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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距离萧列起事,正过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京城里,街道洒扫除尘,城门四面洞开,文武百官,世家大族,除了还没来得及逃走的被控的顺安王亲信,其余将近千人,浩浩荡荡,依次列队,五体投地地跪于城门外的道路两侧,迎接萧列入京,
第二天,群臣便拥戴萧列登基称帝。萧列推拒,称自己当初起事,本就是迫不得已之举,无意黄袍加身,且少帝生死不明,一日不见确切消息,宫中那把宝座,便仍归少帝所有。
群臣无不感动,纷纷涕泪交加。在以靖国公陈廷杰、吏部尚书何工朴、礼部尚书张时雍、周王妃之父周兴等为首的九卿的推动下,文武百官呈万民请愿书,说,礼记有云,“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少帝生死下落,可慢慢寻访,而国却不可一日无君王,民更不可一日无君父,纷纷泣恳萧列登基,重立大魏朝廷,萧列再让,无果,终于无奈应允,遂满朝庆贺,京城家家户户,无论贫富,张灯结彩,张时雍周兴等人负责操持大典,漏夜不眠,没几日,便呈上了炮制出来的关于新帝登基的礼仪制式。
萧列在皇家三兄弟中才干最为出众,幼年时,也最受老皇帝的喜爱,只是因为行三,且生母不显,老皇帝出于各种考虑,将他远封在了边陲,他隐忍多年,人过中年,终于坐上了他幼年时曾见过的他的父皇、两个皇兄、一个侄儿都曾轮坐过的金銮殿里的那把椅子,缉凶佞,定人心,论赏罚,事情可谓千头万绪,接连几天夙兴夜寐,日理万机,晚上也没回后宫,熬不住困,就睡在这处临时用来办事的宫殿后殿里,此刻接到登基制式,翻了几下,丢在一旁,沉吟不语。
张时雍察言观色,以为他嫌日子定的太迟了,忙解释:“皇上,钦天监圈了本月里的两个日子,一个是十八,一个是廿六,恰青龙玉堂,会于紫微,乃大大的黄道吉日。廿六稍晚了,故臣等择了十八为皇上的登基之庆,皇上以为如何?”
萧列微微出神,似在想着什么,张时雍周兴屏息以待,片刻后,听他道:“改成廿六吧。”
萧列登基大典之后,才会是皇后、太子等一系列的册封礼仪。
周兴一愣,忙劝道:“皇上,今日初三,距离十八也还有半个月。事虽多了些,但臣等确保,到了十八,一切均可筹备妥当,皇上早日登基,乃是臣等之盼,万民之福。”
萧列道:“就改廿六吧。迟几日也是无妨。”
张时雍周兴虽疑惑不解,但也看了出来,新皇帝似乎并不急着举行登基大典,只好诺声,退了出去。
跟前人走了,萧列转向身边一个年近五十的太监,问道:“今日可有裴右安的信折?可说何日抵京?”
这太监名叫李元贵,从少年起就服侍在萧列的身边,一些事情,周王妃都未必知道,李元贵却了然于胸。
方才萧列要将登基大典推迟到廿六,张时雍周兴疑惑不解,他却猜到了原因。
两个月前,武定军一路挥戈指向京城的时候,西南乌斯藏传言甚嚣尘上,说云中王对当地法王向来支持永熙帝的举动不满,由来已久,若夺位,必派汉官接管当地,收回八王世袭属地。八王发生骚动。
乌斯藏毗邻云南,全民教众,一旦起乱,后果难以预料,萧列得知消息,立刻就派裴右安去往乌斯藏辟谣。如今两个多月过去了,京城这边已经改天换地,他那边只在小半个月前送来了消息,说已然化解危机,不日便可动身归来。
以李元贵的度测,皇帝之所以推迟日期,应是想等裴右安回来之后,再行登基大典。
果然,大臣一走,皇帝就开口问这个了。
李元贵便躬身道:“启禀皇上,奴牢记着皇上的叮嘱,但凡有裴大人的信折,必定及时呈上。昨日没有,今日也没有……”
他觑了眼新帝,见他眉头微锁,忙又道:“皇上勿急,指不定明日就有消息了呢。”
萧列不语,继续翻阅着面前堆叠如山的折子,李元贵知他伏案已久,轻手轻脚地出去,正要叫人送茶点进来,看见章凤桐身后跟了两个宫女,却自己亲手提了一只精致的食盒,正走了过来,迎上去道:“章小娘子来了?”
