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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右安至饭厅,洗了手,入座,家仆摆上饭菜和两副碗筷,裴右安等了好片刻,银环才匆匆回来道:“小娘子不在房里!我方才叫人近旁都找了找,不见她人!”
裴右安一怔:“她白天出去了?”
银环摇头:“没有。”忽然想了起来,忙又道:“是了!白天楚雄章家的小娘子来过!”
“她来这里做什么?”裴右安眉头一沉。
“说是听说大人你的表妹来了,特意过来探望的。等她人走了,后来我上楼去,看见甄小娘子一个人坐楼梯口在发怔,脸色白白的,瞧着有些不对劲,我就问她哪里不舒服,她又摇头,上去后,仿似就没见她下来过了。”
裴右安立刻起身,往嘉芙住的圆楼快步而去,登上楼推开门,里面空荡荡的,不见她人影,床沿上只搭了件她的浅粉色外衫儿,衫角静静地垂在地上,
“叫人再去找!所有屋子,院角,一处也不能落!”
裴右安蓦地回头,高声道。
银环转身匆忙下去。整个裴府里的下人全都紧张起来,到处地寻,依旧不见她人,裴右安自己又到门口,向门房问话,确证这个白天门房一直都在,半步也没离开,并没见她出去过。
裴右安眉头紧锁,沉吟了片刻,转头眺向她住的那间屋的窗口,视线在圆楼的最顶处停了一停,忽地转过身,撇下人便朝里疾奔而去,回到了圆楼前,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楼梯,一口气攀到顶层,沿着一道窄梯,上了在当地建筑中设计用来战时瞭守的小天台,步入还没站定,视线便飞快地扫了一圈四周。
天台早已废弃,平日几乎无人上来,此刻黑漆漆的,冷风四面吹荡,角落里有道纤弱身影,正是嘉芙,这样的天气,瞧着也只穿了层春衫,抱膝靠坐在一道木栏杆侧,望去,侧影犹如和夜色融成了一体。
裴右安大步走去。
“怎的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跑来这里?知道方才多少人在找你?”
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带出了严厉。
嘉芙恍若未闻,依旧那样坐着,一动不动。
风呼呼地从他耳畔刮过,卷的衣袂翻涌,他停住,等了片刻,迟疑了下,靠的近了些,终于到了她的身后,这次俯身下去,放低了声。
“先随我下去吧,这里冷。”
嘉芙这才仿佛终于觉察到了他的到来,纤影动了动,慢慢地转过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裴右安,低低地道:“对不起,表哥……我刚才没留意……”
她的声音极是细弱,弱的随时能被夜风吹散,说着,一只手抓住了栏杆,靠着,慢慢地站了起来,转身朝着里头走去,才走了两步,身子一歪,裴右安一惊,本能地伸出双手,一把扶住了她。
嘉芙身子便倾在了裴右安胸前,一动不动。
那种似曾有过的柔软,顷刻间再次满怀。
裴右安定了一定,慢慢地低头,借着周围黯淡星光,见她一片螓首软软地抵着自己的左胸口,眼睛微微阖着,两排长长的睫毛,卷影朦胧,却因距离近了,又一根一根,清晰可数。
左胸口被她额给抵住的那块拳头大的地方,若有似无,跳了一下。
“表妹——”
他感到身前她的重量仿佛压了过来,迟疑了下,轻轻叫了她一声,又不动声色,往后稍稍挪了一寸,肩膀才一动,怀中的人儿失了依托,身子便软了下去,无声无息地扑在了他脚边的地上。
裴右安吃了一惊,急忙蹲下去,转过她的脸,见她双眸紧闭,竟昏了过去,想起银环方才说的话,一凛,立刻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隔着衣衫,肌肤触手冰冷,身子蝴蝶般轻若无骨,飞快地下去,送她入了屋子,将她鞋轻轻除去,放平躺在了床上。
方才天台光线昏暗,此刻才看清了,她脸色雪白,平日红润润的两片唇瓣也冻的发青,也不知在上头吹风了多久,展被将她卷盖,只露出一只细弱手腕在外,自己慢慢吐出一口气,屏息静气,随后轻搭双指,诊她腕脉。
她脉搏细弱,息感不定,但跳动平稳,应是元气不足所致,歇过来后,问题应当不大。
裴右安放松了些,轻轻抬被将她手也盖住,望了一眼她血色苍白的面容,转过身,打算出去叫银环来陪侍。
“……大表哥……”
他才转过去,便听到身后传来含含糊糊一声细细娇音。
裴右安转过了头。
嘉芙一双睫毛轻轻颤抖,双目慢慢睁开,醒了过来。
裴右安走了回去,柔声道:“醒了?感觉如何?饿了吧?你不必下来,我叫人送东西上来给你吃。”说完,见她摇头说不饿,躺在枕上,眼底慢慢似有星泪闪烁,模样可怜至极,不由想起方才在天台顶上,自己刚寻到她时,语气过于生硬,不禁微微后悔,和颜悦色地道:“怎的了?”
