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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醉不归 by 水螅-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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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会处是阿庆嫂的一品香茶楼。该茶楼二十四小时全天营业,而且,保持绝对中立。 

我先一步抵达,吩咐了服务员几句,径直走进二楼包厢。坐下没多久,阿庆嫂居然推门而入,一头乌溜溜的长发搭在肩头,没化妆,鹅黄色睡裙外披着件绛紫的羊毛外套,分明一副被人惊扰了好梦的模样。她一路疾走地闯进来,站定之后还微微带着喘。 

“阿潋……你、你没事吧?” 

我起身,一笑莞尔:“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庆姐?” 

“啊、嗯……”纷乱的目光平定下来,她稍稍敛容,示意我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到我身旁。“那天你刚走,我这右眼皮就一劲儿跳哇跳的,没想到果然……听说你被人刺伤了?在哪里?”话到这儿又急切起来,拉了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 

我笑笑,抓了她的手按向自己小腹,在她耳边吐气道:“这儿……现在还疼呢,要不你帮我揉揉?”“啊……呃?”蓦地瞥见我眼中的促狭,庆姐“腾”地闹了个大红脸,抡起粉拳就往我肩上捶:“死鬼!戏弄到你老娘头上来了!”我忙嘻嘻哈哈地讨饶。 

正嬉闹着,庆姐忽地眼一睄,整整衣襟笑开了:“哟!这不是厉老板的小舅子吗?您可真是稀客、稀客!” 

原来任无限已经到了。看他笑吟吟的,也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 

我掏出手机:两点三十分,很准时。 

庆姐敏感地嗅出了空气中的异样,唤小妹上一壶清茶就闪了人。任无限步履轻快的在我对面落座,微笑着,我们相对无言。 

空气因静默而诡谲,氤氲茶烟蒸腾缭绕,惴惴不安。静默延续着,就像儿时玩“木头人不许动”之类的游戏,谁沉不住气谁输。当然,这不是那种浪费时间的幼稚游戏。静默中我们的思维飞速运转,谨慎捕捉对方哪怕最细微的情绪波动,揣测,权衡,斟酌…… 

任无限是个不可轻忽的对手。樊虎自作聪明的戏码瞒不过他,我诱樊虎上钩的饵他不为所动,陈建豪找我麻烦他在第一时间到场解围……联系种种,心中原本模糊的猜测俨然成形。然而每接近被隐藏的真相一步,我的不安就添加一分,还有疑虑——为什么?倘若我的猜测属实,那么他不仅得不到好处,而且稍有不慎就难免泥足深陷! 

究竟是什么让他甘愿承担如此风险? 

耳边飘过若有若无一声叹息。我凝神,恰好捕捉到他今晚第二缕笑:极冷、极淡。接着,他率先打破沉默:“看样子你已经猜到了。” 

我苦笑摇头:“真正叫人大跌眼镜。” 

但笑不语。面上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丝羞惭之色,反倒有满满的志在必得。 

“他是你姐夫。”我陈述道。 

“没错,他是。”调子甚至是轻快的,“是又怎样?” 

“不怎么样……” 

巨大的利益面前,人可以毫不犹豫地出卖血亲、挚爱,区区一个姐夫算什么?我好像问了一个蠢问题。但是,这个巨大的利益由何而来?他又怎能确定自己必然得到这份利益? 

“我似乎看错你了,方潋。” 

“?” 

他自嘲地提了提嘴角:“我本以为以你的伶俐不至于蹚这趟浑水,那东西应该巴不得早点脱手才是。 

“小方,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东西在你手上有多危险——简直是颗不定时炸弹!再说了,那玩意儿换不了钱,你藏着掖着有什么用?” 

我垂眼看半温的茶,淡淡地说:“您果然是知情人。” 

“那东西”而非“那批货”? 

“不过我很好奇——是谁向您透漏这些的?厉哥本人吗?或者……您希望我用身体去取悦的那个政客?” 

“好奇心可是连九命怪猫都杀得死的,你说对吗,九尾狐狸?”任无限的声音骤然冷却,镜片后一双眼透射出冰冷的无机质光芒。 

果然! 

打从一开始他就没准备救厉雷,反倒是仗着“打通关节”的旗号接近我,名义上请求我舍身相助,实则逼我亮出手上底牌!可是……他凭什么断定我手里捏着张王牌?他找我要“那东西”,齐晖樊虎陈建豪却找我要“那批货”——两者指代的是同一物品吗?如果不是…… 

任无限打量着我,忽然端起自己那杯茶,摇头哀叹起来:“小方,你以为自己还有选择吗?啧啧,一个齐晖、一个陈建豪就够你烦的了,眼下再多一个樊虎来搅局……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来把他们仨全糊弄过去!” 

