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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世蕃搀着父亲从精舍门外通道向大殿门边几乎是挪着走过来的。从精舍门外沿通道走到大殿门边也就五丈路程,今日,被严世蕃搀着的严嵩竟仿佛走了二十年。执掌内阁二十年来,多少风雨挥洒而去。今天这场大雨就凭着抬舆上那方覆盖那块挡帘和那把雨伞还能遮挡得住吗?严嵩心中也如这天气一般晦暗、阴沉。
高高的玉熙宫大门的门槛就在脚下了,严世蕃双手加力欲将父亲搀过去,严嵩这时竟停下了,推开了他的手,撩起了袍子,一条腿慢慢先迈过去,另一条腿又慢慢迈了过去。
严世蕃刚受了一番雷霆震怒,这时又被父亲一阵冷霜劈头打来,一时也负了气,干脆站在殿门内,看着他迈出门槛。
抬舆的当值太监可不敢怠慢,一个人立刻在抬舆后升高了轿杆以使前面的轿杆着地让严嵩好迈过前面的轿杆,另一个立刻掀开了抬舆的挡帘候严嵩坐进抬舆。
严嵩这时竟看也没看那乘抬舆,偌大的年纪竟径自从大殿的石阶走向漫天的雨幕!
几个太监都懵了。
严世蕃这时不能再负气了,立刻跨过大殿门槛从太监手里接过那把雨伞倏地撑开追了下去,将雨伞罩在父亲的头上。
严嵩下了台阶又站住了,不看身后的儿子,只望着白茫茫的雨幕:“将雨伞拿开。”
“爹!”严世蕃这一声叫得近乎慷慨赴义,“你老替皇上遮风挡雨,儿子可一直在替你老遮风挡雨!要杀要剐我一个人当了,不牵扯你就是。”
严嵩这才慢慢侧转了头望向儿子,满头满脸水淋淋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严世蕃,我告诉你。大明朝只有一个人可以呼风唤雨,那就是皇上!只有一个人可以遮风挡雨,那就是我,不是你!你和你用的那些人没有谁替我遮风挡雨,全是在招风惹雨!皇上呼唤的风雨我遮挡二十年了,你们招惹的风雨没有人能替你们遮挡。一部《二十一史》都只诛灭九族,唯有我大明朝可以诛灭十族!扔掉你手里那把伞,它救不了你,也救不了我严家。”说完径自一个人任凭暴雨满头满脸满身打着,艰难地向前继续走去。
严世蕃眼前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的水幕,接着手一松,那把伞立刻在风雨中飘滚了开去,自己也让暴雨打着,朝父亲若隐若现的身影跟去。
第十一章
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确是太大了。在北京此时是狂风后的雷电暴雨,在这里却是烈日高照,新安江水湛蓝澄澈地流着,停在江面的粮船浮在那里动也不动。
白底红字的“织造局”灯笼依然高挂在每条船的桅杆上,十分醒目。
护粮的兵都钉子般在码头沿岸上站着,他们的对面是无数淳安的灾民。
沈一石又坐到了大船船头的那把椅子上,身上却没有再穿官服,外面套着一件双面透绣上百朵淡粉色梅花的纻罗长衫,贴身穿着一件素白的蝉翼长衣,用一条素白的绸带系着,发髻上也束着一条白底透绣着几朵淡梅的发带。这时淡淡的江风将外面那件长衫轻轻拂起,一眼望去,这一身俨然一幅浑然天成的雪地绽梅图!
那张脸也薄薄地敷上了一层白粉,双眉入鬓,二目深沉,静静地望着从上游远方流来的江水。
突然,他的耳朵动了一下,目光似乎望见了江流远处隐隐约约浮现出来大群的马蹄声!
——这是能够听见一千三百年前嵇康《广陵散》琴声的耳朵!这是能听见两千里外玉熙宫嘉靖声音的耳朵!
而这时的岸上,人群依然十分安静。
沈一石的耳朵又动了一下,无数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岸上的人群这才有了感觉,立刻有人骚动起来。
淳安北门的驿道上,一群坐骑出现了,扬起漫天的尘土,正向码头这边滚滚而来!
马队越来越近,驰在最前面的是海瑞,紧跟他身后的是总督署的亲兵,而领着大队兵骑的竟是蒋千户徐千户,还有沈一石的那个管事。
骑在马上,海瑞的眼睛犀成了一线,在烈日光照下望向江面那一排桅杆,望向桅杆灯笼上“织造局”的红字!