嘉芙不语,只定定地凝视着他,眸中泪光愈显,很快聚满了眼眶,泪花倏然夺眶,沿着面颊滚落,瞬间消失在了鬓发之中,眼角只余一道湿润泪痕。
裴右安声音放的更轻了:“莫哭。有事的话,尽管和我说。”
“大表哥……你可有意中人了?”
嘉芙抬手胡乱擦了擦面上的泪痕,用带着娇柔鼻音的声,问道。
裴右安一愣,看向了她,见她睁大一双眼睛看着自己,压下心里涌出的怪异之感,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大表哥你先告诉我,求求你了……”
裴右安觉得匪夷所思。他完全可以不用理会她这样的突兀疑问,顿了一下,却淡淡地道:“没有。”
嘉芙坐了起来。
“白天萧世子的未婚妻章家女儿来这里看我了,她和我说了一大堆的话,意思是要我从了世子!我不愿意,回绝了她,可是我又害怕极了!我一再得罪于他,世子那样的人,他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大表哥你先前说帮助我,可是你帮我现在,帮不了我以后,迟早我会回泉州,大表哥你也有自己的事,到了那时候,要是世子还对我不利,或是拿我家人威胁,我该怎么办?我很害怕……”
她原本已经擦去了眼泪,说着说着,眼泪又滚了下来,忽然爬了起来,一下扑到了裴右安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不放,就像那夜在驿舍,她骤然看到他现身时的样子。
裴右安定住了。
嘉芙面颊贴在他的胸口,眼泪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衣襟。
“大表哥,你不是答应过帮我吗?既然你还没有心上人,那就让我成为你的人,好不好?”
裴右安大吃一惊——甚至可以说是震惊了。
“不可!”
他断然拒绝,抬手,要将她缠住自己的双臂解开,嘉芙却缠的更紧了。
“我知道我配不上大表哥,但我想来想去,只有让世子知道我是你的人了,他才会收手,不再这样步步紧逼。我也不敢占了妻位,只要大表哥你点头,我为妾为婢无不可,大表哥要是实在嫌弃我,让我挂个名也可!”
“大表哥,求求你了!”
嘉芙仰脸望他,美眸中含着泪花,目光里满是期待,娇花带雨,我见犹怜,任铁石心肠,见了怕也是要软了三分。
裴右安低头注视着她,面上起初的那种震惊之色渐渐消失,神色变的凝重。
他慢慢地,终于还是将嘉芙的双臂解开了,沉吟了下,道:“世子秉性,我确实略知一二,但你这法子,实在过于荒唐了,不必再想,我不会答应的。你思虑过重,以致于神思不定,想太多了。我叫人服侍你,你早些休息,睡一觉便会好。放心,我应许过保你,便定会做到。”
他果然轻易不肯答应,铁石般的一个人,她再怎么诱惑示弱恳求,都是没用的。
这本也在嘉芙的料想之中。
她紧紧地咬唇,哀怨地看着他,忽然从床上掀被而起,鞋也没穿,赤脚就朝外奔去。
裴右安一怔,叫了声“表妹”,急忙追了上去。
嘉芙宛如一只兔子,这回动作异常灵活,转眼爬回了天台,奔到方才自己坐过的那道栏杆旁,身体靠了过去,见裴右安追了上来,嚷道:“你不要过来!你过来我就跳下去!我做过梦,知道我迟早有一天会落到那人手上的,与其那样,我不如就自己不活了,也免得你再嫌我逼你……”
她一边嚷着,一边将身体往栏杆外倾去。
裴右安大惊,厉声道:“危险!你给我回来!”上来就要拉她。
“大表哥你不要管我,反正你也不肯真心帮我——”
嘉芙正嚷嚷着,突然,身侧靠着的那道栏杆发出一声轻微的喀啦之声,嘉芙还没反应过来,感到腰后一空,栏杆竟断了,她骤然失去凭力,人就朝外一头栽了出去。
这地方,是她傍晚时选好的,本想这样威胁一下裴右安,表明自己的决心,然后等他拉回自己就可以了,却万万没有想到,这道木头栏杆因为年久日深,风吹日晒,外头看着完好,其实已经不能靠力。
这圆楼三层高,至少十丈,这样掉下去的话,真就不必再愁萧胤棠的逼迫了。
“大表哥,救我——”
嘉芙头已朝下,大半个身子出去了,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一只脚腕忽然被一只手紧紧扣住,下坠之势立刻顿住,接着,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从半空被拖了回来,“啪”的一声,给甩在了地上。
