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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二十多年前,正是秦王赢政继位后的第八年,他已年逾弱冠,精明强悍。当时也正是吕不韦权倾朝野的时候,他即为先帝压襄王的心腹股肱大臣,又辅佐幼帝有功。先秦以来.盛行养士之风。寄居于朝廷权贵府中的士人,最多的达数千人。他们当中都是有一技之长的社会上的三教九流,其中相当大一部分人是有学问的知识分子,也就是有思想有头脑的读书人士——这种养士制度,虽然首先是出于军事角逐和权力斗争的需要,但是在客观上为一大批知识分子,提供了安定的生活环境和物质保障。有利于思想的发展和文化的传播。
就拿吕不韦来说吧,他传奇般的经历,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毫不掩饰地留下了玩弄权术的令人恶心的卑劣记载。但是他也干了一件大好事,这就是他利用自己的人才库和思想库——即他所养的众多有学问的门客,由他领衔主编了一部在当时称得上百科全书式的著作《吕氏春秋》。由于他身为国相,又养了那么一大批士人在那里编书,真有如当今的“研究所”或“社科院”之类的机构。
吕相国要求众门客,各纪所闻,综合百家九流,畅论天地古今。在开初分门别类之时,就拟定了包括教学、音乐、堂阴阳之学、清净养生之术、兵权谋势、农桑树艺等等无所不包,内容庞杂。该书分为十二纪、八览、六论,颇成体系。而且书成之时,曾公布于咸阳市门,悬千金在上边,请各位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赏千金,说明文章经得起推敲。
故事发生在《吕氏春秋》即将成书的时候。
在吕不韦相府如云的门客中,有一位已进不惑之年的韩国人方衍,他是一位专门研究兵法的学者。年轻时曾行遍天下,观察过许多险关要隘等兵家必争之地,广为搜集过古代的兵书并加以校刊注释。因此,吕不韦要方衍负责主持撰写有关兵权谋势的文稿。据说《吕氏春秋》中的《论威》、《决胜》诸篇,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然而对于方衍来说,他最为珍贵藏而不露的,还是他在民间获得的秘藏本《太公兵法》,这位古代战略家的韬略智慧,闪射出惊人的才智,令人发瞆震聋。
他本想借整理这本书的难得机遇,将《太公兵法》收入其中,以免得它因年代久远在流传中湮没了。
该不该将这一秘宝公诸于众?在作了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又犹豫了。
在吕不韦相府当门客的这些年,他在暗中听到不少这位秦国宰相的传说。他深深了解和惊叹,这位阳翟巨商,不仅在买卖上善于囤积居奇,而且在权术上手眼通天,玩弄秦国几代君王于股掌之上,瞒天过海,得心应手;偷梁换柱,不露痕迹。
这个吕不韦首先是看准了秦孝文王入质于赵国的儿子异人奇货可居,便与异人结为知己。然后一方面派人入秦用巨金取悦于还身为太子的孝文王柱的那位未有子嗣的妃子华阳夫人,让她答应立夏姬所生的异人为太子。另一方面,又把已经怀有吕不韦儿子的爱妾赵姬送与异人为妃。后来秦赵失和之后,他又精心策划让异人脱险归国,然后又将赵姬送到秦国与异人团聚。他的每一步都十分顺利,而且事情总是向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
昭襄王病殁,孝文王继位,立楚(即异人)为太子。没想到孝文王才当了三天皇帝就死了,太子楚继位,立赵姬生的那个儿子政为太子,这就是后来的秦始皇。经过这一番颠鸾倒凤的周折,日不韦这桩有远见的策划周密的买卖,终于盈得了大利。于是,他由商贾一跃而为秦的相国,封文信侯,食河南洛阳十万户。
吕不韦始终难离商人本性,这桩获得大暴利的买卖成功之后,他并未曾知足收手,相反倒激起了他疯狂的野心。这时秦王政已经继位,而吕不韦尚无丝毫收敛,旧情复发,经常进宫与寡居的皇太后厮混。听说前不久,还弄了个阳物坚挺的嫪毐进宫冒充太监,其实又并未曾阉割,去满足太后如火的情欲……
鉴于这些情势,方衍下决心不将《太公兵法》奉献出去。
有一天,吕不韦召见他,对他说道:“我读了先生撰写的论兵战的文章,十分精彩。听说先生还搜集有古代兵书,不知道是否可以借来一阅?”
