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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感到极大的震动,张良对太子的评价,并未曾引起他足够的重视,四皓之言不能不使他认真对待了。于是他只好感谢说:
“劳烦四位老先生尽心辅佐太子。”
商山四皓告辞出去了。
刘邦目送着四位老人离去的背影,独自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感到十分孤独,怅然若失,心中说不出一种难言的苦涩味。
戚夫人见皇上离座后没有再回来,便寻到了这里,见皇上一个人独自在这里发呆,赶紧上前问道:
“陛下,你怎么了?哪里不适吗?”
刘邦摇了摇头,久久不说一句话。
戚夫人扶着他的双肩焦急地流着眼泪问道:“陛下,你究竟怎么了?你说呀!”
说着伏在他的怀里,抽泣起来。
刘邦轻轻抚着她秀美光洁的长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自语般地说:
“爱妃,你看见了太子身后的四位老人吗?”
戚夫人抬起头来有些吃惊地问道:“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天下闻名的商山四皓,朕统一天下之后,曾派人去请他们出山,他们逃进商山隐藏起来。如今却心甘情愿出山辅佐太子,朕还能废除他吗?”
戚夫人双手掩面,抽泣得更厉害了。
刘邦仰天长叹:“吕氏如今羽翼已成了!”
戚夫人听到这话更加伤心了,她猛地伏在刘邦的怀里,使劲摇着他大放悲声:
“陛下,妾将来靠谁呀?陛下尚且无力保护妾,妾身将来不是任人宰割吗?陛下……”
刘邦也痛苦不堪,五脏俱焚。
他突然传旨召石美人,石美人上,刘邦命她弹琴,石美人席地抚琴,琴声如泣如诉,忧怨低徊。
刘邦扶起戚夫人,对她说:“爱妃为我跳一曲楚舞,朕唱楚歌为爱妃伴舞。”
戚夫人双目合愁,翩翩起舞,她弱不禁风的腰肢扭着动,象一株弱柳在狂风中痛苦挣扎,无可奈何地抗争,孤独无告,乞求着上苍。
刘邦用他那苍凉沙哑的歌喉,悲愤地唱道:
鸿鹄高飞,
一举千里。
羽翼以就,
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
又可奈何!
虽有缯缴,
尚安所施!
刘邦一遍又一遍地唱,戚夫人边舞边涕泪纵横。
跳着跳着,一旁伴奏的石美人也泣不成声,突然一声绝响,琴弦断了,戚夫人也昏厥倒地。
刘邦止住了歌声,老泪纵横。
张良来到后面,想与刘邦告别,在帷幔后听到刘邦的歌,止不住悲上心头,他从歌声中突然感觉到,刘邦将不久于人世了。
他突然感到鼻子发酸,忍不住掉头不辞而别。他深深懊悔,不该向吕后举荐商山四皓,就不至于引起陛下如此悲痛欲绝。不过他又想,请来商山四皓并没有什么坏处,至少可以使太子不为虎作伥。
刘邦从此不再提废立太子的事了。
尽管如此,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掩埋着这桩心事,至死难以瞑目。半年后一个激怒了他的突发事件,就是很有力的明证。
他的箭伤又复发了,而且身体越来越虚弱,这也许和他心情太坏大有关系。他的郁郁寡欢,除了废立太子给他带来的心灵创伤之外,燕王卢绾的谋反,又使他情绪激动。当然,如今他已不可能御驾亲征了,他亲手打出来的天下能否平安,仍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内有吕氏,外还有两位异姓王。他已卧床不起,只能命樊哙与周勃率兵到北方的燕地去平定卢绾。
他的病愈来愈重了。他已经移居长乐宫,吕后不知是来打探虚实,还是真心想给刘邦治病,带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医师,前来为刘邦治病。但刘邦却对吕后十分反感,只要一见到她就火冒三丈,不愿和她说什么?因此,对这位吕后请来的医师也十分反感,往日的老毛病又犯了,开口就骂道:
“我是一个布衣,手提三尺之剑取得了天下,这不是天命吗?我的命在天,纵使有扁鹊这样的名医,又怎么样呢?”
这话句句是说给吕后听的,告诉你,这皇帝也是天命,不是你能把我任意摆布的,还是老实些好!
不过,他又想,你不满吕氏,与人家医生何干,何必又让人家也跟着受奚落!哎,自己这种不尊重读书人,爱说话侮谩人的毛病,怎么至死都改不掉!商山四皓不就因此拒绝出山的吗?