嘉芙刚才吓的灵魂几乎出窍,此刻还没完全归位,整个人瑟瑟发抖着,突然摔在地上,“哎呦”一声,眼泪就掉了出来,下一刻,脚下一空,人又被悬空给拎了起来。裴右安像捉小鸡似的把嘉芙给提了下去,快步回到她的屋里,将她重重地掷在了那张床上。
“我是对你娇纵太过,你才敢胡闹到了这种地步,是也不是?”
他咬牙,一字一字地道。
嘉芙抬起头,对上裴右安满脸的怒色——
从没见过他发这样的火,从前也没法想象,他也会发这样的怒气。
“裴大人?”
外头传来下人的声音。
方才楼顶发生的动静虽短,但也足以把人都招来了。
“都下去!未召勿入!”
他朝门外喝了一声。
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脚步声,门口安静了下来。
他慢慢转过头,再次盯着嘉芙,目光阴沉。
嘉芙瑟缩了一下,慌忙低下头,缩在床的角落里,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第 27 章
嘉芙垂着头; 头发丝儿都不敢颤一下,心里又是羞耻,又是后怕,又觉无比的懊丧。
裴右安是愿意帮她的,也有能力帮她。嘉芙很确定。之所以这么确定,除了他曾向她承诺之外,更出于直觉; 一种女子天生对于男子的狡黠直觉。
在他面前以死明志; 借此向他施压——刚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嘉芙自己也鄙视自己; 但鄙视也无法阻止她决定不要脸一回。
她太需要安全感了。只有裴右安才能给她带来安全感; 而什么才能牢牢地将男女紧紧维系在一起; 乃至于永不分开?
不是表哥表妹的关系,也不是口头的承诺; 而是超越了表哥表妹的男女关系。
既然已经决定不要脸了,那就应该坚持到底,死也不要松口的。现在想想,刚才自己一头栽下去的时候,即便没有喊那一声现在让她后悔的恨不得咬掉舌头的“救命”; 裴右安也一定会及时救回她的。
不幸的是,就在那个生死瞬间; 她下意识的反应将她彻底出卖。
他知道了她在作怪; 利用了他对她的善意和同情。
空气凝固得可怕; 裴右安的怒气更是可怕。
“方才我要是慢了半步; 你此刻已然丢了性命。好自为之。我去了。”
就在嘉芙胆战心惊准备迎接来自于他的雷霆怒气之时,耳畔忽传来这么一句话。
没有怒气。他的声音,只有冷漠。
嘉芙一颗心蓦然一沉。鼓足勇气抬起眼睛,见他冷冷地瞥了自己一眼,转身便朝门口走去。
这些时日,两人原本已经渐渐熟悉了起来。因为她刻意,亦是发自内心的接近和讨好,十天当中,有七八个晚上,她都能等到他回来和她一道用饭。他也会对她笑了,眉眼温和,甚至有时候,对于她在他面前的那些有意无意半真半假的类似于撒娇卖痴、实则试探的举动,嘉芙还能感觉到来自于他的纵容,仿佛他也喜欢看她这样。
正是因为如此,才给了她在他面前玩寻死觅活把戏的底气。
但就在这一刻,那个渐渐温柔起来的宽容她的裴右安消失了,他又变成了他们初见时的样子,甚至比那时候还要冷漠。
嘉芙睁着一双眼睛,望着前方那个离去的疏漠背影,呆了。
“大表哥——”
她软软地叫了一声,眼眶一红,“啪嗒”一下,眼泪便掉了出来。
“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她的声音哽咽了,低下头,跪坐在床角,抬手用手背去擦眼泪,眼泪却越擦越多,怎么也止不住,最后连鼻涕泡泡都冒了出来。
面前忽然多了只手,手里有块洁白的手帕。
嘉芙抽噎着,抬头,睁大了一双红红的眼睛,看向跟前的人。
裴右安回来了,站在那里,皱眉看着她的狼狈样子。
嘉芙急忙接了过来,低头擦眼泪,又擦鼻子,渐渐止住了,心里又觉得很是羞耻,紧紧攥着手帕的两只角,下意识地绕着手指缠来缠去,低头一声不吭。
他就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视线从她扭着手帕的双手转到脸上,道:“哭完了?”
