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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都没有的东西,你哪里又多出了个祖宗!”黄锦更加怒了,“还敢顶我的嘴。来人,扒他的皮给杨金水擦干身子!”
说到拉帮结伙,宫里的太监可算天下之最了。只有司礼监例外,因吕芳掌印多年,从秉笔太监到最低层的跑腿太监都只认他一人,因此不敢也不能结成帮伙。可自陈洪暂署掌印以来,存了个改朝换代的心,升了几个人的职位,意在打压犹自忠于吕芳的人,那几个人反了水,一心想作开国功臣,便开始结伙欺压人了,司礼监开始有了两派。被欺的那些太监这几日饱受欺压,一直不敢言语。这时黄锦出面撑腰了,按理正是他们泄火的时候,偏又胆小的多胆大的少,毕竟怕着现在掌印的陈洪,竟没人应声来扒那个随从太监的衣服,有些人还把头都低了。
黄锦看在眼里更是心里难受,望向了站在门口的两名提刑司行刑太监:“看样子咱家只好叫提刑司的人了。你们过来,扒了这个奴才的皮!”
陈洪暂署掌印,黄锦自然暂署首席秉笔,提刑司归他直管,那两个行刑太监当然听命,答了一声:“是!”大步走了进来。
“别!”那随从太监这才真怕了,“奴才自己扒,这就扒。”一边说一边苦着脸脱下了自己外面的长衫便给杨金水要擦。
黄锦又喝道:“脱里面的衣服擦!”
那随从太监哪敢再吭声,只好又脱下了贴身的短衣,自己也光了身子,去给杨金水擦身上的湿水。擦干了,又去拿衣服给他穿。
黄锦又喝住了他:“这里的活不用你干了,你不配干侍候人的活。你原来那个搭档不是去了浣衣局吗?你就到上驷监侍候马去吧!”
那随从太监脸刷地白了,光着身子咬了咬牙回道:“奴才现在是陈公公的人,要发配奴才,奴才也得禀告了陈公公。”
黄锦望着他那副嘴脸,声调压低了,牙却咬得更紧了:“我现在就叫你去上驷监。倘有哪个公公出来替你说话,咱家都跟他到皇上面前理论!滚,立刻滚到上驷监去!”
那随从太监这才真正懵了,游魂般拾起了地上的衣服,也不穿,光着身子又游魂般走了出去。
其他的太监有些人暗喜,有些人沮丧,都低了头站在那里。
黄锦的目光慢慢扫向他们:“在这里我给你们打个招呼,不要打量着要改朝换代了,便这山望着那山高!想明白些我们这些人都不是人,因有了皇上我们才算半个人,因有了老祖宗这么多年呵护,我们才活得像半个人样。谁要是连这点良心都不讲,就是半个人也不想做了。不想做人就去做畜生!都听到了没有?”
“是!”所有的太监都一齐答道,有些声高,有些声低。
黄锦这时目光才细细地望向了杨金水,见他木人一般,轻叹了口气,对那两个提刑司行刑太监:“给杨金水换上干净衣服,不用戴手铐了,抬到内院树阴下去。”
两名提刑司太监:“是。”答着便过去给杨金水卸手铐穿衣。
黄锦这才向院内值房走去。
一向手不释卷的裕王今天早晨起来竟连看书的心思都没有了,梳洗毕后便穿上了亲王的朝服,一直在外殿正中的椅子上闭目静坐。虽是辰时,毕竟仍当酷暑时令,也不知是那套几层的朝服穿着,还是心里有事,额上冒着密密的汗珠。
半个月来,嘉靖潜伏在玉熙宫,严嵩潜伏在自己府里,徐阶潜伏在内阁值房,裕王府更是一直大门紧闭,杨金水被押进宫,浙江重审的供词如何,都像一块巨石沉重地压在裕王心头。
李妃也换上了王侧妃的礼服,这时正从里边的寝宫走了出来,一眼便望见裕王满脸的汗珠,便连忙走向一旁的面盆,从里面绞了面巾,轻步走到裕王面前,轻轻地印干他额上的汗珠,轻声问道:“王爷,今天是七月十四,明日才是祭祖的日子,大热的天,明天再穿朝服吧?”