方衍闻言大为震惊,他为什么知道自己藏有兵书?为了弄清虚实,他马上装出一付乐于从命毫不在乎的样子,高兴地说:“是的,一年以前,我从民间收得《太公兵法》残卷,仅是一些片断,无法通读。最近我又打听到渭水河边有一隐居民间的渔父,藏有一部完整的《太公兵法》。若相国急于要先睹为快,可准假三月,让我前去查访。如果访得,定然整理一部完善的《太公兵法》奉献于相国面前。那时,相国将辅佐秦王荡平六国,统一天下,功垂万古。”
方衍一席话正中下怀,吕不韦乐不可支,得意忘形,立刻命重金赏赐。
方衍回绝说:“相国且慢,等到我查访到这位隐士再来取赏金也不迟。”
吕不韦更觉得方衍是个可以信赖的人,托付再三,才让他去了。
方衍退下来想,一定是门客中的哪一位,趁他不在时,偷偷翻看了他的藏书,然后跑到吕不韦那里告了密,想邀功请赏。
于是,他在深夜关好门窗,遮严灯光,用木简书写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只言片语,包好放在原处。第二天,又悄悄将《太子兵法》转移出馆外,暗暗藏于一位开酒肆的友人家中。办好这一切之后,他仍然若无其事的与众门客交往,相邀畅饮。逢人便道吕相国命他搜集整理《太公兵法》一事,他也扬言能了却平生这一大心愿,死而无憾。
后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失踪了,门客们还以为他去完成相国的使命去了,等待他从渭水之滨捧回一部完整的《太公兵法》。
三月过后,方衍仍不见回来,门客们也习以为常,没有谁去过问。
只是半年之后,一天吕不韦突然想起,那位到渭水边寻访《太公兵法》的方衍怎么迟迟不来复命?派人追问,哪里也不见他的踪影。搜查他的住处,只查到一包断简残编,才知道自已被他唬弄了。一时间咸阳和秦国疆土之内,到处张贴着画影捉拿方衍的告示。当百姓们围在告示前,围观着这个浓眉、浓须的钦犯的画像时,他却早已出函谷关来到韩国隐居山林,如飞鸟投林,鱼入大海,一去无踪影。
据说后来,秦王政得知此事后,也急于得到这本《太公兵法》。他深知,得到这卷兵书,犹如得到一位辅佐周公的姜子牙。秦王统一六国在即,他是何等渴望《太公兵法》,先后派了多少人去查访,都依旧音信杳无。
方衍隐居十多年之后,眼看双鬓已增添了白发。他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要将这卷兵书有个交待,而且要传授给一位真正可以信赖,而又真正可以干一番大事业的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能传授兵书给他的人,就是一定能替他报仇的人,就一定是敢面对秦始皇奋然而起的人,可是要找到这样一个人真有如海底捞针,是何等之难啊!他想,这样的人也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他在苦苦的寻求。如果到临终的一刻,都还不能遇到这样一个人,他就决心把这部凝聚着自己毕生心血,与自己生死相伴的兵书,付之一炬!
于是,他剃掉了满头的须发,顿时换了一副模样。他和他的徒弟在大道边开了一座铁匠铺,从此,他装成了一个哑巴,只用他那目光如闪电的双眼,在扰攘天下每天匆匆过往的芸芸从生中,寻找着,寻找着……
一天,他终于等来了一个气宇不凡的富商,此人要订制一把百多斤重的铁锥,花多少钱也在所不惜,而且还要求替他保守秘密,他究竟想要干什么?在他绝望的心田,突然冒出了希望的嫩芽!
铁锥被神秘地取走之后,没等多久,博浪沙就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击。那飞向秦始皇銮舆的大铁锥,不正是他亲手打制的吗?他的心在狂喜中怦怦跳起来!就是他,就是他!这就是自己梦寐以求、苦苦等待了二十多载的可以接受兵书的人!
后来听说,刺客逃跑了,而且相貌还像一个女子,那不是他是谁?老天保佑,他还居然能死里逃生,大难不死,决非凡俗之辈!然后是秦始皇大索天下十日,每天巡逻的马队飞驰而过,掘地三尺,但并没听说刺客被捉住了,可见他逃脱了,真是一个胆略超凡的大勇者,如果再熟读兵书,他不是智勇双全了吗?
