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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芙被引着到了一间偏屋,里面亮堂堂,暖洋洋的,玉珠让嘉芙靠坐到一张榻上,往她腰后垫了个枕,又取了条裘毯,盖在她的腿上,道:“小娘子若困了,在这里睡一睡也可,不会有人进来的。我那里还有干净的香枫茶,我去给你端一壶过来。”
檀香代嘉芙向她道谢:“我去端便可。”
玉珠笑着点头,带了檀香出去,刚走出门,迎面看见奶妈和丫头抱着罩了件风斗篷的全哥来了,说全哥刚醒了,哭闹着要去宋家,奶妈哄不住,抱来找辛夫人。
玉珠皱眉,嘘了一声:“夫人这会儿在老夫人跟前有事呢!你先抱回去,再哄哄。”拽着这不知事的奶妈要出去。
奶妈苦着脸:“我哄不住,你也知道的,哥儿闹起来的话,也就老夫人治得住……”
她话音刚落,全哥儿已从她身上扭了下去,朝着脸生的檀香跑了过去。
玉珠嗳了一声,急忙追了上来,喊道:“那屋里没人,哥儿不要进去。”
门从里打开,嘉芙露出脸,道:“让他进来吧,我无妨。”
……
堂屋里,裴老夫人坐在一张椅上,已卸去珠冠,身上的诰命服却还没换下,目光扫了一圈立在自己跟前的儿子媳妇们,道:“这些时日,为了给我老太婆过个寿,哄我高兴,你们几个辛苦了。”
裴荃忙道:“娘怎说出这样的话?何来的辛苦,况且,原本就是我们的本分。”
辛夫人和孟氏也点头称是。
裴老夫人微微一笑:“我们家最近好事不少。我过寿就罢了,不值一提。祉儿得了缺,珞儿功课拔尖,我很是高兴。”
这几年,裴老夫人身体不大好,深居简出,已经很久没像今日这样。将儿子媳妇几人都叫到跟前了,方才看她神色凝重,本以为她对今夜寿庆感到不满,几人都有些惴惴,等她开口了,原来是称赞,松了口气,都笑道:“全是仰仗了娘的福气和体面。”
裴老夫人道:“我一老太太,有什么体面可让你们仰仗的,你们心里不要嫌我糊涂老不死,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话说的实在是不轻,何况今日还刚做了大寿,辛夫人和裴荃夫妇愣了下,顿时面露惶惑,裴荃道:“娘这话说的,实是让做儿子的担不起。我若是有做错了事的地方,惹娘伤心,娘尽管教训,便是打死我,也是我当受的,怎好这样咒自己?”
裴老夫人沉默着。裴荃心里渐渐发虚。
此次荫补,裴荃原本盼能落在自己身上,好进一进已经多年没有晋升的官职,最后却因了宋家的缘故,落到侄儿裴修祉的头上,自然失望,又听孟氏说大房花了将近两千两,心里更是生出芥蒂,自然了,表面也是和气的,却没想到今夜刚做完寿,就被叫来,又听了这样的话,不敢开口。
辛夫人和孟氏相互看了一眼。
裴老夫人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复道:“今日大家高兴,原本我是不该扫你们兴致的,只是心里有些话,想着今日不说,下回又不知是何时了。”
“娘有话尽管吩咐!”裴荃忙道。辛夫人和孟氏也附和。
“如此我便说了。今日是我出了趟屋,无意却听到几个下人背后闲话。那些话不堪入耳也就罢了,我更是不解,国公府何时开始,连个起码的规矩也没了,以致于下人松懈到了这等地步。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一句话,便是上行下效。上头做家主的没有个样子,下面做下人的,自然也就变本加厉。”
孟氏不吭声,辛夫人脸色微变,迟疑了下,道:“全是我的不是,没教管好下人……”
裴老夫人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都忙,此刻把你们叫来说这话,不是要听谁向我认错,只是心中颇多感慨。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我年轻的时候,看着你们的老大人用命挣出了这份家业,如今一晃眼,我都已经有了曾孙。自古以来,身居富贵,能知止足者本就少,至于克己复礼,穷而无怨,更是罕有。裴家这几年,境况是不如从前了,但有一句话,我还是要提醒你们,土相扶为墙,人相扶为家,若自己家里人都你争我斗,用不着别人如何,再过个几年,裴家自己也就先乱了。”
裴荃额头渗出薄汗,辛夫人和孟氏低头不语。
裴老夫人摇了摇头:“也怨不得你们。说起来,最该怪罪的,第一个便是我。这几年太过疏懒,未尽到长辈的本分……”
她沉吟了下,望向辛夫人:“我知道家里进项少了,你们各自都有难处。祉儿此次为补缺用掉的钱,从我的体己里出……”
辛夫人一愣,待要开口,老夫人又转向裴荃和孟氏:“也不能让你们二房吃亏。等珞儿成亲之时,花费必定不少,我如今给了大房多少,到时便会补给你们多少。我所能做,也仅此而已,若还有不公之处,盼你们体谅我,就此把事情抹过,勿再因此生着嫌隙。被外人知道,脸往哪里搁去?”