“杨金水押解到京了。”裕王没有回她这个话茬,依然闭着眼睛,突然提到了杨金水。
李妃愣了一下,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轻声答道:“是。”
裕王还是闭着眼睛:“浙江重审的案卷也应该是今天送到宫里。”
李妃又轻声答道:“是。”
“父皇不准今天会召我们进宫。”裕王这时才睁开了眼,望向门外。
李妃想了想:“臣妾想,不会。”
裕王望向了李妃。
李妃:“这个时候,父皇不会将王爷卷进去的。”
裕王站了起来,又望向门外,目光中不知是失望,还是释负,心中一片空空落落:“那就请高师傅张师傅进府吧。二十几天没见面了,这些天读朱子的书,好些地方想不明白,叫他们过来讲讲。”
李妃当然理解他此时的心情,但更明白这个时候召高拱张居正进府只会惹来猜忌嫌疑,实在不好回话,便沉默在那里。
裕王有些焦躁了,“父皇不能朝见,祖庙不能朝拜,师傅们也不能请来讲书,我这个储君不做也罢。”
“那就请师傅们来吧。”李妃不再劝阻,顺着他的意答应了,却又婉转地说道,“臣妾担心今天这个日子,高师傅张师傅他们自己也不便来。王爷可以派人去叫,请的时候是否问上一句他们部衙有没有公务,能否脱身?”
这是已经周虑到极处了,裕王难掩会心地望了望李妃,接着对门外喊道:“来人。”
两个宫女连忙低头走了进来:“奴婢在。”
裕王望着年纪大些的那个宫女:“到前院告诉王詹事,叫他立刻派人去请高师傅张师傅来讲书。”
那宫女:“是。”
裕王紧接着说道:“派去的人问一声,高师傅张师傅有没有公务,能不能来。”
那宫女:“奴婢明白。”
裕王:“赶紧去。”
那宫女:“是。”这才提着裙裾退了出去。
另一个宫女跟着也要退出去。
“慢着。”李妃这时心里欣慰,叫住了那宫女,转笑对裕王,“王爷,今年是世子第一次祭拜列祖列宗。虽说明天才是祭日,不准列祖列宗今天就急着要见世子了,见到世子长得壮实一定也会欢喜。高师傅张师傅他们就是来也要些时辰,干脆叫世子到这里来玩,王爷也散散心。”
裕王慢慢望向了李妃,见她如此曲意逢迎,满眼恳色,只好说道:“叫来吧。”
李妃立刻对那个宫女吩咐道:“去前院,叫冯大伴他们领着世子到这里来玩。”
那个宫女立刻蹲身答道:“是。”也提着裙裾退了出去。
花开富贵,莫过牡丹,可春季一过也难逃凋谢飘零。十万太监中杨金水就似那曾经大红大紫的牡丹,富贵享过了头,已然零落尘埃。冯保却如春季一直潜伏的莲籽,已从污泥中慢慢穿过水面,结朵待放。
裕王府寝宫前的院子里,地面上仰面躺着的冯保一套紧身短装,但见他双臂平展,一腿弓踏,一腿笔直伸在空中,脚腕处勾着一只毬,两眼上翻,正望着离头顶不远处坐在一个太监肩上的世子。
从地面这个视角望上去,骑在太监肩上的世子就像一座小塔,头顶上的小髻直指院落的天空。
“踢!踢!”世子天纵聪明,八个月大已能说出好些单字,身板也比平常人家一岁的孩子还显大。这时骑在那个太监肩上,着急喊着,不过还是把“踢”字喊成了“欺”字。
奉李妃的命,冯保和五个太监奉着世子一行七人都到了这里。还按在前院的玩法,冯保踢毬,四个太监分站在院子的四个角落接毬,一个太监权且做马让世子骑着抛毬。
世子见冯保那只脚仍然勾着毬停在空中,便不停地叫着“欺”字。冯保勾着毬躺在地上还是有些犹豫——虽然有李妃的吩咐,毕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知道王爷今天是什么心情,目光游移禁不住瞟望向殿门。
这一瞟,他看见了寝宫外殿内站在窗前正望着自己的李妃那双眼睛。
那眼神明确示意命他放开来陪着世子玩毬!
世子这时除了夜间睡觉,白日里是一刻也离不开冯保了。裕王和李妃也放得下心,干脆将世子从睁开眼就交给了他。冯保这时已然大彻大悟,外面闹翻了天一切都是虚的,只面前这个世子是实的,自己后半生系着他便有着落,其他的事都是应付而已。有了这番彻悟便着实上了心,每日谆谆善诱地既要教规矩,还得挖空心思想着招术让这个大明朝将来的储君开开心心把身子养得结结实实。亏他能想招,每天一大早便把五个太监一起叫到前院,一起陪着世子玩毬。就为了每晨这半个时辰的事,冯保也不知多少个夜晚苦练毬功,练到现在,已经完全不用手了。那毬全用脚踢头顶,而且多数都能随心所欲将毬踢顶到让世子能接着的地方。
此时此地,王妃意思又是如此明确,冯保明白,这可正是让主子开心看自己苦劳的时候,浑身解数不使而何?但见他脚腕轻轻一缩,两眼瞅准了世子的方向,将毬踢了出去!
