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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石眼中也闪出光来,不只是“此人入彀”的那种兴奋,而是真有几分知音恨晚的感觉,那目光看高翰文时便露出了真正的佩服。
沈一石:“鄙人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高大人可否赏脸。”
高翰文当然也猜到了这不情之请是要自己指点弹琴之人,那一分深处的雅气便涌了出来,当即答道:“请说。”
沈一石:“请大人指点指点鄙处这位琴师,既为了朝廷跟西洋商人的生意,更为了不使《广陵散》谬种流传。”
一种舍我其谁之感油然而生,高翰文立刻答道:“切磋吧。”
沈一石:“那我先谢过了。”说着便抓住那帘绸翼,轻轻一拉。
那绸翼风一般飘了下来,高翰文的眼睛一瞬间凝固在了这个空间里。
那张大床因铺盖了一张恰合尺寸的红氍毹,俨然成了一张大大的琴台。
一身素白底子点染着浅浅藕荷色的薄绸大衫,跪在琴几前的竟是一位风雅绝俗却又似乎被一片风尘笼罩着的女子!
惊鸿一瞥,高翰文目光慌忙移开时还是瞬间感觉到了那个女子低垂的眉目间轻闭的嘴角处就像《广陵散》,那颗心捧出来无处置放!
“你有福。”沈一石的声音让高翰文又是一愣,面对幻若天人的这个女子,沈一石的声音竟如此冷淡,“得遇高人,好好请教吧。”
那女子芸娘慢慢升直了上身,两袖交叉在身前一福:“我从头弹,请大人指点。”
纤纤十指又轻放到了琴弦上,《广陵散》的乐曲在四壁镶着檀木的空间又响了起来。
沈一石这时轻步向门边走去,轻轻拉开了一扇门隙,侧身走了出去,又轻轻合上了那扇门。
这里只剩下了怔怔站着的高翰文,和十指流动渐入琴境的芸娘。
大明朝到了这个时期,特别在太湖流域一带,手工业作坊经济和商业经济空前发达,市井文化也进入了一个空前的繁盛阶段。这就有形无形作育了一批风流雅士,徘徊于仕途与市井之间,进则理学,退则风月。官绅商贾,皆结妓蓄姬,又调教出了一批色艺超俗的女子,集结在南京苏州杭州这几个繁华之地,高烛吟唱。构栏瓦肆纷起仿效,昆曲评弹,唱说风流,销金烁银,烹油燃火,竞一时之胜!以致当时官场谚云:宁为长江知县,不为黄河太守。民间亦有谚云:宁为苏杭犬,不做塞外人。可见这方乐土成了天下多少人魂牵梦绕的向往。
高翰文本是苏南书香大户,从小骨子里便受了太湖流域富庶书香子弟进则理学、退则风月的熏陶,加之聪明过人,于度曲染墨不止擅长,而且酷爱。只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走了仕途,才抑住了这个心思,把那些吟风弄月的才具用到了程朱陆王身上。沈一石也正是凭着对当时这种风气的把握,加上对这个人身世的了解,才把他带到了这里。——雅人或因清高而不合污,却绝不会以清高而拒雅致。
此刻,高翰文的眼睛闭上了,心神却随着芸娘的琴声从这间封闭的琴房里飘到了高山处,流水间。这时乐曲恰好弹到了高翰文进门时听见的那个乐段,芸娘的手停了,波光流转,望着高翰文的胸襟处:“刚才大人说这一段应该是角音,我明白了大人说的意思,但所有的曲谱上都没有记载。请大人指教。”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高翰文心中那头鹿此时怦然大动。一时忘了答话,忍不住向这女子望去。
恰在这时,芸娘的目光从高翰文的胸襟处往上一望,二人的目光一瞬间碰上了!
高翰文突然觉得头皮触电般一麻,立刻躲开了她的目光,望向旁边,却不见了沈一石!
毕竟十年理学,“良知”便像一根缰绳,时刻在拽住那颗放心。明珠在前,背后却是一片黑暗。高翰文心中立刻起了警觉,大声呼道:“沈先生!”
