多虑!”
“那么,”张良乘虚而入,“吕后知道这事吗?如果皇后都不知道,这般军国大事,恐怕太子也难定夺,更不用说你我这般臣下了!”
吕泽终于露馅了:“留侯请千万放心,这正是皇后陛下的旨意。”
“呵,原来如此!”张良做出一副放心的样子,“那么,皇后准备怎么处置这帮乱臣贼子呢?”
“留侯放心吧!”吕泽得意忘形地说:“这帮人算得了什么?连韩信这个项羽和皇上都对他畏惧三分的赫赫名将,不是被吕后束手就擒,砍了脑袋么?哈哈哈哈……”
太子不知所措,只是用一双乞求的眼光望着张良说:“留侯,我怕……”
吕泽说:“太子怕什么,迟早你都是要当皇帝的,象你这么软弱慈良,怎么镇得住江山呢?当无情时就得无情,心肠不狠别人能畏惧你吗?”
张良笑着说:“太子不必有所畏惧!我就是专门来向太子报告一个好消息的!”
“什么好消息?”太子急忙问道。
张良说:“我刚才得到一个从淮南前方传来的消息,皇上率领的征讨大军,在会击与黥布的叛军迎面相遇,一场激战,黥布被击溃,带领残部向江南逃窜。”
太子露出了笑容。
吕泽顿时面如土色,慌忙问道:“皇上不是身受重伤、危在旦夕么?”
张良回答说:“这恐怕正是那些想篡夺汉室江山的人所期待的吧!只要皇上还健在一天。这只不过是白日作梦罢了!”吕泽坐不住了,他找了个借口匆匆去了。张良明白,满朝文武大多反对皇上废长立幼,这种态度虽然和吕后完全一致,但出发点却完全是背道而驰的。正因为如此,是非问题变得复杂起来。就连与刘邦如此亲密的张良,也站在他的对立面,反对他的作法。尤其是太子,更不能简单地把他认定为吕后一党的,如吕泽之流。他的性格决定了他并不赞同他母后的作法,只不过因为他母后在拼命保他的太子地位,他还无力抗拒他母后的旨意。刘邦则因为他在情感上对戚夫人和如意的偏袒,使他对太子缺乏一个公正的看法,而且还越来越加深了隔膜和怨恨。
这就使未央官和长乐宫的上空,凝聚着越来越厚重的阴云。
张良这一手果然奏效,一时间笼罩着京都长安的那种充满杀机的紧张气氛,骤然之间得到缓解,许多惴惴不安、如临如履的朝臣们,还不明白其中的究竟。
不过,这种作法毕竟只能是扬汤止沸,而不能釜底抽薪。慢慢的随着东边战场久久不传来音讯,谣言又开始四起,气氛又日渐紧张。
张良当然又开始失眠了。
一天深夜,一匹奔马由东向西,在关中平原上裹雷挟电般飞驰。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长安人的梦。
当张良被何肩把他从睡梦中叫醒,把一封十万火急的鸡毛文书送到他手上时,他久久端详着,双手发抖,不敢拆开。
吉邪凶邪?祸兮福兮?!
何肩在一旁发急:“留侯,快拆吧,看看里边究竟是什么消息?”
张良闭上了双眼,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一下把封漆扯掉。他抽出信纸抖开来凝神屏息地看着,何肩在一旁高高举着红烛为他照亮。
何肩双眼直盯着留侯的脸,想从他脸上的喜怒哀乐了解文书的内容。但是张良脸上象岩石般凝固了,他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两行泪水扑簌簌地直流……
何肩吓得一下子哭了起来,“难道皇上……”
张良举着文书的书垂了下来,如释重负地说出几个字来:
“皇上明日回京!”
说完,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
何肩悄悄地退了出去。
突然,他一跃而起,大声呼唤着:“何肩!何肩!”
何肩快步走了进来。
“我要马上去见太子!”
当他走出房门时,顿时惊呆了,只见整个的未央宫灯火辉煌。鼓乐声声。
他来到太子的寝宫时,太子已经得到消息,早已起来了。张良走进去时,只见太子泪流满面,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心如死灰,神情沮丧。
张良大惊:“太子你!这是怎么了?”
太子一句话也不说,等了半天,才开口说道:“父王回京,我、我也就完了!”
说完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太子的哭泣,他对太子刘盈说:“太子千万要振着起来。一定不要自暴自弃。我一定在皇上面前尽力保举太子,你马上作好迎接皇上的准备,天亮以后我们就一同到霸上去。”
他告别太子走了出来,独自站在未央宫高高的台阶上伫立眺望。
东方天际,启明星已经升起。渐渐明亮的天空,使宫阙的飞檐愈来愈变得清晰。
一阵带着寒意的晨风吹来,他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不过他觉得自己一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爽快。
他不知道四年前是谁为宫殿命的名,名曰未央宫,倒还是意味深长的。未央,未尽也。汉家江山是短暂,还是“未央”?这不是谁能说得准的。秦王朝那么短暂就复灭了,出乎始皇帝所意料吧?“国运长久”,谈何容易,在辅佐太子这些日子,比起当年游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