码头岸边,臬司衙门押粮的另一个千户立刻向兵士喊道:“买田的到了!都守住了,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粮船!”
兵士们动了起来,把那些灾民百姓往后边赶。
海瑞的马驰到码头岸上停住了。他身后的马队都跟着停住了。
海瑞的目光望向了坐在大船船头的沈一石,望向了那一身眩人眼目的装束,双眉一耸,两眼立刻射出厌恶的深光!
沈一石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远方的江流。
押粮的千户大步走了过来,向蒋千户徐千户打着招呼:“先下马吧,到船上吃杯茶!”
蒋千户和徐千户却阴沉着脸,没有反应。
押粮的千户有些诧异,这才感觉到了什么,望向马队最前方那个七品官。
海瑞大声说道:“换防!蒋千户徐千户的兵在这里看护粮船,这里的兵去城里听高府台调遣!”
蒋千户和徐千户带着马队默默地向岸边一线布开。押粮的千户还在发懵,这时兀自大步走到蒋徐面前:“怎么回事?他什么人,敢调派我们?”
蒋千户阴沉着脸:“他手里有总督衙门的调令,换防吧。”
押粮的千户兀自在那里发怔。
海瑞这时盯向了他:“我说换防,你没听见?”
押粮的千户有些醒悟过来,却依然没有下令调兵,望向海瑞:“我要看总督衙门的调令。”
海瑞掏出了一纸调令,拿在手里。那千户走了过来,便要去拿。海瑞:“看就是。”
那千户的手又缩回去了,目光望处,“浙直总督署”几个鲜红大字的印章赫然醒目!
“换防!”海瑞将调令一收。
押粮的千户惶惑着眼,向他的兵走去:“列队!列队!”
海瑞这才下了马,把缰绳扔给了身边的一个亲兵,慢慢走下码头,向坐着沈一石的那条大船走去。
四个亲兵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也向那条大船走去。
沈一石慢慢站起了,又慢慢转过身子,望着从跳板慢慢走向大船的海瑞。
海瑞走到跳板尽头,并不急着登船,在那里站定了,审视着站在船头椅子边望着自己的沈一石。
两双目光在这一瞬间碰上了,短暂的凝固,短暂的互相审视。
沈一石的脚不动了,淡淡的江风吹拂下,那一身“雪地梅花”慢慢飘向海瑞。在大船的船舷边站住了。
一个在跳板尽头,一个在船舷边,两人相距也就数尺,两双目光都盯着对方。
“报上贵驾的职务。”海瑞突然发问。
沈一石:“在下沈一石,替江南织造局经商。”
海瑞:“经商?那么说你只是个商人?”
沈一石:“就算是吧。”
“《大明会典》载有明文,商人不许着纻罗绸缎,你这身装束怎么说?”海瑞这句话问得声调低沉,却透着严厉。
沈一石淡淡一笑:“海老爷这句话还真将我问住了。”
“请回我的话!”海瑞的声调突转高亢,目光直刺沈一石的双眼。
听他声音大了,总督署几个亲兵立刻从码头的石阶上登上跳板,向海瑞身后走来。
海瑞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那四个亲兵又从跳板上退了回去。
沈一石这一下收敛了笑容,带着几分敬重:“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刚峰先生不愧是刚峰先生。”
海瑞:“我再说一遍,明白回话。”
沈一石却并不回话,扬起双手拍了一掌。
大船舱雕花门扇里出现了那个管事,接着出现了那四个艺妓,每人手中都捧着一个托盘:第一个托盘托着一顶六品纱帽,第二个托盘托着一件六品中宫官服,第三个托盘托着束系官服的那条玉带,第四个托盘里托着一双黑色缎面的官靴。由那个管事领着,四艺妓四托盘都捧到了沈一石的身前。
沈一石:“大明律法,商人不许穿着纻罗绸缎,我却穿了。为什么,你给海老爷说说。”
“是。”那管事轻接一句转而大声说道,“嘉靖三十七年江南织造局报司礼监,织商沈一石当差勤勉,卓有劳绩,司礼监呈奏皇上特赏沈一石六品功名顶戴。”
海瑞微微一怔,接着望向那四个难掩风尘的女子,望向她们托盘中的纱帽袍服玉带和官靴,眼中闪过一道愤怒的光,很快又收敛了,转望向沈一石:“原来朝廷还有赏商人功名顶戴的特例,难怪这套官服要托于妇人之手。”
沈一石:“海老爷说得极是。虽说这个功名是皇上天恩特赐,沈某平时也是从来不敢穿戴,毕竟不合大明朝的祖制。”说到这里他的声调清朗了:“可既然皇上赏了我功名,我就不只是一个商人了。这也就是沈某敢穿纻罗绸缎的缘由。这样回话,不知海老爷认不认可?”