从此,他经常是铁锤敲打着白炽的铁块,两眼却望着路上的行人。一块铁打去打来,不知道打的什么,也不知道打成了什么样子,他在寻觅那位他过目难忘的人,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能在店铺门前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发现那位订制铁锥的年轻人。
一天,他正把一块打成的铁件放进水里淬火,一股白色的水蒸气升腾起来。就在这时,他透过水气,看见一个头戴破烂斗笠的人走过。当他们的目光如火花般相碰的一瞬间,那人立刻将斗笠拉下来,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快步走了过去。
“就是他!快关门!”
从此,人们再也不知道哑巴铁匠师傅和他的徒弟哪里去了?
第07章 亡命知己
两个亡命徒在亡命途中结成亡命知己,但历史又安排他们分属敌对的营垒,而且在今后的岁月中,又始终阴差阳错地巧遇。人生是一本充满巧合的书。
在这流亡隐居的漫长日子里,张良每日闭门攻读《太公兵法》和先秦典藉。对他来说,有一种强烈的相遇恨晚的感觉,他是那般如饥似渴地贪婪地读着、读着。
黄昏出门散步时,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沿河边,来到这座石拱桥边。这座石拱桥成了他心中的一块圣地,成了警示他愤发图强的标志,更是他凭吊那位连姓名也不愿留下的令人尊敬的隐者的纪念碑。
他只要立在桥头,就浑身血沸不止,好像在领受一件重大的使命。不容他懒散、怠惰,不容他畏缩、颓丧。老人那如炬的目光,始终像火一般烧灼着他的心,产生着阵阵隐痛。
在苍茫的暮色中久久伫立之后,他又往回走去。
忽然,在黄昏的静寂中,他听见密密的树丛中有咽咽啜泣声。他轻轻走了过去,隐在一棵树后,凝神屏息地倾听:
“听妈的话,你快逃吧,你还年轻,只要你能脱身,妈就死而无憾了。”
“妈,还是让女儿搀着你一起走吧,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不行,你不赶快走,那个没良心的家伙又追赶来了,他不把我们全家赶尽杀绝是不会罢休的。只要你能逃出去,就算我们家保住了一条根。”
“妈,你别说了,天快黑了,还是赶快走吧!”
“不是妈不走,我实在走不动了,不能拖累你呀!”
“妈,我背着你走吧!”
“你一个女儿家,能背得动吗?”
母女俩抱头痛哭起来。
张良从来就是个行侠仗义之人,见不得人间不平事。听了母女俩的一番话,他的心都碎裂了。
他大步来到母女面前,没想到母女俩竟然大为惊吓,还以为是追赶她们的仇人找来了。母亲一见到走近前来的身影,一把推开女儿,掉转身来死死抱住那男人的双腿,向女儿声嘶力竭地喊道:
“别管我!赶快逃命!”
女儿跑了两步,又毅然回转身来说:“妈,我们跟他去,死了倒好,用不着成天担惊受怕!”
天已经暗黑下来。
母女俩听见她们面前的这个男人说:“你们不用担心害怕,我不是来害你们的,只是刚才路过这里,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的家就在附近,可以先去暂避一下,再从长计议如何?”
母女俩听明白了这个陌生人的话后,总算绝处逢生。天已经黑了下来,无处可歇,只好跟着张良来到他的家中。这位母亲才告诉他,母女俩来到下邳,投奔一处亲戚,寻访了十来天,才知道这位亲戚已逃往他乡。这时,她们的盘缠已经花光,没想到在街上突然被人叫住,一看才是她们家过去的管家,在秦军攻破韩国京城时,他在仓惶混乱之中携重金逃跑了。如今出人意料的在下邳相会,他热情地邀请母女俩到他家住下。如今他已开了一家铺子,已是家财万贯了。一天,母女俩刚刚起床,只见厨娘慌慌张张来到她们屋里,悄悄告诉她们,老板已经到县衙报官,说她们原来是韩国贵族,没有奉命迁居咸阳,逃亡到下邳来了,这样他就可以领取重赏。母女俩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在厨娘的帮助下,慌忙从后门逃走。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才在黄昏的暮色中逃出城外。
张良把母女俩安顿在一间屋里,并且让她们喝水吃馍,好生安息,明日再来商议办法。他把这一切安顿好以后,才走出大门,并反身把大门锁好。他装扮成一个从外地往下邳的行人,迎着几个打火把的人走去。
他远远就看见这几个人打着火把,来到他的家门前,只听见他们在七嘴八舌地说:
“看,这里有一户人家,看看她们是不是躲到这里来了?”
