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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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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深深一揖:“那卑职就等吏部的调令!”

一条没有旗号也没有告牌灯笼的大官船停靠在码头靠上游的位置,几个便装亲兵守候在船上,这是胡宗宪的官船。

又有一条也没有旗号也没有告牌灯笼的小一号官船停在码头稍下游的位置,船板上站着臬司衙门两个队官和几个兵士。

其实互相都面熟,可这时胡宗宪的亲兵在这条船望着那条船的人,臬司衙门的队官兵士在那条船望着这条船的人,互相都不打招呼。

码头上田有禄带着两个差役气喘吁吁地来了,走下了码头,望着这两条船,低声问领他来的差役:“是哪条船?”

一个差役指着停在稍下游的那条官船:“那条。”

田有禄又瞟了一眼胡宗宪那条官船,这才犹犹豫豫向后面那条官船的跳板走去。

上了跳板,一个队官迎过来了:“是田县丞吗?”

田有禄:“卑职就是。”

那队官:“跟我来吧。”

田有禄一进客舱便立刻跪下了。

客舱靠后部壁板前一张矮桌两旁,左边坐着锦衣卫那头,右边坐着另一个锦衣卫,两个人正在下着象棋,那棋子有杯口大。

“将!”锦衣卫那头把一枚大棋重重地“将”了过去。

田有禄打了个激灵。

“我输了。”右边那个锦衣卫掏出一锭小银放到对面锦衣卫那头的桌面上。

锦衣卫那头的目光转望向了田有禄:“还认识我们吗?”

田有禄未答话先磕了个头:“两位钦差大人在上,卑职挖了眼珠子也不敢不认识。”

锦衣卫那头一笑:“废话。挖了眼珠子还要你何用。”

田有禄:“是。卑职还要留着眼珠子替钦差大人当差呢。”

锦衣卫那头:“胡部堂来了?”

田有禄:“是。正在县衙跟海知县说话。”

锦衣卫那头:“那个齐大柱也跟他来了?”

田有禄:“是。正在县衙后宅帮海知县家里做事呢。”

锦衣卫那头和另一个锦衣卫碰了一下眼神。

锦衣卫那头:“交你个差使。”

田有禄:“钦差大人只管吩咐,卑职立刻去办。”

锦衣卫那头:“你到县衙后宅直接找齐大柱,告诉他赵中丞有要紧的话嘱托他,是有关如何照看胡部堂的话。叫他不要惊动胡部堂。”

田有禄:“这个好办,卑职立马把他叫来。”

锦衣卫那头:“去吧。”

田有禄又在舱板上重重磕了个头,爬起来退着走了出去。

锦衣卫那头又拿起杯口大的棋子摆了起来:“再来!”

海母在上,海妻带着女儿在左,右边的位子空着,齐大柱却拉着女人在下位坐下了。

海母:“这边还空着,坐在那里干什么?坐这边来。”

齐大柱:“老夫人,能陪你老一桌吃饭已经是小人和小人媳妇的造化了,这就是小人和小人媳妇该坐的地方。”

海母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端严了脸:“坐到这边来。”

齐大柱和女人自见到海母一家以来便其乐融融,这是第一次看到海母森严的面孔,二人都是一怔,互望了一眼,都想起了海瑞那张面孔,便都笑了一下,端着各自的碗筷,走到了右边的空位上坐下。

海母的脸这才又舒展了:“吃饭吧。”

各人都端起了碗。

“卑职淳安县丞田有禄求见老夫人!”都还没吃,门外院里便传来了田有禄的声音。

海母眉头一皱,望向媳妇:“不是叫汝贤跟衙门里的人都打过招呼吗?凡衙门的人都不许进来,他怎么进来了?”

齐大柱站起了:“让我去问问,或许是海大人叫他来吩咐什么话。”说着便走了出去。

“不理他,我们吃饭。”海母拿起了筷子向齐大柱女人示了下意。

齐大柱女人立刻夹起了一块烧得红红烂烂的牛肉敬到海母的碗里。

看到齐大柱和田有禄出现在码头上,胡宗宪官船上的亲兵都从跳板上迎了过来:“队官,部堂大人呢?”

齐大柱:“部堂还跟海知县在说事。我是另外有事要见赵中丞派来的人。你们都回去守候吧。”

“是。”几个亲兵目送着田有禄将齐大柱领向后面那条官船,这才又都走回了自己的船上。

走进锦衣卫的船舱,锦衣卫那头的眼睛就亮了,从头到脚将齐大柱整个身子审视了一遍。

齐大柱被他望得有些不乐意了:“请问二位是不是赵中丞派来传话的?”

