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在此期间,振书和四喜爷们主动把勘察墓地、打框做穴、随汤下葬之事统统包揽下来。这不仅让豁牙子一家人震惊又感激,也让李氏家族的人疑惑不解,更让村人们纷纷跌碎了眼泡子。他们以为,振富和振书两家根本就没有外界传讲出来的那些个恩恩怨怨,只不过都是自己在胡猜瞎想的。就像说书人经常挂在嘴皮子上的那句老词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茂生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崽子,把棺椁打造一事接了过来。雪娥、满月、兰香、桂花等一群女人,就从柱儿的店铺里抱来一捆捆棉布,一边擦抹着眼泪,一边手忙脚乱地缝制寿衣、孝袍、孝帽等物件。其他人也都聚拢过来,不待吩咐,见缝插针地抢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酸杏身子骨不方便,就跟几个高辈老人坐在堂屋里,守着振富的遗体。一会儿给长明灯里添加些油料,一会儿又给装老盆里添把烧纸。好叫一辈子贪财抓钱的振富死后,也不至于缺了钱花。
木琴和洋行赶回村里时,正是振富死后的第二天傍晚。他的所有后事,基本已准备妥当了。
7)
车子刚驶到村口祖林旁,就见墓冢间有人影晃动着。挥起的锨镐,在阴湿的空气中划出道道光亮来。洋行停下车,想下去问问,是谁被砸死了。木琴止住了他。她柔声道,先回家吧,也就几步远了,歇歇也不迟哦。
洋行又踩下油门,直奔了村子。路过家门口的时候,木琴没有下车。她叫洋行直接把车子开到他家去。
洋行心里一阵狂跳,预感到死人的事似乎与自家有关联。他不说话,踩足了油门,把车子飞快地开回自家门前。还没下车,就看到老家门前进出着一些人,有的还戴着孝帽孝袍。门框上挂着一面白布。洋行想下车,却怎么也挪不动自己的腿脚。心里抽搐成了一团,脑子里空茫茫地一片,什么念想都中止了。
木琴长叹一声,颤声道,是振富叔出事了,你下去看看呀。说罢,她双手捂住自己疲惫而又哀伤的脸颊,无力地哭出了声。
洋行回过神儿来。他推开驾驶室的门,想下车,却合身从车上滚了下来。他艰难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来到门前,跨进了院子。一眼瞥见,堂屋门口上堵着一具棺椁。爹的一张被放大了的半身黑白照片阴冷冷地摆放在那里,又有灯火摇曳烟雾缭绕升腾着。
洋行迸出一声带血地嘶喊,爹呀!声音未落,他陡然扑身倒地,立时昏死过去。
胡老师和银行跑过来,与众人一起,把洋行扶起来。众人又是捶胸,又是掐人中,总算把洋行弄醒了。仨人围坐在地上,相互撕搂着,放声痛哭。低沉嘶哑的哭声直往人的心里钻,钻得心下酸楚眼泪横飞,却又无人能够止得住。仨人哭得死去活来,堪堪又要昏倒于地。
其实,胡老师和银行已经哭昏过几次了。现在,俩人已到了极度心伤体虚的地步。
作为振富闺女婿的胡老师,是个真诚待人的主儿。振富待他不薄。长久以来,一直把他当作自家的贵人供着敬着。同时,也把他当作了自家炫耀的门面和尊贵的身架。胡老师感念岳丈的好处,把振富当作了自己亲身父亲一般看待,处处尊重他,时时想着回报他。因而,对于振富的死,胡老师是真情流露的。这一点,村人都能看得出来,也愈发敬重着这位重学业重情义的知识分子。
豁牙子在西院里听到了洋行的哭声,知道小儿子回来了。她立时牵着晨晨的小手,匆匆赶过来。她对地上痛哭不止的洋行仨人喝斥道,哭啥儿哩,死就死了嘛。人死不能复生,你仨儿就算哭死了,也替不得死鬼呢。再说,老鬼也到了该死的时辰哩。不作不死呢。自己死了去图清净,留得活人替他擦腚。这样的老子,还有啥儿可恋的吔。都住声吧,谁也不准再哭哦。