章凤桐如今早出了孝期,但去年整整一年,几乎天天打仗,章凤桐虽时常服侍在周王妃身畔,但和萧胤棠的婚事,自然又耽搁了下来,昨日,她虽随同周王妃一道入了皇宫,但李元贵至今还是以未出阁女子的称呼唤她。
不过,她和世子的婚期应也近了。
章凤桐对李元贵极是客气,露出笑容,叫他“李公公”,随后道:“王妃知皇上这些时日辛劳,方才亲手做了点心,叫我送来,皇上可在里面?”
李元贵让她稍等,自己匆忙进去,片刻后,出来笑道:“皇上让你进去呢。”
章凤桐向李元贵道了声谢,李元贵忙道:“可不敢。折了老奴的寿。”
章凤桐笑道:“李公公辛勤服侍皇上,几十年如一日,替我们做我们原本应当做的事,我年纪小,公公你承我一声谢,又算得了什么?”
李元贵笑眯眯地又让了两声,领她进去,自己立在门口等传唤。
章凤桐将茶点置好,向座中的萧列下跪叩头:“凤桐给皇上叩头了。这点心是王妃亲自做的,王妃叮嘱我转告皇上,万民固然重要,然皇上也不可过于操劳。凤桐斗胆,也请皇上暂歇,哪怕片刻。这也是世子的孝心。”
萧列对章凤桐的印象一向很好,加上怜惜她时运不济,至今还没能与儿子成婚,向来将她当女儿看待,便和颜悦色地点头,叫她起来说话,章凤桐却长跪不起。萧列便道:“你可有事?若有,只管讲来。”
章凤桐再次磕头:“多谢皇上,如此凤桐便斗胆开口了。先前有一回,世子去往泉州之时,遇险落难,被困城中,后得一甄姓人家救助,这才得以脱困出城,不知皇上可知此事?”
萧列敲了敲额:“被你一说,朕想起来了。记得胤棠早先在我面前确实提过一句的。怎的了?”
“凤桐先前知道这消息时,心中就生出了个念头,有朝一日,定要报答甄家对世子的救助之恩。从前是不方便,如今却不一样了。我听说甄家有一女儿,比我小了几岁,如今还待字闺中,凤桐有个想法,想代世子要了甄家女儿,立她为侧妃。如此一来,这是对甄家当日救助世子的答谢,二来,日后我也能得一姐妹,为我分忧,共同服侍世子。故今日大胆来到皇上面前,请求皇上的许可。若凤桐有说错话,还请皇上恕罪。”
萧列一愣,看了她一眼:“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胤棠的意思?”
章凤桐道:“不敢欺瞒皇上。世子对那甄家女儿应是有几分好感的,但先前也只提过一句而已,再无后话,这是我自己的心愿。今日我来皇上这里,世子还不知道。我是想着,若能先求得皇上你的许可,再叫世子知道,也是不迟。”
萧列迟疑了下,慢慢地道:“凤桐,你和胤棠的大婚,朕想着再过些时日,便给你们办了的。你这想法是不错,泉州那户人家,想必也是愿意,只是你老实对我说,你真愿意如此?若违心,其实大可不必如此,答谢甄家,多的是别的法子。”
章凤桐再次恭敬叩首,道:“心甘情愿。想到很快就能得一姐妹助我理事,我极是期盼。”
萧列微笑,颔首道:“好。既如此,朕就准了。胤棠能得你这样一个知恩必报、度量宽大的贤内助,实在是他的福气。”
第 38 章
岁月不居; 时节如流,又到一年仲夏时节,和风骀荡,草木生发。这日,雅州一处名为大邑的古渡之畔,一条渡船载了十几个要过江的渡客,船夫以竿点岸; 慢慢将船推离岸边; 正要往江心而去,岸边随风传来了一道呼唤之声:“船家; 等等!”
船夫回头; 见道上来了四五个人; 很快到了近前,一行人寻常打扮; 衣沾风尘,其中一个略清瘦的年轻男子,眉宇沉静,目光明亮,剩余几人都随拥着他; 瞧着应是领头之人。
“船家,回来!去对岸!”