一片寂然。
高翰文快步走到了门口,正要去拉那扇门,那门从外面推开了,沈一石一脸正经走了进来:“大人。”
高翰文审视着他。
沈一石:“当年嵇康在临刑前弹《广陵散》,三千太学生围听,竟无一人领会,以致嵇康有那句‘《广陵散》从此绝矣’的千古之叹。前几年也曾听一些琴友谈起,《广陵散》只能一个人弹,一个人听,多一人便多了一分杂音。后来我们试过,果然如此。今天真人到了,指点了职下这位琴女后,在下还有好些话要请教。不知职下有没有这份福气。”
听他竟然说出这番话来,高翰文大出意外,那份警觉立刻消释了不少,脸上顿时露出了知音之感:“沈先生,我冒昧问一句。”
沈一石:“大人请说。”
高翰文:“你在织造局当什么差?”
沈一石:“平时和织师们琢磨一些新的花纹图案,主要还是跟外埠商人谈谈生意。”
高翰文:“可惜。”说到这里,他又把目光望了一眼琴台前芸娘的方向,接着询望向沈一石。
“是职下失礼,忘了向大人说明。”沈一石歉然一笑,“她叫芸娘,是我的亲侄女。长兄长嫂早年亡故,我只好把她接过来带在身边,教她乐曲琴艺。心养高了,不愿嫁人。等闲的我也不好委屈她。二十了,竟成了我一块心病。”
“难得。”高翰文脱口说了这两个字立刻便感到失言了,紧接着说道:“野有饿殍,无奈不是雅谈时。沈先生,还是去说说织造局丝绸的事吧。”说完,向门外走去。
沈一石眼中敛着深光,徐步跟出门去,走到门外又突然回头。
芸娘这时正抬起了头两眼怔怔地望着走向门外两个男人的背影,没想沈一石突然回头,立时又垂了眼。
“好好琢磨高大人的指点。慢慢练吧。”沈一石说这句话时声调中竟显出了一丝苍凉,说完转过头快步跨过了门槛,把门带上了。
大船小船,乌篷白帆,进离停靠皆井然有序,一千多年的营运,京杭大运河的起点,在这里已经磨合得榫卯不差。
海瑞和王用汲这时站在码头的顶端,静静地望着鳞次栉比装货卸货的商船,望着码头上下川流般背货的运工和那些绸摆匆匆的商人。
王用汲:“刚峰兄以前来过江南吗?”
海瑞:“没有。”
王用汲突发感慨:“‘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柳咏科甲落第,奉旨填词,游遍东南形胜,反倒是福。”
海瑞:“我宁愿待在乡野。”
王用汲:“繁华也不是不好。天朝大国,若没有了这些市镇,乡民种的桑棉麻,还有油桐棕漆,便没有卖处。光靠田里那几粒稻谷也过不了日子。”
海瑞:“你说的当然有理。我只怕富者愈富,贫者愈贫。”
王用汲:“均贫富是永也做不到的事。我们尽量‘损有余,补不足’吧。”
海瑞望向王用汲:“难怪你总要送我绸缎衣裳。”
王用汲笑了:“实不相瞒,我在家乡也有七八百亩田地,比你的家境好。但愿你这个劫富济贫的官不要到我那里去做知县。”
海瑞:“抑豪强也抑不到你这个几百亩的小田主身上。”
王用汲:“那就好。干完淳安这一任,我就跟谭子理去说,让他和上面打个招呼,要吏部把你调到我老家那个县去。为家乡父老请一片青天,我也赚个口碑。”
“你太高看我了。”海瑞说完这句话,他又望向了江面,“这一次能不能离开淳安还不知道呢。”
王用汲的兴致被他打断了,也只好转眼向码头,向江面望去。
“粮船是什么时候开市?”海瑞又问道。
王用汲:“一般都是辰时末巳时初。快开市了。”
海瑞:“那我们下去吧。”
王用汲:“好。”
二人还未举步,身后突然传来了跑步声。
二人回头望去,一队官军有拿着长枪的,还有提着火铳的,跑了过来。
“走!快点!就是靠左边那十几条粮船,围住,不要让他们跑了!”一个挎刀的队官在大声吆喝。
“闪开!”
“抓贼船的!都闪开了!”
那队兵一边呼喝着,一边向码头下跑去,许多运工连人带货被他们纷纷撞倒!
海瑞的脸立刻凝肃了:“看看去!”
二人联袂向码头下疾步走去。
这些兵抓船好狠!一靠近就先把拴船的缆绳控住了,接着十几个提火铳的兵朝着船上的桅杆就开火!