因此,他虽然拒绝治疗,但还是不忘赐黄金五十斤让这位医师去了。
吕后看见他确实不行了,已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便小心地试探着询问道:
“在陛下百岁之后,如果萧相国也死去了,谁又可以代替他呢?”
刘邦感到极度的疲困和衰竭,他睁开眼睛来盯住吕后那张脸,那张红颜已失却生机不衰的脸。难道我真的要死了么?人就是如此,即使你象一只猛虎——百兽之王,到了你不能动弹的时候,一只小老鼠都能摆布你。
怎么?现在就逼宫来了!要我让位给你儿子么?你先打探萧何死后谁干,不是分明在问我死之后谁上么?我不是没有废太子么,肯定是你的儿子继位,等不及了么?
好,你要打探丞相的事也好,我就把可保汉室江山的人提出来,以免你将来为所欲为!
于是,他说:“萧何死后曹参可以。”
“曹参之后呢?”
“王陵可以……但是,王陵稍微……憨直了一点……陈平可以辅助他……”
“那么陈平又可不可以呢?”
“陈平……机智有余……但不能独当一面……”
“还有谁呢?”
“周勃……深沉而不外露……然而稳定刘氏天下的人……非周勃莫属……可以命他为太尉……”
“再后呢?”
刘邦摇了摇头,闭上了双眼,等了许久才无可奈何地说道:“此后的事,是你我不知道的了……”
由于他拒绝服药,创伤也愈来愈重,刘邦已处于半清醒半昏迷状态。别以为这位大汉帝国的开国皇帝就从此一蹶不振,气息奄奄,日薄西山了。谁也没有想到,他在临终前还一跃而起,差点儿要了一个人的脑袋。
一天,他正清醒过来,不知是谁来到他的病榻前,向他报告了一个令他激怒的消息。
说是樊哙受吕后的唆使,密谋在等到宫车宴驾之后,立即引兵诛杀戚夫人和赵王如意,并除掉反对他们的朝臣。
刘邦大怒,箭伤顿时钻心地剧痛,汗流满面。他下令立刻召陈平、周勃进宫,等二人来到病榻之前,他忍住剧痛吩咐道:
“樊哙……与吕后结党……望我……快一点死……你两人……速去燕地……速斩樊哙之首……”
“遵旨!”陈平、周勃齐声答道。
“周勃……”
“臣在。”
“你……代樊哙为将……讨平燕地……”
“遵旨!”
“陈平……”
“臣在。”
“你可将……樊哙之首……尽快送来……”
“遵旨!”
陈平、周勃抬起头来,注视着病入膏肓的皇上,只见他面如土色,枯瘦如柴,气息微弱,两人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尽管已到了这个地步,他的心中十分清醒,在临终之前困扰着他、令他难以瞑目的仍是吕后的坐大和戚氏母子的安危。他再也顾忌不到那么多了,以至连樊哙也不可饶恕了,要借他的这颗头来打击吕氏的嚣张气焰。
但是,他毕竟到了油干灯草尽的时候,已再无回天之力了。连陈平、周勃这些绝对可以依靠信赖的重臣,对他的御旨都要打折扣了,他们也完全明白,不能仅凭气息奄奄的皇上一道口敕,就可以把樊哙这样的重臣杀掉的。他既是刘邦从前的哥们儿,又是吕后的妹夫,更是一位战功显赫的功臣。关键是一个“时间差”,如果刘邦一时死不了,樊哙之头就非砍不可;如果刘邦很快驾崩,那么杀了樊哙就下不了台!真叫人左右为难。不过陈平毕竟是谋士出身,善于随机应变,因此他与周勃商定,先去将樊哙解押进京,若刘邦未死,要杀让他亲自杀去;若刘邦死了,要放让吕后放去,这样两边都不得罪。正是因为陈平打“时间差”,人还未到燕北皇上就晏驾了,樊哙才侥幸拣到一颗脑袋,多吃了几年干饭。
刘邦是命定和吕氏结下了难分难解之缘,不仅咽气之前,被她搅得放心不下,就是咽了气,还得受她的摆弄。
刘邦咽气之前,恨不得将倒向吕后的樊哙杀掉,死了才闭得上眼睛,谁知自己熬不到那一天。吕后做得更绝,你要想杀我的人么?如今你死了,就得听我摆布,还得让你多躺几天,密不发丧,借你的名义杀那些不听招呼的人。
这个女人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么大的事能密不透风吗?郦商提醒吕后的心腹郦食其说:“听说皇上已经死了四天,还不发丧,想借此机会杀诸将。如果真是如此,天下都要大乱了!你不想想,此时此刻陈平、灌婴率领着十万大军镇守着荥阳,周勃又取代樊哙率领着二十万大军正在平定燕代。如果他们听见皇上驾崩,朝中诸将被杀,肯善罢甘休么?”