他身边一个男子朝着船夫大声喊道; 声震耳鼓。
这古渡虽紧邻路旁; 唯一的这条渡船; 也是从西岸到东岸的必经之道; 但因为地处偏僻,渡客不多,且江面远阔,达数十丈之宽,江中水流又很湍急,来回一趟至少半个时辰,船夫有时一天也走不了几趟,此刻见又有人来了,面露喜色,高声应了一句,忙将船撑了回来,伴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朝那几人躬身道:“客官,我的船小,这趟最多只能再上两人了,挤不下你们全部。江心水急,人多不利。”
其余人便都看向那年轻男子。他微微眯眼,眺了一眼莽莽对岸,点了点头。
船夫说定价钱,忙吆喝先前上船的那些渡客都坐一起,给新上来的客人让些位置。
那男子对身边人道:“我和杨云先过吧,你们等下趟。”向船夫道了声“劳烦”,上了船尾。
这男子便是裴右安。七八天前,他离了乌斯藏,取云川近道,踏上了去往京城的道路。但这一段路程,因地势险阻,多山多水,驿道不通,故行程不快,今日才来到了这去往东岸的古渡。
船夫忙躬身,连称不敢,等人上去了,再次点篙,将船推离岸边,随后便随水势,慢慢地撑着渡船,朝对岸而去。
船渐渐靠近江心,风大,水流亦变的湍急,渡客里有胆小的,便紧张了起来。那船夫却是常年来回,面不改色,赤脚稳稳立在船尾,一边撑船,一边给客人说着当地掌故,他颇是健谈,口才也好,船上渡客被他口中掌故吸引,渐渐倒没开始那么害怕了。
杨云一向警惕,此刻人在江中,便护在裴右安身边,靠在船舷上,打量了下同船之人,见船尾有个当地人打扮的少妇,二十出头,肤色白皙,大约胆小,紧紧抱着怀里包袱,闭目一动不动,其余人亦都是普通路人,看不出有什么可疑之处,想到到了对岸,驿道便会渐渐恢复通畅,明日起可以马代步,到时便能加快行程,慢慢放松下来之时,忽听身畔裴右安问那船夫:“大叔在这里可是掌渡多年?上岸后,不知离华阳府还有多远?路如何走才方便?”
船公笑道:“我在这里掌船半辈子了,问我你就问对了人!到岸后一直往前,过几十里地,有个三岔路,向东过去两百里,前头就是华阳府了。客官可是去做生意?”
裴右安注视着船夫,微微一笑,道:“正是。多谢船公。”
船渐渐到了江心,船体被水流牵的微微晃动,船夫神色亦变得凝重,不再和人攀谈,小心撑着竹篙,破水朝前,忽然,听到“啪”的一声,他手中那根小腿粗细的竹篙弯折太过厉害,突然从中竟折成了两段,事发突然,谁也没有想到,连那船夫似也惊呆,定定地立在船头,一动不动。
船体骤然失了凭力,立刻就在江心旋涡里打起了转,船体左右晃动,船上乘客无不惊慌失措,那少妇更是尖叫连连。
杨云一惊,但早看到船底横了一条备用竹篙,喝道:“船公休慌!接着!”抄起竹篙,朝那船夫递了过去。
船夫这才反应了回来,慌忙过来接篙,经过裴右安的身边之时,竟然变生不测,只见他蓦然弯腰,手迅速探进腰间,竟摸出了一把匕首,一出,匕尖便朝裴右安的脖颈抹了过来。
杨云惊骇万分,但立刻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大人小心!”,目呲欲裂,丢下竹篙,飞身就扑了过去,想要加以阻拦,却是晚了,那船夫距离裴右安太近了,挥匕不过是在眨眼之间,动作又准又狠,哪里还有半分船夫的样子,分明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眼见裴右安就要血溅船头,情况竟又有变。他似早有防备,眸底精芒一掠而过,身体一个后仰,匕锋便挥了个空。那船夫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已被裴右安五指牢牢钳住,只见他一个反手,伴随着金铁入肉的“噗”的一声,匕首已刺入船夫心口,没根而入,只剩匕把插在胸间。
船夫身形蓦然凝住,自己的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匕把,看起来就仿佛是他自己插入心口,断了性命。
船夫佝偻着身体,死死地盯着裴右安,双眼里满是不可置信般的骇异恐惧。
一个浪团打来,船体一晃,船夫身体往后仰去,“砰”的一声,一头栽进了水里,转眼就被水流吞没。
一切就在电光火石之间,直到那船夫掉落水里,船上渡客这才反应了过来,惊叫声再次四起,那少妇甚至哭了出来。
“大人!你没事吧?”