裴荃上前噗通一声下跪,磕头道:“娘,这钱做儿子的万万不能要。全是我糊涂,竟和侄儿计较了起来。您莫气坏了身子。您老人家健在,才是我们裴家的福。”
辛夫人和孟氏亦纷纷自责。
裴老夫人眼中微微显出泪光,道:“不瞒你们说,今日这个大寿,于我是无可无不可,我是体谅你们,为了让你们高兴,才点头出来见客的,我盼你们也能体谅我的一片心。福祸无门,惟人所召。我活到了这把年纪,见多了富贵沉浮,只要一家人心向齐,今日不顺,未必明日就不会翻身了。话我言尽于此。你们若觉有理,回去了记着,比你们替我做一百个大寿还要给我添福。”
裴荃磕头,辛夫人和孟氏也唯唯诺诺,满口答应。
裴老夫人看向辛夫人:“全哥也不小了,过了年就满五岁,该好好教教规矩,往后不许再随意领去宋家了。”
辛夫人一愣,迟疑了下:“那边自己跑来接……”
裴老夫人哼了一声,盯着辛夫人:“他是姓裴还是姓宋?你只为儿子着想,怎就不为孙子着想?”
辛夫人满脸通红,讪讪地低下了头。
第 43 章
裴右安的这个下半夜; 一直都是醒着的。
他虽一向少眠,但常年超乎常人所能企及的自律; 令他也养成了一种习惯; 哪怕思虑再重; 到了身体感到应当休息的时候,躺下去; 很快也就能摒除杂念入睡,睡眠方可养津生精,而像昨夜这样,整个下半夜; 他就一直醒着,没有片刻的合眼,并不多见。
昨夜他娶了她; 并且和她有了男女之间的肌肤相亲。
枕畔骤然多出了一个人; 还是女子; 这于他而言,实在是种前所未有的的感受。这和从前那次在孟木府,她趁他醉后爬上了他的床,他稀里糊涂拥她睡了一夜的情况完全不同。
昨夜,在他为她履行自己作为新婚丈夫洞房之夜的本分之时,他其实还是相当留意她的反应的。
她在他身下一动不动,娥眉紧蹙; 双目闭着; 从头至尾; 他很确定,她甚至没有睁眼看过他一眼,似乎正在忍受一桩她并不十分乐意而又不得不经历的事情。
于是他在她的身上,愈发谨慎,尽量不去碰触她或许并不愿他碰触的地方。
这也让裴右安再次确定了一个由来已久的念头。从一开始,这个小表妹留在他身边,百般讨他欢心,乃至于处心积虑做出那种匪夷所思之事,继而要他娶她,只是出于避祸的缘故。这个洞房夜,她的委曲求全,应该也只是考虑要以这种方式,来稳固她和他刚结成的夫妻关系。
今夜他原本完全可以无视她的,但想到明早她可能遇到的尴尬和此刻被自己所拒的伤心失望,终究还是不忍。
她肯因怜悯之心便救下了一个原本毫无干系的濒死之人,可见还是能教好的。既然娶了她,当让她彻底安心。当时,他朝她伸臂过去的时候,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她是为了避祸而依附于他,这个念头也不是今晚才有。他早就知道了。但从前,他并没觉得如何排斥,唯此刻,这个特殊的时刻,将她压在了身下,相同的念头再次冒出之时,他才体味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和平日完全不同的不快之感。
毕竟,他也不是圣人。吃着五谷杂粮的血气之身,谁又会是圣人。他答应娶她,也真的娶了她,对于那夜发生的意外来说,他已做到了仁至义尽,今夜他原本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心情去和她做这种事情的。
幼年因为体弱的缘故,他曾遇到过为他调治身体的各种各样的医士,其中有圣手大家,自然也有所谓的奇能异士。在他十岁的时候,曾有一道士,以辟谷修气而闻名,据传两百岁了,看起来依旧发黑皮润,犹如中年,卫国公慕名,将道士请来,教他呼吸吐纳,强身健体,一段时间之后,有一天,道士拿出一本心经,教他说,可照心经所载,以处子阴,精练气,日后必定百病全消,要求寻来符合条件的少女用以试炼。卫国公那时知道了,这道士也就年过花甲,比常人保养的好些罢了,根本没有两百岁,于是将人赶走。所谓的心经练气,自然也就停留在了理论层面。
那道士所传的调息吐纳之法确实有用,多年以来,裴右安一直坚持,并且有所受益,而所谓的心经,则是裴右安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男女事上所领受到过的唯一一次的隐晦的教化。
那么多年过去了,这事他原本再没记起过了,但此刻,鬼使神差般地,在他的脑海里,竟浮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印象。
他天资过人,从小读书便过目不忘,那册心经上的内容,当时道士取出之时,他虽只一目十行地扫了几眼,但此刻一想起来,便立刻浮出脑海,画面栩栩如生。
望着她在自己身下闭目忍受般的模样,裴右安的心里,忽竟生出了一个带了邪恶的念头。
要是他拿道士心经上的法子去对付她,此刻她又会怎样?