郦食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问道:“你认为他们会怎么样?”
“怎么样?”郦商说,“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到时候,他们必定会连成一气向关中发兵,诸将外反,大臣内叛,灭亡之日就在眼前!”
郦食其吓慌了,赶紧去找吕后,才决定立刻发丧,大赦天下。
皇上驾崩的消息传来,何肩不知道该怎么办?报告吧,怕加重张良的病情;不报告吧,这么大的事能瞒得了么,又怕张良怪罪于他。
前天深夜,郦食其曾突然来访,张良平日就对他十分反感,再加上他早已杜门谢客,让何肩推说病重不能见客,将他回绝了。
不过,郦食其去后,张良失眠了。自从刘邦大宴群臣之后,张良就再没有和他见过面。那天晚上,他听见刘邦那沙哑的歌声,感受到了他内心极度的痛苦和忧伤。哀莫大于心死,当时他心中就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他感到这位横绝一时的英雄,已如火炬即将燃尽,顿时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
前不久,他听何肩回来悄悄告诉他,说有人向皇上告密,待皇上驾崩后,吕后要樊哙诛杀戚夫人母子和诸将,皇上一怒之下命陈平、周勃立即前去斩樊哙之首回命。他知道,长乐宫的上空已阴云密布,从此汉宫将不得安宁。
他知道郦食其是皇后的心腹,深夜前来造访,朝中必有重大变故!那么,是不是……”
第二天他让何肩前去打探,朝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就是如此,尽管杜门谢客,避世隐居,但是他仍然难以全然忘却刘邦和他的帝业,内心深处仍然心系着大汉帝国的安危。
何肩终于给他带来了噩耗,皇上已经晏驾几日了!
张良瞪眼坐着,欲哭无泪,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张良生命的一半是刘邦。
做为一位能在秦末天下大乱、楚汉相争中运筹决胜的风云人物,他作为“帝者师”的角色,一开始就是和刘邦亲密无间地联系在一起的。那一幕幕威武神奇、叱咤风云的壮剧,都是他和刘邦联袂演出的。虽然刘邦是主,他是仆;刘邦在前,他在后。但是刘邦自己也公开承认,“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从来都是“天纵英明”,能如此发话,的确是少见。
尤其重要的一点是,作为汉王朝的开国皇帝,不论后世说他心胸开阔,善于用人也好;说他心地偏狭、怀疑心重也好。的确事实上,他和几位开国元勋,如萧何、韩信等人,也总是磨擦不断。轻者如萧何,多次怀疑他,只不过萧何圆滑,听身边谋士的建议,每次都化险为夷,终于未曾与刘邦公开决裂。韩信就恰恰相反,这位为刘邦打天下的最杰出的大将军,却始终得不到刘邦的信任。刘邦多次夺他的兵权,多次想杀掉他,最终被吕后杀掉,刘邦闻讯也非常高兴。
然而张良,只有张良,从刘邦起事不久就为他出谋划策,直到东征黥布还为他病傅太子,自始至终在史料上找不到猜忌不和、不被信任与不放心的记录。这在二十五史中是极为罕见的现象,也许只有刘备和诸葛亮的关系可以与之相比。因此,他们既是君臣,也是故交知己。
在屺桥的拂晓,当黄石老人授之以《太公兵法》,给他指明了做“帝者师”的终极目标后,命运安排他与刘邦而不是项羽会合了。这样。一是他碰上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历史机遇,二是他选准了有资格由他充当“师”的“帝者”,这就是刘邦,三是他也确实教出了一个“帝者”,而与这个“帝者”合作得那般善始善终。
然而他们这种合作又不象诸葛亮与刘备,君王临死还要托孤,这位“帝者师”还要代幼主北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终于以悲剧告终。
有趣的是,张良和刘邦由于相知甚深,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他们既不是反目成仇,也不是难分难舍,而是人各有志,不加勉强。刘邦深知张良有归隐之意,他成全了他。因此在刘邦的临终嘱咐中,能安刘氏江山者,他点了王陵、陈平、周勃,却没有点张良,他尊重张良的选择。刘邦的最后几年,除皇上有所求之外,他基本上不过问朝政,是个“逍遥派”,淡泊功名利禄,愿从赤松子逍遥去了。
所以说张良生命的一半是刘邦,他与刘邦是人生追求上的比翼鸟,这话是不假的。
刘邦作为皇上驾崩,有人是因为身为皇亲国戚,哭自己失去靠山;有人是因为身为功臣,感恩于封赏。而张良的悲伤和恸哭,是生命之火共同燃烧的火炬熄灭了,这是从权势和利禄的角度难以理解的。
他终日坐在那尊宛若人形的黄石的泉水边,无言独坐。他终于抚琴吟唱起来——
死生契阔,[译文]生和死都在一块,
与子成说:我和你誓言不改:
执子之手,让咱俩手儿相挽,
与子偕老。活到老永不分开。
于嗟阔兮,如今是地角天涯,
于嗟洵分,如今是长离永别,
不我信兮!说什么都成空话!