锦衣卫那头依然盘腿坐着:“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我看看。”

齐大柱的脸阴沉了:“二位如果没有正经事我就失陪了。”

“站住。”锦衣卫那头从丹田中迸出两个字。

齐大柱感到了耳朵边余音震颤,这才有些惊警了,回头紧盯着锦衣卫那头。

锦衣卫那头的脸色又缓和了:“男子汉脱件衣服也害羞?你脱给他看。”

坐在他对面的锦衣卫站起了,腰带一扯长衫一撩,任它顺着肩背落在船舱的木板上。

齐大柱又是一怔:光着上身的那个锦衣卫两肩较常人宽有数寸,从胸到腰呈倒三角削斜下来,那腰只有一束。胸肌臂肌一块块隆起坚硬如铁。

齐大柱起了好奇心,也将自己的衣衫脱了下来扔在船板上。

锦衣卫那头和那个锦衣卫的眼睛更亮了!

“虎臂蜂腰,上面很正。”锦衣卫那头莫名其妙地说着,“请将尊裤撩起。”

齐大柱抓住一只裤腿往上一提。

“螳螂腿!正宗身板!”锦衣卫那头满脸的赞赏,“请穿衣吧。”

齐大柱拾起衣服穿上,那个锦衣卫也穿上了衣服。

齐大柱:“二位这下可以谈正经事了吧?”

锦衣卫那头慢慢站了起来,从腰间掏出腰牌对兀自跪在客舱门外的田有禄:“你进来。”

田有禄连忙躬着腰趋了过去。

锦衣卫那头将腰牌递给田有禄:“给他看看。”

田有禄双手捧着腰牌走到齐大柱面前:“请看吧。”

齐大柱疑惑地接过腰牌,先望了一眼锦衣卫那头接着才望向那块腰牌,立时一怔。

——腰牌上赫然刻着“北镇抚司”几个烫金隶字!

齐大柱慢慢抬起了头又望向二人:“是宫里的钦差?”

锦衣卫那头对田有禄:“拿过来吧。”

田有禄又从齐大柱手里扯过腰牌趋到锦衣卫那头面前双手呈上。

“你说得不错。”锦衣卫那头一边系着腰牌一边说道,“奉密旨,你要跟我们走一趟。”

齐大柱:“为什么?”

锦衣卫那头:“为了倭首井上十四郎的事!”

齐大柱似乎明白自己陷入了罗网,沉默少顷:“总得禀报一下胡部堂吧?”

锦衣卫那头:“胡部堂那里我们自会打招呼。从此刻起你立刻跟我们走!”

齐大柱又沉默了,看了锦衣卫那头一眼,抱着双手,在舱内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第二十七章

“闪开!”一向待人做事不失温柔敦厚之旨的王用汲今天竟露出了金刚怒目的神态,向站在巡抚衙门后堂签押房门口挡住他的书办一声低吼,接着用手一拨,将那个书办拨在了一边,又对身后喊了一句,“跟我进来!”一阵风跨进了房门,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便是齐大柱的妻子。

正中椅子上空着,并无赵贞吉。只有谭纶一个人坐在案侧批阅案卷。

“怎么回事?”谭纶慢慢站起了,望了望王用汲,又望了一眼他身后那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女人。

王用汲在签押房中站住了:“找你。”

谭纶:“找我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什么事不能在按察使衙门等我回去再说?”

王用汲:“什么事你们都在这里密谋好了,然后躲着我,我在按察使衙门能等到你吗?”

谭纶的脸色也不好看了:“王润莲,这里可是一省处置公务的机密之地,你怎么能够随便带人闯进来!要是谈公务,你这就立刻出去,到按察使衙门等我。要闹意气,就脱了官服,再跟我闹。”

王用汲立刻取下了官帽走到他面前往案上一搁:“我现在不是官了,你还是浙江的按察使大人,我能跟你闹吗?”

相处多年,谭纶从来没有看到王用汲如此较真过,见他此时这般激动,竟有几分像那个海瑞的气势,也一下子怔住了。抬起头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故交,刚才突然冒上来的那口气慢慢平息了下去,站起来,走到签押房门口,对依然站在门外的那个书办:“去二堂门口守着。”

“是。”那书办应着走开了。

谭纶把门关了,回身时不再去案边,而是在南窗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到底什么事,坐下来快点说了。这可是赵中丞的签押房。”

王用汲也转过了身,直盯着他:“我知道赵中丞不会见我,我也不会去问他。可把我从昆山调来,把海刚峰从南平调来的是你谭纶。我现在只问你,毁堤淹田的事你们一汪水盖过去了,说是为了抗倭的大局,为了不牵连胡部堂。可井上十四郎的事一点也没牵着胡部堂,更无碍抗倭的大局。那么多供词在,那么多证词在,明明是严党干的事,为什么倒把齐大柱抓了?齐大柱是海刚峰从断头台上救下的,接着你们是不是要把海刚峰也抓了!”