有几条张了帆的船,帆篷被打断了桅绳,立刻飘了下来。
另外几条没有张帆的船,桅杆上的绳也被火铳打断了。
火铳射的都是火药和散弹,在铳管口喷出时还是一团,射到了船上已是一片。有些粮袋被打得炸开一个个蜂窝般的口子,那稻谷便涌流了出来,流到船舷边上,流到河里。
船上有些人便去堵粮袋上的口子。堵住了这个,那个还流。有人便整个身子趴到粮袋上。
“不要动!”
“都出来,跪在舱板上!”
前一队放完铳的兵开始换火药,另一队拿铳的兵又将铳口对准了粮船。
船上那些人好心疼,却不得不松开了堵粮袋的手,离开了堵粮袋的身子,走到舱板上。
那些火铳都对准了他们:“跪下!”
有些人在舱板上跪下了。
提长枪的兵几人一队分别从跳板跑上那些粮船。
有一条船上的人却都还直直地站在那里。
那队官叫了一声:“火铳!”
几条火铳便对准了那条船上直立的人。
那队官站在岸上:“叫你们都跪下,听见没有!”
那条船上有几个人慢慢弯下腿去。
“不要跪!”一条汉子喝止了他们,“我们也没犯法。你们站在这里,我去说。”
那汉子说着便向跳板走去——这人就是齐大柱。
那队官的脸铁青了,对身边举铳的兵:“这是个为头的,放倒他。”
便有几杆火铳对准了跳板上的齐大柱。
那齐大柱走到跳板中间却停住了,突然向着码头上和岸上越围越多的人群大声喊道:“各位乡亲,我们是淳安的灾民。遭了大灾,每天都在饿死人。我们集了些钱到杭州来买些粮,为了回去救命!”
听他说到这里,码头上岸上起了嘈杂声。
那些兵也被他这一番喊话弄得一时愣在那里,那几杆对着他的火铳,便一时也僵在那里。
齐大柱接着大声喊道:“官府现在却要抓我们,断我们的救命粮!我们要是被打死了,请各位做个见证!”
那队官终于缓过神了,不敢再叫放铳,吼道:“抓了他!”
话刚落音,却听见“砰”的一声,一杆火铳响了!
原来是有个兵因慌张没听清号令,扣动了火铳的扳机。
所有的目光都还来不及看清,便见跳板上的齐大柱跪了下去,两手却紧紧地抓住跳板两侧的边沿。
岸上码头上立刻起了喧闹声!
那些本来准备去抓人的兵都站住了,那个放铳的兵也慌了,连忙将火铳往地上一丢。
那队官走过去踹了他一脚,接着却吼道:“丢什么铳?捡起来!”
那个兵慌忙又捡起了地上的铳,对准了那条船。
那个队官大声喊道:“打了就打了!抓人!”
几个拿长枪的兵便向那条船的跳板跑去。
船上两个年轻汉子已经跑到跳板上,去扶齐大柱:“大哥!”
齐大柱低声喝道:“退回去!”
那两人慢慢退了回去。
长枪兵已经跑向了跳板,最前面的两个兵跑到他面前停住了,两根长枪指向了他:“站起来!”
齐大柱伸直了上身,右边那条腿露出来了,血在不断地往外流!
那两个兵的目光中也露出了一些惊怜。
齐大柱倏地扯开上衣脱了下来,绕住流血的右腿一扎,这才光着上身慢慢站了起来。
齐大柱望着面前的兵:“各位大哥都是浙江的乡亲吧?”
那几个兵互相望了一眼,没有接言。
齐大柱:“我们是淳安的灾民,不是贼。你们要扣了我们的船,就有许多乡亲要饿死。”
那些兵站在那里。
岸上那队官见那些兵都愣站在跳板上,又大声吼了起来:“怎么不抓人!”
那些兵的枪又都对向了齐大柱。
“太不像话!”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
许多目光循声望去,是王用汲,这时的他也青了脸,大步向那队官走来。
海瑞开始也是一诧,紧接着,也大步跟了过去。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王用汲望着那队官。
那队官也望着他,审视了片刻:“臬司衙门的,奉命抓贼,贵驾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王用汲:“他们都已经说了是灾民,买粮自救,你们还要伤人抓人,就不怕有人告了上去?”
那队官:“贵驾在哪里供职?”
王用汲:“我是新任建德知县。”
那队官立刻放松了下来:“这些人是淳安的,我是奉省里的命令办事,你大人还是去管建德的事吧。”说到这里,又转对那些兵:“抓人扣船!”
“那就该我管了。”海瑞大声接道,几步走到那队官面前,“你说他们是贼,是什么贼?”