祖宗成法,国家名器,竟能通过太监直达皇上擅自改了,滥赐商人,还逼着自己认可,可见大明朝太监官员商人勾结营私已到何种地步!面前这个人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也就是打着宫里的牌子来贱买灾民田地,还敢如此招摇轻狂,海瑞胸中那把怒火熊熊燃起,可外表上越是这个时候越是冷静,直望着沈一石的两眼:“你刚才自己说了,皇上这样赏你功名顶戴并不合大明朝的祖制。现在是不是要我认可你这句话?”
大明朝多少厉害的官员都打过交道,如此机锋逼人的官员沈一石也还真是第一次遇到,遇强愈强,一直是沈一石的过人处,何况这回来本就是背水一战,遇到这般高人,一路上的惆怅失落立刻被对方无形的机锋激化成一决高下的斗志。他又笑了,答道:“三年了,每次见到这套官服沈某都忐忑不安,终于遇到了一个能够替我将官服品级还给朝廷的人了。海老爷,饥民待哺,粮米在船,这才是大事。沈某是不是该穿官服还是该穿纻罗绸缎可否过后再说?”
“不可。”海瑞断然答道,“你要是正经的官员就立刻换上官服,你要只是个商人就立刻换上布衣。”
沈一石:“穿官服换布衣与今天灾民粮米的事有关吗?”
“当然有关!”海瑞的声调又严厉起来,“你打着织造局的牌子,打着宫里的牌子来贱买灾民的田地。你要穿上官服,我便上疏参织造局。你要换上布衣,我便立刻将你拿下!我再问你一句,你是立刻穿上官服,还是换上布衣?”
沈一石轻摇了摇头:“我已经说了穿官服还是换布衣与灾民和粮米并无干系。”
海瑞:“那就是说贱买灾民田地的事并非织造局所为,也不是宫里的本意了。来人!”
他身后几个亲兵同声吼应。
海瑞:“先将每条船上织造局的灯笼都取下来,再把这个人拿了!”
“慢着。”沈一石也立刻大声说道,“但不知海大人为什么要取船上的灯笼?”
海瑞的眼光刀子般射向沈一石:“打着宫里的牌子来贱买灾民的田地,诽谤朝廷,以图激起民变,你还敢问我?”
沈一石又轻轻摇了摇头:“原来为了这个。”说到这里他大声向那些船嚷道:“把灯笼下的帖子放下来!”
立刻,每条船的灯笼下原来还卷吊在那里的丝绸帖子同时放了下来。
无数双目光都望向了那些帖子——每张帖子上都写着大大的四个字:“奉旨赈灾”!
海瑞的目光也慢慢望向了大船的桅杆,立刻他的眼中也泛出了疑惑。
——桅杆上,上面灯笼“织造局”三个红字和下面帖子“奉旨赈灾”四个大字醒目地连成了“织造局奉旨赈灾”七个大字!
紧接着,岸上发出了喧闹声,灾民们都欢腾了!
海瑞的两眼却一下子茫然了!
“请吧,海知县。”沈一石做了个手势。
这条船确实很大,船舱正中摆着两张好大的书案,书案上堆着一摞账册。海瑞看了沈一石一眼。
“账册都在这儿,请海知县过目。”沈一石不咸不淡地说。自顾在案边坐下。
海瑞也不说什么,坐在书案边翻起账册来。一个时辰中,两人也没再说一句话。最后一卷账册看完了,海瑞把目光转望向一直陪坐在大案对面的沈一石。
沈一石这时却闭上了眼睛,在那里养神。
海瑞也不叫他,心绪纷纭,船舱里却一片沉寂。
海瑞平生厌商,跟商人打交道这还是头一回,跟这么大的商人打交道,一交手又是这么一件通天的大事,而且突然间变得如此扑朔迷离,更是大出意料。看完了沈一石赈济灾民的账单,原来一切设想好的方案,到这个时候竟都不管用了。自己想要扣粮船而赈灾民,然后借此把严党改稻为桑的苛政就此推翻了,现在竟然是浪打空城。对方不但不是打着织造局的牌子来贱买田地,而是把好卖给了皇上,自愿借粮给两个受灾的县份。这样一来,“赈”字解决了,“改”字又将如何?总不成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这么简单就变成了赈济灾民。良知和定力告诉他,这件事背后一定有更复杂的背景,或是有更隐蔽的谋划,接下来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大的变故!海瑞警觉起来,一时也想不明白,只能告诉自己,先听,弄明白对方究竟要干什么,为什么这样做。
“刚峰公,看完了?”沈一石终于睁开了眼。
“看完了。”海瑞的目光直接沈一石的目光,“我冒昧问一句,你是个商人,虽有个六品顶戴也不过虚设而已,赈灾并不是你的责任,你为什么这么做?”海瑞定定地望着沈一石的眼睛问道。
“我为什么就不能这么做?”沈一石坐在他的对面,毫不躲避,也望着海瑞的眼睛。
海瑞只望着他。
沈一石:“我是个商人,可我是替织造局当差的商人。朝廷叫我多产丝绸,我就拼命替朝廷多产丝绸。现在出现了灾情,也是朝廷的事。浙江官府拿不出粮来赈灾,我先垫出钱买些粮借给官府,帮了朝廷,也就是帮了自己。到时候你们也会还粮给我,我也不损失什么。但不知我这样说,海大人认不认可?”