杨云还没来得及呼出一口气,便觉船体晃的厉害,几乎要站不稳脚,回头,见几个渡客惊慌失措,竟站了起来,船体立刻失了平衡,江面恰又一个漩涡卷来,打的船体往一侧倾覆,伴随着一阵尖叫,一侧四五个人,接连“噗通”几声,全都落到了水里,挣扎着呼叫救命。
“你稳住船!我来救人!”
裴右安立刻朝杨云喝了一声。
杨云水性不及裴右安,一凛,回过了神,急忙应是,操起方才那根竹篙,自己站于船头,将篙抵在一块突出水面的江石之上,奋力与水流抵抗。船体终于渐稳,不再打转。裴右安也早已纵身跃下江面,很快就将近旁几个落水之人一一送回船上,最后自己爬了上来,这时,又听到一声微弱“救命”,循声转头,见是同船的那个少妇,方才被水流给卷到了船尾,他没看到,也是她命大,竟叫她抓住了船尾拖在水里的一段缆绳,这才没有沉下去,立刻来到船尾,伸手将她拽住。
才抓住这少妇的手,裴右安眉头便微微一皱,没有立刻将她拉上,而是看了她一眼,突地松手。
少妇原本一副有气没力快要淹死的样子,见裴右安松开了自己,目露凶光,抓住缆绳,一个纵身,灵活异常,人竟攀上了船尾,和方才那个船公一样,手中赫然也多了一柄匕首,朝着裴右安刺了过来。
船上惊叫声再起。
伴随着腕骨折断的轻微“咔嚓”一声,那少妇痛苦尖叫,人再次坠入江中,脑袋在水里沉浮了几下,最后慢慢沉了下去。
船上剩余渡客都是常人,又何曾经历过今天这样的惊心动魄?知道运气不好,今日上了条贼船。见裴右安不动声色间便连杀两人,下手不留半点余地,此刻转过头,两道目光扫向自己,锐利如电,早吓的面无人色,几个机灵点的爬起来磕头求饶,口中叫着好汉,不住地为自己辩白。
裴右安知剩下这些人里,确实再无异常了,神色渐渐放缓,回到船头,缓缓坐了回去,拧着自己身上的湿衣。
杨云定下心神,借着水势,奋力慢慢撑着渡船前行,终于将船靠岸。
一靠岸,渡客拿了自己东西,头也不回逃命而去。杨云复撑了回去,将剩余随从也载了回来,上岸后,见裴右安立于江边,眺望江渚,若有所思,想起方才接连惊险,犹心有余悸,便走了过去。
“大人,这一路行来,我也早觉有人跟踪。今日果然出事了!所幸大人吉人天相,有惊无险。可惜那两人都死了,问不出口供。大人可知是谁要对大人不利?”
裴右安收回目光,淡淡道:“我的仇家不多,但也不算少,一时也不好说。确实可惜,方才我下手略重了些,否则倒可以问问。”
杨云听他语气如常,似乎并没将方才的遇刺放在心上,心情跟着一松,忍不住又问:“方才船公行刺之时,我见大人似乎早有防备。大人怎看出他有不对?我也看出他下盘稳重,但这种常年撑船之人,练出这样的下盘,也不算异常,故没有警惕。幸而大人警觉,否则大人若是有失,我死也不足偿罪。”
裴右安道:“这船公确是当地人,皮肤黧黑,掌船手法无误,瞧着确实再普通不过了,但你注意到没,他的双脚和小腿,肤色却比面皮和手臂要浅上不少,可见绝非常年赤脚短裤的打扮。你想,一个船公,怎会常年着鞋长衣?故我问他是否常年在此掌渡,他应我是,自然是在扯谎了。”
杨云露出钦佩之色,道:“我远不及大人!往后请大人多多指教!但是那个少妇,大人又怎看出她的不对?”
裴右安道:“很简单。这少妇皮色白皙,显然不是干活的农门粗妇,却单独出门,此第一反常,但也不排除她有特殊情况。方才我抓她手要将她拉上时,她手背光滑,手心却有磨茧,位置和常年练刀剑之人相当,故我断定她和那艄公定是一伙。”
杨云恍然大悟:“我方才也看了渡客,却没怎么留意这妇人。此次得了教训,往后定要多加防备。”
裴右安道:“你记住,有异则为妖。尤其是女子。往后你就知道了,对女人多些防备,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