只是那念头一掠而过,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她便似乎因为不适,身子在他身下略略扭了几下,当时他便控制不住,草草了事,一阵**过后,后背热汗还未消去,看到她闭目蜷在自己身畔,身上仅存衣物凌乱,手脚抱掩玉体的一番可怜模样,心中立刻便被浓重的自责和愧疚给攫住,凛住心神,安顿好她,自己也收拾了下,最后歇了下去。
裴右安知身边的她,起先也一直睡的不深,中间应醒来过几次的,及至更深,才因倦极,睡了过去。
但整整一宿,他却再也睡不着了。
从前体弱而致的血气不足之症,在他成年之后,平日虽无大显了,但从昨夜来看,真的还是对他起了不良。
起先的自责,愧疚,随后的顾虑,以及伴随而来的不可避免的隐隐沮丧。
裴右安这夜就这样,彻底失眠了。
她睡着后不久,便翻了个身,滚到了他的身旁,毛茸茸的一只小脑袋,抵在了他的肩膀,和他靠在了一起。
睡梦中的她,仿佛喜欢依偎着他,靠过来后,便再没有动过,沉沉睡去。
裴右安的耳畔只有她轻轻的呼吸之声。一片温热兰息,随了她的呼吸,似渐渐弥漫了开来。
他便闭目,静心敛气,但无论如何吐纳呼吸,都没法像她一样安然入睡,直到此刻,听到门外传来叩门之声。
他慢慢地睁眼,眼底布了浅浅一层血丝。
窗外还昏黑着,龙凤喜烛燃了一夜。借着透进帐中的朦胧烛光,裴右安看了片刻她贴着自己的那张还带着困倦的沉睡小脸,轻手轻脚地起了身。
……
嘉芙昨夜一开始睡睡醒醒,梦境不安,此刻酣眠梦沉,睡的正好,却被人强行推醒,努力睁开惺忪睡眼,赫然看到刘嬷嬷一张放大的脸凑到了自己面前,低声道:“大奶奶,好起了!五更都过了一刻,大爷早就起了,就等着你呢!”
嘉芙起先茫然,忽的顿悟,这一声“大奶奶”是在叫自己,立刻清醒,飞快地转头,见枕畔果然已经空了,裴右安不知何时起了,早不见了人。
醒了居然也没叫她一声,害她睡过了头!