旁边的人都为之一震。没想到,平日里窝窝囊囊蔫了吧叽的豁牙子,转眼之间,竟然像换了个人一样。说话干嘣溜脆的,宛如一位持家主事刚硬压茬儿的家主派头。
凤儿见木琴回来了,上前嘶哑着嗓子说道,嫂子,是我无能哦。没照管好家,弄出了这样的大事,全是我的错呀。说罢,早已泣不成声了。
木琴拍拍凤儿的肩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振富的丧事办得十分场面和热闹。在杏花村几百年历史长河中,算得上风光飞彩,名声俱全了。
8)
洋行回来的当天晚上,老少爷们坐下来,商议第二天安葬振富的事宜。商议之前,豁牙子先和几个娃崽们碰了面,想提前拿出个主观想法来,再跟家族里的长辈们商定最终意见。
豁牙子提出了勤俭办丧事的意见。她说道,死鬼已经没了,活人还要过日子,用不着把钱白白花在丧事上。现今儿,各家的日子过得还都紧巴。只要把各家今后的生活安顿好了,比啥儿都强呀。老鬼就是闭眼走了,也安心呢。
她的话,博得了香草的赞同。香草道,是哦,爹去了,娘还在,还得过生活。把省下来的钱用在咱娘身上,才是正理儿,是大事呐。
桃子抢话道,嫂子讲得不对呢。你想想,咱爹好歹也在村子里管了几十年的事了。不光在咱村里是有头有脸的,就是在镇子上,也算是有影响的人物了。他一辈子为公家奔忙,为自家积攒家业,可说是有光有彩了呀。现今儿就这么光滑地走了,不讲咱心里过意不去,村人也会看笑话呢。我的意思,咱就要大办,还要办好。叫村子里的人都瞧瞧,爹没了,他留下的后人照样风风火火地过日月,照样要比别人高出几帽头子,强出几扎宽来。
挂儿也是极力赞同桃子的意见,说,就得这么办呢,不这样办咋行哦。
洋行的脑子终是被桃子合情入理的话语激热了。他立即应声道,是呢,我赞同桃子的想法。咱老李家办事,从来就没在人面场上失过脸面,处处都要拔头彩儿的。这回,咱爹没了,还有啥样的事体能大过这儿呀。咱就是要热热闹闹地办理丧事,把爹风风光光地送走。咱要叫外人都晓得,爹能了一辈子,他的后人也并不弱呀,还会把爹留下的家业发扬光大呢。哥,你说呢。
一直勾着头没言语的银行被洋行点了名,不得不抬起头来。他含混地回道,咋样都行哦,我没意见。
洋行有些不满,却也不好强逼他。洋行又问胡老师,你咋看,说说嘛,看在理不在理。
胡老师在振富家的地位很高。不仅振富平时敬重他,一家老少皆尊重他。很多大事,都要跟他商量,觉得他是个识文断字教书育人的人,懂得多,也沉得住气。今天这样的大事,征求他的意见,也在情理之中。
胡老师本来不太同意铺张lang费办理丧事的,但看到洋行两口子和挂儿现出一副副不容回绝的架势来,也不好插嘴反对了。他沉静地回道,这些事情,怎样办理怎样好,我随着。只是有一条,一定想着把咱娘今后的生活安排妥当。这是大事中的大事,千万不敢疏忽了。
洋行说道,你放心,啥样的大事能敢马虎呀,何况是给咱娘养老的大事呐。
由洋行提议,兄弟妹妹三家人一致同意,今后不再叫娘种地干活了。把她的口粮田均分给兄妹三人,年底按照娘的实际需要,平均筹粮供养。期间,娘的所有生活用度,像花钱购买各种生活用品、置换衣服被褥等费用,都在柱儿的店铺里记账,半年结算一次,也是由三家共担。至于哪家想要孝顺,多给娘添置了什么物件,仰或多给了养老钱,只要愿意,就尽情给去,多多益善嘛。
【五】(9)
这样的安排,不仅叫杏花村人佩服得要命,叫那些个孤寡老人们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也把豁牙子感动得泣不成声。这是振富死后,豁牙子第一次当着儿女们的面哭泣。当然是不为悲痛,只为感激了。
接下来,豁牙子不再参与任何意见。一任娃崽们安排置办,咋样摆弄都行。她已经满足了,是大半辈子来从未有过的满足。自己已是土埋到脖颈子的人了,她完全相信能够把这个老不死的后事安排妥帖的儿女们,一定会安排好家中所有大小事体的。