谭纶沉默了。

王用汲更证实了抓齐大柱的事谭纶和赵贞吉事先知道,刚才还十分的义愤这时倒有七分化作了悲凉:“官场无朋友,朝事无是非,只有利害二字。你们把事情办成这样,我也不再讲什么道义,论什么是非。就说利害谭大人总得想想,海瑞和我王用汲都是裕王爷给吏部打招呼派到浙江来的,你们总不至于连裕王爷的处境也不想了吧?”

谭纶目光虚虚地望向了王用汲,依然沉默。

王用汲:“那好。海瑞的辞呈上了,我也并未接受你们台州知州的荐任。我是你搬来的,你现在让我走,或是就地免职,或是让我到北京哪个衙门仍然任个七品。我也好带着这个齐大柱的妻子到北京去,此处申不了冤,我到北京找徐阁老。徐阁老不见我,高大人张大人总会给我一个说法。”

谭纶这才正眼望向了一直低头站在门边的齐妻:“你是齐大柱的妻子?”

齐妻这时才提着裙裾跪下了:“民女是齐大柱的妻子。民女的丈夫没有通倭。”

谭纶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原地轻轻踱着,踱了几步面对南窗又站定了:“话问到这个份上,我总得给你们一个说法。抓齐大柱前,镇抚司的上差是告诉了赵中丞,也告诉了我,可也就是告诉了一声。他们身上有上谕。奉旨办差,谁也挡不住。”

齐大柱的妻子那张脸刷地白了,呆呆地站在那里。

王用汲:“挡不住还不能上个疏向皇上辩陈吗?”

谭纶又慢慢转过了身子,望了一眼王用汲,又望向跪在地上的齐妻:“你先到门房去等着吧。”

齐妻怔怔地跪在那里,慢慢望向了王用汲。

王用汲知道谭纶有要紧的话跟自己说了,走到门边,慢慢开了门,转对齐妻说道:“去吧。”

“民女的丈夫没有通倭。”齐妻喃喃地仍然是那句话,说着向二人磕了三个响头,默然站起,黯然走了出去。

王用汲又关了门,回头望着谭纶。

谭纶这时压低了声音,却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齐大柱背后牵着海刚峰,海刚峰背后牵着我谭纶,我谭纶背后牵着的就是裕王爷。这几层关系,任谁都看得明白。可皇上还是下旨抓了齐大柱,这是将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捎带打了。为什么?严嵩亲自出手了,皇上也得让他三分哪。朝廷还在等着鄢懋卿巡盐的银子呢。”

王用汲一震,望谭纶的目光终于有了几分体谅,同时浮出了更深的忧虑。

谭纶:“短兵相接了。我不能说话,裕王爷也不能说话,你更是没有说话的份。安排一下,让齐大柱这个老婆到京师去,直接找兵部,找张太岳,叫当事人喊冤去。”

王用汲:“管用吗?”

谭纶:“齐大柱毕竟是抗倭有军功的人,上次给兵部报军功,他的名字就在第一张名单上,兵部有存案。从这个口子把事情捅开了,便能揭了严嵩那张老脸!他们要还是想杀齐大柱,追究海刚峰,这一刀下去,伤不着严嵩也得捎带上严世蕃的血。郑泌昌何茂才通倭,他脱不了干系!”

王用汲的眼中又出现了原来的谭纶,欣慰杂着歉疚,径直到书案边先把那顶官帽拿起戴了,没有看他:“到浙江来我不悔,海刚峰也总有一天会明白你们的苦心。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下面的事我去办。”说完这番话转身向谭纶深深一揖,便欲离去。

谭纶一把拽住了他:“要密!你怎么把这个女人平安送去京师?”

王用汲:“跟另外一个女人一起去。”

谭纶询望着他。

王用汲:“这一向心里有气,这件事也就没跟你说。原来送高翰文去京师的那个芸娘前几天回杭州了,给我带来了高翰文的信。高墨卿在信中托我给他说媒,愿意娶芸娘为妻。明天芸娘就会进京,让齐大柱的老婆搭她的船走。”

谭纶:“不妥。那个女人身上有太多的事,跟她一起走,只怕到不了京师,就会让宫里的人抓了。”

王用汲:“没人敢抓。那个芸娘身上有司礼监的牒文!”