“天黑前不是有人才见她们出城吗?肯定离这一带不远!”
“赶快上前敲门查一查!”
只见一人举着火把来到门前,使劲擂了几下门,才说道:“嘿,前门上锁,主人都不在,还在敲什么?”
张良做出一副匆匆赶路的样子,迎了上去,打火把的一群人叫住了他问道:
“喂,向你打听个事情!”
“要打听什么就快说,迟了我进不了城!”
“你在路上碰见了一个老妇和她的女儿吗?”
“对,有这么母女俩,怎么样?”
“她们是我家佣人,偷了我家的贵重物品逃跑了!”
“对对,她们是跑得很快,不过她们已走出去好远了。前面的三岔路口,还不知她们会走哪一条路哩!”
说完,他便急匆匆地向前走去,走到前面拐弯处,便闪进密林观察动静。只见这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议论了一阵,又回过头来,打着火把回城里去了。
张良怕再惹麻烦,仍然让前门上锁,然后从后门回到屋里,见那母女俩已熄灯安睡,便回到屋里挑灯夜读。
其实,外面发生的一切,母女俩在屋里已听得清清楚楚。她们抱头饮泣,不敢发出声来,一方面怕追赶他们的仇人发现,另一方面也生怕让这位好心的人不安。
她们明白,此地终不可久留,前无归宿,后有追捕,天地之大,竟不容二位老妇弱女!
母女俩痛哭了一阵,只见窗外一片银亮,下弦的明月升起来,照得屋里一片惨白。母亲坐了起来,把女儿揽在怀里,抚着她泪痕斑斑的苍白的脸说:
“妈不该生你,让你吃尽了人间的苦头。如今已陷于绝境,妈已是老病缠身,不想再活了。本想让你独自去逃出一条生路,也为我们家保留一条根。但是,你毕竟是一个弱女子,即使逃出去了,也难有活路。现在妈也不勉强你了,你愿意逃就趁现在的大月亮赶快走,你不走就同妈一起死。”
“妈,我不走,让我和你一起死吧!”
说完母女俩又抱头痛哭起来。
张良读了一阵书,见下弦的明月已经升起来,便掩卷熄灯。轻轻步入庭院,仰观天上的明月。皓月正穿行在几缕淡淡的彩云间,将它皎洁的清辉洒向人间,它知道人间有如此多的悲哀与痛苦么?
他听见屋里传来细微的哭泣声,待他仔细听时,哭泣声停止了。
突然,从屋里传来一个什么东西倒地的沉重的碰击声。
他快步跑到窗口,借着月光向屋里一望,只见母女俩已双双悬梁自尽!
他来到门边,使劲一脚踹开了木门,上前扶起凳来站了上去,把母女俩放了下来。幸好抢救及时,没一会功夫,就缓过气醒了过来。
张良安慰她们说:“你们千万别再寻短路,也不妨在我这里多住几日,等事情平息之后,我再护送你们安全离开这里,尽管放心!”
母女俩就这样在张良家中藏了四五日,张良又进到下邳城里,在那位富商铺面对门的酒肆里饮酒,借以观察动静,打探消息。
喝了一会儿,只见那位老板出现在铺子里,张良佯装买东西踱进店里东看西瞧,突然和老板打了个照面,装出惊愕的样子与老板攀谈起来:
“老板好生面熟?”
“呵,先生是……”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天黄昏,在城外的路上……”
“对对,你先生不是正要进城么?”
“不错,你要找的那母女俩,追上了么?”
“哎呀,算她们命大,还是让她们给跑了,不然我可要发……”
“发什么?”
“不发什么,不发什么,哈哈哈哈……”
张良告辞出来,一时不知如何安置这不幸的母女俩。
当天夜里,他正在挑灯夜读,突然那位姑娘来到他屋里,惊惶失措地前来求他,说他母亲病危。
张良立即和她来到她母亲床前,只见老人满面蜡黄,紧闭着双眼,呼吸十分微弱。突然,她恶梦般惊呼:
“淑子!淑子!”
女儿俯在她耳边,低声呼唤着:“妈,我在这里!”
淑子?!好熟一个名字,是在哪里听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