“那东西”不等于“那批货”! 

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点,脑中一系列线索都串联起来,成为清晰的一脉! 

“任律师,你这张网撒得好大呀!”我冷笑道。 

“要捉住以狡猾成精著称的九尾狐,当然得来个大手笔。”他慢条斯理地呷一口茶,回道。 

“这么说……我现在已经落网啰?” 

他放下茶杯,笑了:“天罗地网,我谅你插翅也难飞。” 

闻言我遽然起身,掉头就走。任无限悠闲自得地稳在原位,并不出言阻拦。我一把拉开包厢门,不料,鼻尖险些撞上一堵肉墙。怔忡,抬头,退后一步——这才看清来者全貌。 

一名异常高壮的黑人。我一米七八的身高尚须踮脚才堪堪与他的下巴颏平齐。这人往门口一横,室内光线都暗了一截,我从发梢至脚趾无一不被他的影子罩得严严实实。最可怕的是,这么个庞然大物出现时竟无声无息,未引起人丝毫警觉。 

我力求平静地回头:“您这是何意?谈不来就用强?” 

任无限懒洋洋地笑,以贵族式的优雅叼上一根烟,点燃。“九儿啊,我不是说过你插翅也难飞吗?”喷一口烟雾,唤小狗似的勾勾手指,“来来来,我睡前多喝了两杯,现在不知怎的酒兴上来了,正想找个人聊聊呢!九儿,你——不会不给面子吧?”撕破最后一层皮,他索性连称呼都换了。 

我只得回到桌前。但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门已悄然合上,仿佛前一刻出现在那里的黑人只是幻影。 

“怎样?Sam是合伙人借我的。”留意到我的视线,他好心解说。我没有回答,只觉那家伙的体格是NBA名将和超重量级拳击手的综合体,至于他是否糅合了这两者的优势……我可不想亲身体验。 

“厉哥同猎鹰盟谈成的那批货被你扣下了?”我说,疑问的语气,肯定的眼神。任无限倒也爽快,点头道:“没错。四处传扬货在你手上的也是我。” 

“……” 

“喏,咱们索性把话挑明了——东西交给我,货咱们一起脱手,好处均分。我的合伙人其实挺看好你的,只要你合作,咱们自己人啥事不好商量?你看呢,九儿?” 

香烟的迷雾因他挥手的动作紊乱,彼此纠结、乱成一团麻。正如我此刻的心绪。 

任无限的新后台似乎十分强硬可靠,相对的,厉雷的护身符我却全无概念!?如果说道上误以为“那批货”在我手里是出自任无限的杰作,那么任无限认定“那东西”在我手里又是受谁误导? 

一个问题解决了,更多的疑问却由此诞生……脑子简直要爆裂了!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无解、无解、无解!这种感觉……真正叫人想狂叫、想撞墙、想把胸膛撕烂了,把心脏捞出来狠狠抓一把! 

但是不可以。 

——绝对不能流露一丝一毫的无措和软弱。我必须泰然自若。在头脑完全混乱的情况下挂一抹微笑,装也得装得高深莫测!手,在桌下捏了满把冷汗,抢在笑容僵硬前,我开了口:“任律师,是你——有求于——我。” 

他的眼瞬了一瞬,弹烟灰的食指微微凝滞。 

笑容愈深,我轻描淡写:“求人得有求人的样子,角色弄混淆了可大大的不妙……您以为呢?” 

“你想怎样?”任无限笑得宠溺而宽容。 

我端起茶细细品味,好一会儿,眼珠一转,笑道:“任律师,你是文明人,应该明白打狗欺主的道理。你伤了我养的狗,怎么说?” 

“你的狗?”他不解。 

“招财。” 

“那小子是黑豹的人吧?” 

“豹哥将他托付给我,自然是我的人。”我沉下脸道,“任律师,我们道上有道上的规矩,方某人虽然不才,这几分薄面却是要的。您不至于不赏脸吧?” 