不我活兮!想回家怎得回家!
刘邦起事两年后称汉王,称汉王五年后称帝,称帝八年后死去,终年六十三岁。
张良从下邳城外初识刘邦倾心夜谈开始,到刘邦晏驾长乐宫,也就不过这么十四年的历史。十四年的交往在人生中是十分短暂的。然而这十四年,不仅对于刘邦和张良,而且对于古代的中国历史,都是最精彩、最激烈。最关键的十四年。
如今,这位与张良死生契阔的人终于去了。
他的生命的一半已经埋进了坟墓
第32章 午夜,皓月中天
已经大权在握的吕雉,最大的遗憾就是儿子惠帝的柔弱,如何才能起衰振懦?当她正想借重张良出山的时候,在一个皓月中天的午夜,这位学道轻举者的灵魂,化作一缕青烟飘然而去了。
在刘邦治丧期间,陈平前来造访,张良不能不见。
张良对刘邦的悼念,是个人真挚的深情的心祭,他不愿参加朝廷按繁琐礼仪举行的仪式,尤其不愿参加由吕后操纵主持的仪式,他觉得这简直是对亡者的亵渎。刘邦的遗体任凭她摆布,竟然三四日密不发丧,现在又来做出一副沉痛悼念的样子,令他感到恶心和怒不可遏,还是结发夫妻,竟然如此冷酷无情,还别说他是当今天子!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无所顾忌的、不择手段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女人,还会做出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来。
因此他吩咐何肩,朝廷派人来就说他卧床不起了。
自从项羽乌江自刎,楚汉相争的帷幕落下了,一统天下的大汉江山,虽然还得随时应付诸侯王的反叛,然而天下黎明百姓却渴望休生养息,无为而治。他打心眼里十分赏识曹参,尽管他听到不少人骂他任齐相以来尸位素餐,不理政务,是个十足的昏官,应该将他罢免。但是张良却深深知道,如今的天下却需要更多曹参这样不管事的官,方能让百姓经过暴秦沉重的徭役和秦末八年的战乱之后,有一个喘息的时机。他十分了解曹参,此人决非是一个昏愦庸碌、无德无才之辈。曹参为齐相之后,曾召集过长老和诸儒,请教如何安抚百姓,聚讼纷云,莫衷一是。后来他听说胶西有位盖公,便以厚礼相邀。盖公便对他说,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于是曹参搬出正堂让给盖公住,盖公教他用黄老之术治齐,因此他相齐八九年,齐国百姓安定,安居乐业。
虽然八年来,张良已渐渐远离朝廷,学道轻举,愿从赤松子游。但他表面的平静,也难以掩盖他心灵深处为朝政的忧伤,甚至常常使他清夜扪心,难以成眠。
在他出世的冰山深处,仍燃烧着入世的烈焰。
陈平也算是相知甚深的故交,不过他也觉得他有些聪明过余,在他的才智后面,窥视得出一些玩世心态。前不久才听说刘邦要他与周勃去取樊哙首级,但如今取回的却是一个活囚,这还瞒得过张良的眼睛?他本不想再理陈平,但在这微妙的关键时刻,倒不妨听听他来说些什么?于是他便躺在卧榻上,叫何肩去请陈平进来。
陈平一进门见张良卧病在床,便不胜感慨地动情地说:“子房,皇上已撒手而去,先生如今又高卧病榻,想当年辅佐汉王血战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