那毬呈抛物线向世子的头顶上方飞去。
太监肩上的世子立刻睁大了眼,兴奋起来。
窗前,李妃也睁大了眼。
那毬居然准准地在世子身前慢慢落下,世子一伸手就接到了,便咯咯地笑。
其他太监早就磨合默契,每当世子接着毬时都会应声喝彩,只不过知道这里是有尺寸的地方,这声彩压低了些声音而已。
“王爷快来看!”李妃本就为了让裕王散心,这时含笑回头望着裕王大声唤道,“世子都能接住毬了!”
裕王当然听到了院子里的欢闹声,也明白李妃的用心,这时那颗心虽不在这儿,仍慢慢站了起来,踱到窗前。见世子接住了毬,脸上没有表情,但心里却是高兴的。而更让他高兴的是,他看见高拱和张居正被门房领进了大院。
见高、张二人来了,李妃在寝宫的窗前立刻喊道:“冯大伴,领着世子到前院去玩!”
世子刚将那只毬抛来,冯保伸脚接住了,用脚勾住了毬踢到手中,疾步走到世子面前递到他手里:“世子爷,师傅们来了,咱们到前院去玩。”说完领着那几个太监,走向院门,不忘向高拱和张居正躬身问礼:“二位师傅安好。”率先走出了院门。
高拱与张居正走进裕王寝宫,见裕王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二人行完礼走到两旁的椅子前站着,二十几天不见,见面后反倒谁也不说话,一时间一片沉默。
宫女这个时候照例都回避了,李妃在亲自给二人倒茶,两个人连忙躬身侧在一边。李妃倒了茶:“二位师傅请坐吧。”说着放下茶壶便向寝宫内室走去。
“你也听听吧。”裕王叫住了她,“《朱子语类》你也在读,好不容易两个师傅都来了,一起听听。”
李妃心中高兴脸上肃然,在他身边静静坐下了。
高拱和张居正这才正襟坐到了椅子上,都知道裕王这次急召所为何事,静静地等着他说话。
裕王心里当然也急着想说那番话,嘴上却仍然从讲书这个话题谈起:“这一向在看朱子说理和气。朱子说理是善的,气是恶的。又说千五百年从尧舜到周公到孔子理都不得行,又说无处不在者都是个气。为什么善理总是不行,气恶却无处不在。请两位师傅讲讲。”
高拱和张居正对望了一眼,见裕王这般谨慎地入题,立刻感受到了“君密臣安”的温暖,二人欣慰地点了点头。
高拱说道:“太岳,理气之学你钻得深,你给王爷讲讲吧。”
张居正:“王爷问得好。朱子讲的这个理是个亘古存在,你行不行它,它都在那里。就像天风,春有东风秋有西风,春行东风万物生焉,秋行西风万物伏焉,生也是善,伏也是善,春秋代序,四季有常,万物得以休养生息。这便是天时那个理。气却是个无处不在,顺风它也在行,逆风它也在行,无风了它还在行。朱子在这里说气是恶的便是指的无风之气。譬若人之欲望,是自己的要得,不是自己的也要得,人人都生个贪得无厌之心,这便是无风化疏导之气。此气一开,四处弥散,上下交征,做官的便贪,为民的便盗,于是邪恶之气便无处不在。”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提高了声调:“然则天上毕竟有个日头在,日光蒸烁,此无风之气终有散尽的一天。历朝历代到了没有风只有气的时候便是日光蒸烁气数要尽了。”
裕王深以为然重重地点了下头,想顺着他的这个话切入正题,却依然有些犹豫,不禁望向了李妃。
李妃立刻明白了裕王的意思,这是想叫自己挑起话题,便会意地迎着裕王的目光:“王爷,我能不能问一句?”
裕王:“既叫你听,你当然能问。”
李妃飞快地瞥了张居正一眼,连忙将目光垂下:“请问张师傅,譬若君主用人,什么人是风,什么人是气?”