桃子还提出,现今儿,政府要求火葬。咱是不是想想办法不去火化,给爹留把老骨头,偷偷地把他土葬了。这提议,挂儿又是极力赞同,豁牙子也是点头愿意。这让洋行和银行很是为难,半晌儿没吱声。他俩当然知道,偷偷掩埋尸体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
胡老师终是忍不住了,插言极力反对。他说,火葬是政府提倡的,咱可不能做出违背政策对抗政府的事呀。
桃子不屑地回道,政策都是人定的。你以为政府说的做的,都是对的么。俺村里有几个是火化的,不都是遮遮掩掩地就地掩埋了嘛。也没见谁人惹出事来的。胆子小了,还能做得啥事吔。
她的话,让胡老师很是难堪。洋行瞪了她一眼,说,这事得经过村里同意才行,不是咱说了就能办的呢。回头再讲吧。
于是,在家族长辈正式商议时,洋行首先提出了上述想法,立即得到了众人的颔首称赞。他们都赞说,这几个娃崽儿想得周全,有情有义有孝心,在咱杏花村晚辈人里竖起了一面旗子,中呀,中。
当晚,桃子还跑去找到凤儿,把想偷偷土葬的事讲了。只要村委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面的事体全由自家人做。出了事,也由自家人承担,不让村干部担一丁点儿风险。
凤儿断然拒绝了,没给留一丝儿余地。
至此,桃子心里便有些记恨凤儿。嫌她做事太死板,不给她家人留一点儿情面。
振富出殡的时候,其情景与他死后的两天里大不相同。或者说,变得让人瞠目咂舌,让杏花村**大地开了一回眼界。
第二天,天还不亮,洋行便把车开到了镇子上。吃早饭的时辰,他匆匆地拉来了满满一大车花圈、祗草,连同五个肩扛大号怀揣唢呐的人。
那祗草也扎得稀奇。有高大的摇钱树、金光闪闪的聚宝盆、三层檐的高楼子、比肩齐的高头大马、缀满了各式鲜花和甜果子的三米多长的后花园、贴着彩图的电视机、缝纫机、录音机等等。甚至,还有一台缩小了尺寸的二十四马力拖拉机。凡是村人见到过的和听到过的,应有尽有。村人都讲道,振富幸亏早亡了,才有福气用上了这么些稀罕好用的玩意儿。要是还活着的话,恐怕连看看的眼福也不会有。
那几个扛大号揣唢呐的人,有老头子,也有妇女和年轻崽子。他们一下了车,就在振富家大门口前扎下了棚子,一溜儿摆开了黄铜色的亮晶晶吹器,并鼓起腮帮子卖力地吹起了哀哀怨怨的曲调来。那调子的确感伤,直钻人的耳眼子,催人泪下。一些老人在这样的曲调催赶下,不时地扯起前衣襟来,一遍遍地擦抹着眼眶里不断泉出的浑浊老泪。小崽子却是兴高采烈地聚在吹奏者周围,就像看大戏般地欣赏着这好听的调子,瞧着这难得一见的好景。
送汤和送葬的场面也是隆重而排场。
【五】(10)
送汤和送葬的场面也是隆重而排场。
李氏家族本就人多,又因为振富几十年来树立起的声望和儿女们拼搏奋斗来的名声地位,所有能够粘得上边儿的孝子贤孙们也格外多,拥满了进出的街巷。有唢呐在前引路,孝子贤孙们紧随其后,孝帽晃动,孝带飘扬,汇成了一条白色河流。那哭声也是响亮。或高亢,或低沉,或粗犷,或柔细,尽显音色之噪杂,音域之宽阔,音量之壮美。
因为耗用的白布数量太大,而且家家户户都要买刀烧纸恭送给死鬼振富,算是随人事尽人情,柱儿店面里的所有白棉布和香烛烧纸早已告罄。他不得不骑车飞奔至镇子上,驮来新布匹和烧纸,以供应振富在杏花村有史以来称得上“浩大”两字的丧事。
唯一遗憾的是,因为凤儿的反对,振富终是在中午时分被拉到县城里的火葬场火化了。由银行捧回了一具用红绸子罩着的精致光亮的骨灰盒子。
振书把灰白色的骨灰捧出来,端详了好一阵儿,才按照自己的想象,把大块碎骨轻轻安放在寿枕旁,意为振富的头部已经有了着落。接下来,他又捡出稍小的几块碎骨,安放在腿脚位置,意为振富已经有了下根儿了。剩余的那些骨灰面子,则按照振富生前的大体形状,一一铺排在棺椁里。在细心摆弄的同时,他嘴里一直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就是“自己的头,自己的脚,自己的骨头自己找”。意思是,如若他一时分辨不清,错把振富的脚趾头安到了脑门子上,或是把脑壳儿错放在肚子上了,提醒振富,自己要把错放的头脚正过来。