“那小子我早派人沉到江里喂鱼了。”任无限面不改色地回答。 

我拂袖而起:“那就派人捞起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您看着办吧!”不等他有所反应,我再度拉开门走出包厢——昂首阔步的。 

这次没有阻拦。 

回到店里,紧绷的神经暂时松懈下来。我和着水咽下两颗止痛药,虚脱一般瘫软在沙发里。偏偏进宝这小子好不体谅人,一见我回来便死缠烂打,硬要逼问招财现况何如。我有气无力地答一句“大概”,于是—— 

“什么叫‘大概’?!你到底有没有看到招财哥!”进宝一声吼,楼房抖三抖。我忙掩住“嗡嗡”作响的耳朵:“小声点,我没耳背。” 

“你、你明明说过要救他的!”音量降低了,眼圈泛红了,话语里渗进浓浓的鼻音了。我无奈地提了口气,安慰道:“放心,只要招财口风够紧,皮够粗、肉够厚……”呃,这话好像不是安慰,我还没说完呢,进宝居然“哇”地哭了! 

刹那间魔音贯脑。进宝小模样可爱,红红的兔子眼可爱,晶莹的泪珠儿可爱,但哭嚎声绝不可爱!我头都要炸了!幸好万分危急之际楼下传来如意变了调的尖叫:“阿宝!下来——招财哥回了!” 

…… 

招财回了。没断气,却也离死不远。他高烧昏迷,情况不容乐观。如意去请大夫了,进宝自告奋勇地守在床前,一边拧着湿毛巾,一边把眼泪鼻涕往里掺和。我看不下去,伸手抢了他的活儿,把他挤到一边去。这下进宝索性呜咽起来,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活像他才是受伤的那个。 

凑近了,看清了招财的伤势,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他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块好肉!鞭伤交杂棍痕,烫伤压着刀伤,乍眼看去红黑交错,血肉模糊。至于一张脸,暗红深紫肿胀发亮,全没了记忆中的干净俊朗。险些,让我认不出来。 

然而十分诡异——这些看得人心惊胆战的伤口全部是皮肉伤,每一处真正伤及筋骨。与道上常常伤人致死的拷问截然不同,我看到了一种可怕的冷静。要知道,人直面暴力血腥场面时,往往不外乎两种反应:一、畏惧,反感,回避;二、兴奋,疯狂,失去理智。即使是最擅长逼供的人也不例外。所以前者通常表现为不忍下手,后者则导致下手不知轻重。可是招财身上完全无法显示这种迹象。拷问他的人始终保持冷静,像台机器一样,每次制造的伤口深浅如一。 

下意识的,脑中浮现了那个黑人的影子。是叫Sam吧?那么庞大的身躯却能悄然潜伏在暗处,直到他出现,我才察觉他的气息……直觉告诉我,招财这身伤正是他的杰作。 

幸好任无限心中仍有顾忌,否则恐怕连我也回不来了! 

可是他为什么这样对付招财?单纯的杀鸡儆猴?或者……想从他嘴里逼出什么? 

床上的人忽然发出一声呓语!我和进宝同时屏住呼吸——含糊不清,他努力蠕动裂出血口的唇,眉宇间纠结的全是焦虑。进宝撞开我,蹲下身,紧紧握住他的手:“哥,是我,阿宝在这里!是阿宝啊!” 

“宝……阿宝?”伤者皱眉更深,无意识地重复。进宝猛点头:“是、是我……你没事了,招财哥……”泪如雨下。伤者浑身抽搐,挣扎地摇头,眼蓦地瞠大:“不……危险!如意……危险!快、快走……走——!”说完手一抬,眼一翻,很不负责任地晕过去了。完全不顾进宝小脸刷地惨白! 

这孩子,我几乎要以为他会继招财之后晕倒,谁料他突然蹦起,抓住招财的肩一阵猛摇!“为什么!为什么是小意!明明……明明告诉你是阿宝啊!你、你——你只记得小意!”“进宝!”我惊呼,正欲训斥他不得乱动伤者,他却已松了手,坐倒在地号啕大哭。 

吓得拖着医生赶回的如意差点以为招财已经死翘翘。 

征询的目光飘过来,茫然的视线送回去,我惟有摇头而已。 

进宝喜欢招财,招财喜欢如意,如意和进宝很要好……任何剧情都用滥了的铁三角,我这个外人能说些什么?什么都不说的好。 

招财昏迷了三天三夜。这段时间又发生了好些事,其中不得不提的首推黑豹来访。那是救回招财的次日午间。黑豹轻装墨镜只身前来,本以为他的主要目的是安抚进宝如意,谁知他仅仅探视了一下招财便扔给我一顶安全帽,约我出外密谈。 