如此巧妙地切入正题,而且切进来便是偌大一个难题!张居正目光一闪,望向高拱,高拱也是眼睛一亮,两人碰了一下目光,心中都不油而然对这个王侧妃的精明既心生赏识,又生了几分敬畏。
张居正尤其如此,不知为何,平时每当面对这位王妃,心中便怦然似有鹿跳,此时听她向自己发出如此一问,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将这个回话递给高拱:“肃卿兄,这个理你来给王妃说吧。”
高拱:“王妃此问让臣等佩服。这个答案诸葛亮在《出师表》里已经说了,‘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衰替也’。这就是说,贤臣是风,小人是气。”说到这里他也激昂起来:“贤臣小人时时都有处处都在,为君者择用而已。适才太岳说历朝历代没有风只有气便是气数要尽了,如果君主能及时选用贤臣罢黜小人,有风化在,这个朝的气数便不会尽,只是小人的气数尽了而已。”
“我大明朝也该是小人气数当尽之时了!”裕王倏地站起了,不再讳言大声问道:“你们说,杨金水这次拿了,尚衣监巾帽局针工局也拿了好些恶奴,父皇是不是要彻底清除奸党了!”
“关键是浙江这次送来的供词!”高拱也站起来激动地说,“要是这次送来的还是上次海瑞审讯的供词,清除奸党应该就在今日!”
张居正跟着站了起来。李妃也跟着站了起来。众人眼中都闪着兴奋的光。
“去了趟江南,竟连回话都不会了!”黄锦走到值房门口便听见陈洪也正在这里发威,脸一阴,径直走了进去。
司礼监值房北墙原来的五把椅子还是五把椅子,只是吕芳原来坐的正中那把椅子上现在坐着陈洪,陈洪右边最后一把椅子还坐着石公公,陈洪左边最后一把椅子还坐着原来那个秉笔太监,紧靠陈洪左右两把椅子却空着,右手那把原是陈洪坐的,左手那把仍是黄锦的位子。
今天两侧的椅子上倒坐着两个特殊身份的人,便是太医院的两名太医。
两个押解杨金水的锦衣卫正跪在值房当中受陈洪呵斥。
见黄锦进来,石公公和另一个秉笔太监都站起了,两个太医也站起了。
陈洪原本不想站起,但知他从玉熙宫来,也只好慢慢站起,带着客气问道:“主子有旨意?”
黄锦走了过去,在自己那把椅子前站了:“着仔细讯问杨金水,然后将浙江的奏疏呈上去。”
陈洪:“这就是了,正讯问呢。”说完这句带头坐了下去。
黄锦石公公和另一个秉笔太监跟着坐了下去。
两个太医屁股挨着椅子边也慢慢坐了下去。
陈洪目光这才又盯向了两个跪着的锦衣卫:“都听见了,皇上在等着回话呢。咱家再问你们一句,杨金水是哪一天疯的?怎么疯的?你们怎么知道他真就疯了?”
两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
“是。是属下们回话不清。”年纪稍大那个只好重新禀道,“杨金水是六月二十一发的疯,一连十天整日整夜闹腾,说是好多鬼魂来找他。七月一日上谕到,宣了旨便痴呆了,不再闹腾,也再不说话。喂饭便吃饭喂水便喝水,不喂也不叫饿。便溺也都失了禁,全拉在身上。”
“可见这是装疯!”陈洪再不耐烦他们的回话,大声喝道,“人呢?”
当值太监那头在门外立刻答道:“回陈公公,正在外面给他洗呢。”
“听说浙江重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你们也带来了?”陈洪紧接着问那两个锦衣卫。
“带来了。”一个锦衣卫从怀中贴身处掏出了那份烤漆粘着三根羽毛的牛皮纸封口急递,却有些呈也不是不呈也不是,犹疑着说道,“赵中丞说了,要奴才们亲手交给吕公公。然后由吕公公面呈皇上万岁爷。”
“吕公公?这里有吕公公吗?”陈洪立刻拉下了脸。
吕芳突然被嘉靖派去永陵,旨意是察看万年吉壤,并未明旨免去他的掌印太监,却又让陈洪暂署掌印,尽管宫里宫外许多猜测,毕竟不敢明传。两个锦衣卫这段时间一直在路上,当然不明就里,现在见陈洪坐在吕芳的位子上,又是这般神态,才知宫里起了大变故,一时怔在那里。
石公公这时说话了:“吕公公派到永陵监修万年吉壤去了。这里现在是陈公公当家。”
“跟这些奴才说这么多干什么。”陈洪立刻端起了威势,对那石公公吩咐道:“把东西拿过来就是!”
那石公公这时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