海瑞:“改稻为桑呢?你把钱都买粮借给了灾县,买不了田改不了桑,怎么多产丝绸?”
沈一石:“朝廷要改稻为桑也不是我沈某一个人的事。那么多有钱的都可以出钱买田改种桑苗。还有百姓自己,有了粮今年也可以把稻田改种桑苗。到时候只要能够把产出的生丝多卖些给我,让我多织些丝绸出来,织造局的差使我也就好办了。”
话说得如此入情入理,又如此切实可行,这大大出乎海瑞意料。有这么一个人,又有如此识大体谋大局的胸襟,一出手竟将原来所有人都认为万难自解的事真正地“两难自解”了,织造局和浙江官府为什么事先毫不与他商量?而这个人竟然也不跟官府通气,这个时候突然一竿子插到底,亲自将粮食给自己送来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签借据吧。”沈一石不容他多想,“灾情如火,六成半的粮借给你们,我还得去建德,将剩下的三成半借给他们。”
海瑞还是定定地望着他。
沈一石:“海大人要是还有疑心,我就把粮运回去。你给我写一个不愿借粮的凭据,我也好向织造局交差。”
笔砚纸墨就摆在桌上,海瑞点了点头,拿起了那支笔。
门外,大雨还在下着。两个管事一边一个,手里都整整齐齐地捧着一叠干净衣服,屏住气低着头站在门的两边。
罗龙文和鄢懋卿一边一个,默默地站在严世蕃下方的两侧。
严嵩躺在那把躺椅上,双眼失神地望着屋梁上方。纱帽依然整整齐齐地戴在头上,上面还是湿的。袍服也依然穿在身上,上面也是湿的。
老父没换衣服,严世蕃此时也只好穿着那一身湿透了的衣帽,闷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那么多藩王,中宫还那么多人,每年开支占去一半。去年修宫殿,又占去三分之一。国库空了……国库空了倒说是我们落下的。”严世蕃闷着头说话了,“还说改稻为桑是替我们补亏空……”说到这里,严世蕃在玉熙宫都没有滴下的眼泪,这时流了出来。
严嵩还是两眼虚望着上方。
罗龙文和鄢懋卿只是怔怔地望着严世蕃。
“你们说!”严世蕃站了起来,“这国库到底是朱家的还是我们严家的?”
“来人……”严嵩突然喊了起来,接着是一阵猛咳。
罗龙文和鄢懋卿立刻奔了过去,一人抓住他一只手,罗龙文用另一只手穿过他的后颈把他扶坐起来,鄢懋卿用另一只手掌抚着他的胸。
严嵩喘咳定了,虚弱地说道:“来、来人……”
门口的管事这才走了进来:“相爷,您老有何吩咐……”
严嵩:“拿、拿把刀来,交给严世蕃,让他杀了我……”
听他这样一说,那管事吓得一哆嗦,“扑通”就跪下了,罗龙文和鄢懋卿也是一惊,跟着在他身旁跪下了。
严世蕃也闭上了眼,提起袍子跪下了。
“你们先出去吧。”罗龙文这时不得不说话了,望了一眼跪在那里发抖的管事。那管事哆嗦着站了起来,退了出去,门口那管事也跟着他走了开去。
罗龙文:“阁老、小阁老都不要急。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楚,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田到底是谁干的。”
鄢懋卿也接言了:“这一点十分要紧。按理说郑泌昌、何茂才再糊涂也不会糊涂到这个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