嘉芙慌忙爬了起来。
辛夫人身边一个姓王的嬷嬷,带了个丫头,也跟了进来。刘嬷嬷知她目的,走了过去,亲手将那只盛了元帕的盘子端了。王嬷嬷看了一眼,收了,朝嘉芙陪着笑脸,躬身道早,去了。
刘嬷嬷和檀香服侍嘉芙更衣,很快穿好,木香带了几个裴家丫头捧盥洗之物入内,收拾完毕,嘉芙连东西都来不及吃一口,匆匆便往外去。
“大奶奶,大爷方才也说了,时辰还没到。今早事多着呢,吃两口再去吧……”
刘嬷嬷知道嘉芙昨晚就没吃多少,心疼她饿,追上去道。
“我吃不下……”
嘉芙转过落地长屏,匆匆步入外头的起居间,一眼看到裴右安端坐在棋桌旁,手执一卷,似正借着看书在等她,衣裳齐整,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听到她的声音,抬起了头。
嘉芙猝然停住了脚步,和他对望一眼,略感局促,低声解释:“早上是我不好,竟睡过了头,让你等我。我已好了,这就可以走了。”
裴右安道:“也不算太晚。你且吃了再去,也是无妨。”随手将书卷搁于棋桌之上,转身便出了房门。
刘嬷嬷忙提了厨下刚送来的食盒,打开放在一张小炕桌上,一碟嫩笋,一碟木兰蕨芽,一碟蔓菁,炒鲜虾、腌鸡脯,一碗粳米粥,闻着香气扑鼻,看起来清爽可口,这才觉得饥肠辘辘,也不管裴右安了,忙坐了下去,吃了大半碗,觉得饱了,这才起身,出了房门。
外面天色渐白。庭院里种了秋海棠,木簪花,不知晨鸟藏在哪片叶底,欢快啾啾做鸣。裴右安背对着门,立于廊下,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嘉芙到了他身后,轻声道:“夫君,我好了。”
他转头,目光从头到脚地掠了她一眼,面上随即露出嘉芙熟悉的那种微笑,朝她点了点头,不疾不徐地道:“随我来吧。”
第 44 章
到了正堂外; 嘉芙留意到方才一直行于自己身前的裴右安在阶前,脚步渐渐有些放慢;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自己。
他既慢了; 她便几个快步追了上去; 随他一道入了内。
堂中燃着明烛,两侧伺立满了各房仆妇; 却静悄悄听不到半点声音,裴老夫人坐于正中,裴荃、辛夫人、孟二夫人分于左右,其下是裴修珞; 并不见裴修祉。
才一进去,嘉芙就觉无数道目光投向了自己,便微微垂目; 跟着裴右安来到裴老夫人面前; 先向老夫人叩拜行礼。
裴老夫人平日家中常服多素暗; 今早却着了沉香底起暗金万字纹的一身新衣,看起来精神也是难得的矍铄,等裴右安和嘉芙向自己行礼完毕,命起身。裴右安起了,嘉芙依旧跪着,从随旁跟着的刘嬷嬷那里取了预先备好的新妇孝敬长辈的两样针线活,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一副黑绒抹额; 另一双石青布面绣花软底女靴; 绣工虽精致; 料却颇是拙朴,一看就是土物,一拿出来,近旁的裴家仆妇便盯着,又看向嘉芙,目光里隐隐露出不屑。
玉珠要代接,却被老夫人拦了拦,自己亲自接了。
嘉芙轻声道:“祖母,抹额天冷所用,靴合了这季。我想着,祖母富贵荣华,便是天上仙衣拿到祖母跟前,也未必稀罕,因是孙媳妇的心意,祖母穿戴了舒适要紧,索性便用了我老家的土布,做成鞋,胜在轻软舒适,尤其天气再热,也不闷脚。只是针线是我自己做的,针脚刺绣有所不及,祖母勿嫌。”
老夫人摸了摸抹额,又摸过靴帮上的绣纹,点头笑道:“那些花里胡哨的精贵东西,不过也就好看罢了,谁家没有。我年纪大了,难得你如此贴心,为我想的周到,祖母收了,天热便穿,若好,到时你再给我做两双,我叫人送去给几个老姐妹。”
嘉芙笑着应好,接过了老夫人的赏,向她叩谢,起来后,方才那些个目露不屑的裴家仆妇瞧着嘉芙,又已是换了一种眼色。
裴右安依旧面无表情,瞥了眼嘉芙,带着她又向辛夫人见礼。
辛夫人坐一椅,另侧是已故卫国公的虚位,她脸上也带着笑,整个人坐的笔直,喝了口嘉芙敬上茶,收了样针线,给了见面礼,接着便是裴荃和孟二夫人。
裴荃一向总是端着架子,平日在家不苟言笑,这回心知是沾了长房侄儿的光,自己才得升官晋位,嘉芙向他见礼之时,他格外和气,孟二夫人更是亲热,执着嘉芙的手,对裴右安笑道:“昨晚闹完洞房,你那些婶子伯母出来,没一个不夸赞阿芙的,容貌好不说,更难得贤惠贴心,你瞧瞧,老夫人也喜欢的不行。我这个外甥女啊,从前我就一直当自己女儿在疼,如今嫁了右安你,可算成了真正一家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