虽疑惑,我仍骑上他摩托车后座,大大方方地搂住他的腰。嗯,锻炼得不错,没有肌肉松弛的迹象。十几分钟风驰电掣,我们来到了一处僻静的江滩。自从长江上建起了多座跨江大桥以及过江隧道,轮渡便渐渐沉寂了,现今仍在运营的多为旅游业服务,以前的客货码头则大多废弃不用。 

我们的所在地正是某处曾经辉煌如今荒废的客货两用码头。 

江滩改造工程刚刚进行到此处,防洪墙外并行的三条铁路虽已停止使用,铁轨却依然光亮,钢铁长蛇一般延伸,交错在视野的尽头。铁道两旁高出地面一米多的车行路面已经被水泥墙封死,连同里面的旧仓库,一律用朱红的油漆写上大大的“拆”字。 

荒凉、寂静、死气沉沉。 

这里不见得是个谈话的好场所,倒的确是个理想的暗杀场所。 

我不明白这个念头是怎么冒出来的,也不明白为何它钻出来了,我却丝毫不为自己的安危担心。不仅不担心,反而隐隐有一丝……兴奋? 

对,兴奋! 

黑豹将摩托车停在客运码头积满落叶与灰尘的大厅里,径自步下长长的石阶,踏上在水波中摇摆不定的趸船。他旋身面对我,省略了所有惯用的开场白,直接导入正题说:“樊虎和任无限找你麻烦,为的是厉老板托给你的货吧?” 

这天风很大,阳光耀眼,正在走神的我不仅错过了他的提问而且摸不准他的用意。我的回答在他重复问题之后:“啊,没错。他们说厉哥甭想脱身,那批货不出手就烂了。” 

黑豹略微掀起嘴角:“你说话倒也老实——不过我怎么听说是刀疤有批货急着出手?而且,还是尚未投入大批量生产的最新型号。”说完“咯”的一声,一把铁青色手枪搁上黝黑却锈迹斑驳的铁碇。 

“轰!”我一个头胀成两个大! 

这、这不正是那把晦气枪?樊虎搞什么鬼! 

“方潋,你解释一下。” 

“解释……?”我装蒜,“这个,我……最近没见过刀哥。” 

两道浓眉锁起来,墨镜让我看不清他的眼,但空气中的沉默足以传达令人窒息的凝重。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开口,居然这么说:“他们说得没错。厉老板的案子让媒体炒大了,恐怕会惊动上头。方潋,你是无辜的,没必要卷进来。那批货你别留了,交给条子也好,转手卖了也好……你走吧!” 

“豹哥!你把我方潋当什么了!”我一拳砸上护栏,“厉哥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些年又如此厚爱——我怎能弃他不顾!” 

“方潋,你这是何苦……”他叹息,话音被涛声模糊,但是我听清了。 

何苦……呵呵,我倒想问问何为不苦?佛教人生七苦把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全算进去了,剩下的还有什么不苦?仇恨,我无法忘却;信念,我不愿摒弃;命运,我不甘屈服!不是不想脱身,而是脱不了身。 

“你呢豹哥?难道你不想要那批货?还是——比起那批货,你想要的更多?” 

“!” 

黑豹战栗,迅速板起脸,郑重道:“说话小心点!我想要的不过是少主子平平安安过一生,这个,你给得起吗?” 

只要华佳生平平安安过一生?好一条忠狗!我几欲失笑。但是没有笑,垂首静默,看着黑豹将手枪插回后腰。 

“你再好好想想,现在我送你回去。”他说,拉好夹克衫衣摆。 

又是一阵急驰,车在“不醉不归”门前稳稳刹住。我跳下后座,递还安全帽时在他后腰拍了一把:“豹哥,你也要保重。” 

他颔首,发动引擎,风一般离去。 

回到二楼正好撞见招财说胡话,依旧嘴里翻来覆去嚷着“如意快逃”“危险”一类的话。如意听了挺镇定,只说发高烧的人压根搞不清自己说了什么。进宝则不然,他揪起招财的领子,吼叫、摇晃、质问,得不到答案就大哭——难听的哀号险些让邻居以为我家遭逢大丧。 

正闹得不可开交,桌上的电话响了。巴不得避开令人头痛欲裂的魔音,我把整部话机都抱去门外接听:“喂?” 

“嗨,宝贝儿!事情搞砸了!”居然是樊虎。他说得很急:“底下那群饭桶把样品落到黑豹手里了,怎么办?” 

“黑豹?”我佯作惊诧,“他知道多少?” 

“嗐,别提了!那脓包不禁唬,一慌神就把老子给供出来了!真他妈孬种!呃……宝贝儿你别生气,倒是快给哥哥我出个主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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