在生活铺排上,更是丰盛有加。让杏花村人头一次知晓了,白事丧宴还要这么铺张,这么讲究。
因是振富的丧事,不仅李氏家族的全班人马开了过来,就连宋姓和贺姓人家也都不自觉地聚拢过来。特别是山外那些跟振富一家有着千丝万缕姻亲关系人家,都不顾路遥山深,纷纷拥进杏花村。带着香烛纸钱等“四祗”重礼,远途前来奔丧。有事体做的,人们就尽心尽意地忙乎着手里的活计,没有停歇。没事的,也头顶个白布缝就的孝帽子,人模狗样地蹲坐在灵屋里,帮着照看守灵。吃饭的时候,还要有整鸡整鱼,八大碗十大碟地摞满桌面。酒水也是管够喝。没有了,就到柱儿的店面里拿,记好账就行。四方的饭馆里摆起了流水席,一天到晚没停下。到了正饭食,四方的饭馆里显然坐不下,只得到附近人家里搭摆席面。累得四方头昏眼花腰酸背疼,说道,就是在镇子上开饭店时,一天下来也没这儿累呢。茂青早就成了采买总管,带着几个小崽子东跑西落。不是逮鸡摸虾,就是称面量米,没有一丁点儿的空闲。
粗略算下来,仅振富出殡的那一天,就有三分之一的杏花村人参加了整个丧事活动,再加上山外赶来奔丧的人口,竟有数百人之多。按照吃饭人数计算,每顿饭不摆上二十几桌酒菜,是拿不下来的。
风起云涌的日子【五】(11)
整个安葬仪式,完全按照山村古老习俗一丝不苟地进行的,完全没有了酸杏娘的遮遮掩掩,也没有喜桂的仓促草率,成为杏花村丧葬礼节中最为经典最为光辉耀眼的一幕。很多年过去了,杏花村人还对此津津乐道。有着说不完的情节,道不尽地慨叹。
李振富热热闹闹地走了。他可以心满意足地溜达在阴间的土地上,骑着高头大马,穿戴着绫罗绸缎,独上高楼,指挥着几个陪葬的纸人,为他斟茶倒酒,并看守着鲜花锦簇鲜果飘香的后花园。没钱的时候,还可以晃晃摇钱树,敲敲聚宝盆,过着神仙也不换的幸福日子。若是地下有灵的话,不知能否知晓,他的风光离去,却给身后崽子们留下了一堆尴尬和难堪。
首先,这样的排场,仅花费上便是个不小的数目。
振富丧事了结的当天晚上,酒足饭饱之余,由主事的李氏长辈族人主持算账会,当场公布了三天来的所有花费。支出的数额,惊呆了所有人。主事人说,振富生有两个男娃崽儿,就得二一偏作五地劈开,两家平均分摊。不仅桃子的脸面绿了,银行两口子更是吓傻了。银行把脑壳儿埋进了裤裆里,出不得声,讲不得话。好在胡老师当场声明了,说爹虽是养了两个男娃儿,毕竟闺女也是血骨亲缘,就应该三家共同承担的。他的话,博得了在场人一致好评,并愈发敬重起这位本就受人尊敬的白面书生了。
尽管如此分摊,每家也都是背上了一笔沉重债务。
桃子回到家里后,直跟洋行后悔道,早知开支这么大,咋也不会同意这样铺张lang费呢。洋行堵她道,咋儿,心疼了吧。要我看,这样的场面,还没有做到你当初想要的那么排场呢。说得桃子无言以对,只能打落了牙往自家肚子里吞咽。
银行两口子勉强在老家陪豁牙子过了一夜,天还不亮的时辰,便匆匆地走了。他们得赶回去,拼死老命地开店挣钱。在死命保住堪堪就要倒塌的店面同时,还要节衣缩食地填补更加亏空的账面。
至此,辉煌了几十年的李振富,终于从杏花村的人面场上彻底消失了。或者说,他业已摇身一变,成为杏花村另一个世界里的新鬼新贵,重新续写着另一种称之为“鬼生”的辉煌篇章。
其实,李振富并没有完全谢幕。在杏花村生活舞台上,仍然飘荡着他的鬼影子,且牵动着众多人疲惫的身心。
帐目已经彻底查明了。厂子里被挪走的两万块钱,的确是振富在暗中捣的鬼。他把钱偷偷借用给了因资金匮乏堪堪支撑不住了的银行饭店里,却对银行谎称,是自己这些年来积攒的私钱,可以放心大胆地使用。银行还以为,振富怕叫洋行知晓了,引得兄弟之间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