嘉芙“嗯”了一声,轻若蚊蝇,额前那几根自己跑了出来的头发丝儿随之颤了颤。
“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他的声音很是生硬。
“大表哥你对我这么好,我却假装寻死觅活去威胁你……”
洁白贝齿咬过方才哭的水润润的娇红唇瓣,嘉芙耷拉着脑袋,有气没力地道。
因为被识破了,所以才分外羞耻,说完,耳朵根就发红了。
“岂止如此!你竟还拿自己终身当儿戏!为妾为婢无妨,甚至挂名也可?荒唐!”
嘉芙心口一跳,不敢吭声,脑袋垂的更低了。
她的姿态显然并没有令他消气,话声满带着极力克制般的怒气。
“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情对于男子来说,可有可无,但于你却是头等的大事?你是女孩儿,怎可因胡思乱想之事就贸然拿终身去犯险?今天你这话在我面前说了,我当你一时失言,倘若换成了别人,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你就如此笃定,那人会善待于你?太过荒唐了!”
嘉芙一呆。没想到这竟也惹恼了他。
于她而言,根本就从没想过自己可能会对除了裴右安之外的别的男人开口说出那样的事情。
即便那个男人能像裴右安一样可以助她摆脱前世噩梦,她想她也不会说出的话。
裴右安却不一样。
她信任他。
她悄悄地抬眼,见他眉头紧皱,两道目光扫向自己,鼓起勇气和他对望,轻声道:“大表哥教训的是……阿芙知道错了……只是阿芙只会求大表哥一个人,别人那里不会这样……”
裴右安沉默了,屋子里也随之变得静悄悄的,嘉芙心跳之声,恍若可闻。
“你放心,我既答应过你,便会保你,你犯不着拿自己的终身犯险,即便是对我。”
片刻后,他道,神色终于跟着缓和了些。
嘉芙暗暗松了口气,急忙点头:“阿芙知道了,往后再不敢和大表哥提这个了……”
话音未落,肚子里伴着发出一阵轻微的咕咕之声。声虽轻,却没逃过裴右安的耳朵。
他瞥了眼她的肚子。
甄家虽是商户,但孟氏对女儿的规矩却教的很严。这样的失礼,从前在嘉芙想来,简直匪夷所思,仿佛从想出跳楼相胁的法子开始,一切似乎全都不成样子了。
嘉芙难为情地闭上了嘴。
为了在他面前努力装出足够虚弱以致于晕倒的样子,这样的天气里,她不但故意只穿了件薄薄春衫在天台顶吹凉风,白天章凤桐走后,也没吃喝过一口东西。
裴右安淡淡道:“去用饭吧!”
他说完,转身出去了。嘉芙如逢大赦,急忙来到镜前,迅速理了理头发和妆容,这才匆忙跟了上去。
第 28 章
吃饭的时候; 两人还是各坐老位置。裴右安一语不发,神色严肃。
嘉芙起先以为他还在生刚才那场闹剧的气,因为自己还有些讪讪的,不敢像平常那样卖乖讨好,只老老实实地低头扒饭,连菜都不多夹一筷,边上站着等着服侍的不明就里大眼瞪小眼的仆侍; 气氛有点诡异。
但很快; 嘉芙就发觉,裴右安显然是有他自己另外的心事。他很快就放下碗筷; 什么也没说; 转身去了书房。
嘉芙没精打采地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