谭纶惊愕了:“她身上有司礼监的牒文?”

王用汲:“还是吕公公亲笔签署的。”

谭纶一时竟不敢相信:“吕公公亲笔给她签署牒文……难道是皇上的意思……”

王用汲:“我亲眼见过。”

“想不明白,那就不要再想了。”谭纶一挥手,“既然这样,就让她们一起走,明天就走!”

嘉靖三十九年的北京一个冬季只是稀稀拉拉间或下了一些小雪,农历十二月一个月竟一片雪花也没有下过,当时打死了钦天监的监正周云逸,第二年夏秋北边好些省份果然都出现了灾情。

嘉靖四十年恰恰相反,冬至前五天,北京城里城外一早就突然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这于年成自然是天大的祥瑞,可让各漕运衙门慌了神,京杭大运河只有一条,当年运往北京的最后一批漕粮漕银尤其是供应宫里的贡物都得抓紧在这几天抢运完毕,否则河道结冰,便是误了天大的差使。因此这一天运河通州一段满河是船,竟造成了蔽河拥塞的现象。

大雪漫天弥江,这条船到那条船一丈远便瞧不清对方的情形,又都抢着水深的河道急着往前走,于是到处都起了喝骂声,叫对方避开,有两条船上都是官差,甚至互相抄起了船篙打了起来。

“你狗日的瞎了眼,户部南直隶司押漕银的船也敢不让!”一条船上几根篙子向对方乱戳乱扑,大声喝骂。

“你狗日的才瞎了眼!老子是工部的船,装的都是为宫里修殿的料,你也敢争!”这条船上的人气焰更张,几根篙子也向对方反戳反扑过去。

这一处起了争斗,影影绰绰还有远处近处都起了各船的争斗声。

突然河面上响起了巨响的铳炮声,雪雾虽浓还是能看见好大一团的火光在河面上方闪亮。紧接着放铳炮的那个船队上又响起了大锣声!

好些争斗的官船都停止了争斗,白茫茫地向放炮响锣处望去。

那个船队好大,旗子上的字这时是看不见,可高高的桅杆上的灯笼还是隐约可见“都察院”、“总盐运使司”、“鄢”的名号!

这是奉旨南巡钦差大人鄢老爷的船队来了,争吵的官船自觉不自觉都开始往河道两边避让。

在河上行驶的那些民船商船上的老板更是都慌了,各自吆喝着自己的船工:

“靠岸!靠岸!让官府的船先走!”

鄢懋卿的船队在大雪中占了运河正中的河道浩浩荡荡驶来了!

独有一条客船仍然不管不顾调整了风帆,辅之以桨继续行驶,可还是在大雪的河中被周遭的船逼住了,欲行难行,眼看着要跟两边的船碰上了,争斗在所难免。

船舱内一个高大的身影钻出来了,站到船板上,伸出那只蒲扇大的手掌去接天上飘下的雪——这人竟是押解齐大柱进京的锦衣卫那头。

船工其实都是浙江臬司衙门换了便服的官兵,一个队官见他出来立刻趋了过去:“大人,跟不上了,我们是否要亮出名号?”

一片好大的雪飘然落在锦衣卫那头的掌心中,锦衣卫那头望着那片雪:“‘燕山雪花大如席’呀!”

那个队官睁大了眼,诧异地望着锦衣卫那头,有点不相信这句文绉绉的话是从这个大内高手嘴里说出的,伺候了一路,此人居然还会念诗?

“不要亮名号,往前走就是。”锦衣卫那头依然捧着那片雪花这才答道。

那队官:“大人,这样走难免有碰撞,都是官船,争吵起来我们怎样说?”

“不要争吵嘛。”锦衣卫那头十分悠闲,“跟着前面鄢大人的船队,不要落了。”

那队官只好传令:“挤出去!跟着前面的船队!”

毕竟都是官兵,背后又有锦衣卫的靠山,这些人趁各条船避让之际硬是竹篙齐出,撑着别人的船,听着四处的骂声,驶了出去,跟在鄢懋卿庞大船队的后面不远不近地驶去。

锦衣卫那头这才又钻进了船舱。

船舱内,齐大柱依然穿着上船时那件单衣长衫,脸上的胡子也长出来了,背靠着船舱的隔板,闭眼箕坐在那里。

另一个锦衣卫就坐在他身旁的不远处,正掀开一扇窗望着船外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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