那队官开始还以为海瑞是王用汲的长随,现在见此人透出的威势大大过于刚才那个建德知县,心里便没了底:“贵驾是……”
海瑞:“不要问我是谁,先回我的话。”
那队官:“巡抚衙门有告示,这一段粮市禁止买卖粮食。私贩粮食的都要扣船抓人。”
海瑞:“我就是不久前从巡抚衙门出来的,怎么不知道这个禁令?”
那队官一愣:“这个在下就不清楚了。我们是奉了臬司衙门的命令来办差的。”
海瑞:“那就行了。告诉你,这件事该我管。立刻叫你的兵下船。”
那队官:“那恐怕不行。要退兵我们得有臬司衙门的命令。”
海瑞紧盯着他:“先放人放船。过后我跟你一起到臬司衙门去说。”说完这句便不再理他,向齐大柱那条船走去。
所经之处,那些兵让开了一条路。
走到了跳板前,海瑞对仍站在跳板上的几个兵:“下来!”
那几个兵见自己的队官对此人都甚是礼敬,便都从跳板上退了回来。
海瑞走上了跳板,走到齐大柱面前:“你真是淳安的灾民?”
齐大柱:“是。我是淳安的桑农,叫齐大柱。”
海瑞:“你买的这些粮真是为了回去救人?”
齐大柱:“田价已经被他们压到八石一亩了,我们想自己弄点粮,为明年留条活路。”
海瑞听他说的正是眼下淳安的实情,便点了点头,望着他:“民不与官争。你把乡亲和船都带回去。这里的事我来管。”说着望向船上的人:“你们把他扶上船去。”
船上两个年轻汉子连忙走过来了,在背后扶住了齐大柱。
齐大柱仍然站在那里没动,望着海瑞:“我想问一句,大人是谁?”
海瑞压低了声音:“我叫海瑞,就是你们淳安的新任知县。”
齐大柱眼中闪出光来,带着伤跪了下来,那两个扶他的人也被他的劲带着跪了下来。
海瑞:“不是见礼的地方。过两天我就到淳安了。你们带着船立刻走吧。”
齐大柱站起来了,被那两个青年汉子扶着走上船去。
海瑞仍然站在跳板上,目光转向另外几条船上的兵:“你们都退下来!”
那些兵都望向岸上的队官。
那队官还在那里犹豫出神。
站在队官身边的王用汲对他说道:“都说了我们和你一起去臬司衙门,还不退兵,你的差到底还想不想当了?”
那队官只得大声喊道:“都退下来!”
各条船上的兵纷纷踏上跳板退到了岸上。
海瑞这才从跳板上也走到岸上,向那些船大声说道:“开船!赶紧把粮运回去!”
一些船工爬上了桅杆,连接被火铳打断的桅绳。
一条条船上的帆篷拉起了!
海瑞对那队官说道:“去臬司衙门吧。”
第七章
在臬司衙门听到那队官的禀报,望着眼前这两个不知死活的知县,何茂才恨不得将二人立刻抓了。可按规制,现任官只有一省的巡抚可以处置,何茂才只得恨恨地将海瑞和王用汲带到了巡抚衙门,命他们在门房待着,自己气冲冲地到后堂去见郑泌昌。
“高翰文那里还没有摆平,两个知县又公然跟任上的刁民联手,跟省里抗命!”何茂才越说越气,“任他们这样搅下去,田还买不买?过了六月,桑苗也不要种了。”
郑泌昌这时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脸色十分凝重:“你说怎么免他们的职?”
何茂才:“你是巡抚,给朝廷上奏疏,叫他们停职待参。我立刻回去挂牌,先让两个县的县丞署理知县。”
“免吧。”郑泌昌从茶几旁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向那张书案边慢慢走去,“海瑞、王用汲一起免。要能够,连高翰文也免了。”
“高翰文恐怕还免不了吧……”说完这句,何茂才感觉郑泌昌这话有些不对,便停了下来,望向了他,“是不是老沈那边传消息,高翰文不上套?”
“老沈那边没有消息,京里倒有信来了。唉!”郑泌昌突然长叹了一声,“现在,田还能不能买,改稻为桑还能不能施行,我也不知道了。”
何茂才一怔,听他说出了这样的话,而且语气十分消沉,便知道又有事来了,连忙问道:“信在哪里?怎么说?”
郑泌昌顺手拿起案上几封打开的信:“有内阁的,也有宫里的,都是刚接到。先看看罗龙文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