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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那么做,是想嫁祸伍子胥?”香宝忽然轻声道。
“你也不算太笨。”
香宝默然,忽然记起那次狩猎,夫差为了追鹿闯进密林深处,伍封用言语激她,要她一同入林寻找夫差,结果她在林中遇伏,她一直以为是伍封要杀她,如今看来……
“我想,那一日在我们去墓园祭拜之前,华眉就已经知道君上的计划了。”
“为什么这样说?”香宝一震,抬头看她。
“因为她奉命保护你,你自己回想一下就会明白了,变故发生的时候,所有人都惊慌失措,浴血逃生,你呢?”
是华眉,眼见着那些人死在她的面前,看着那些鲜血淋漓的尸体,她根本已经没有力气逃跑了,是华眉第一时间拖着她躲了起来。
那一日,也是华眉匆匆赶到醉月阁,告诉她秋绘为了拜祭思茶而被云姬扣下毒打。然后,在她也挨打的时候,夫差那么巧便出现救了她,再然后……夫差同意她出宫拜祭思茶和秋绘。
当时,一切是那么的顺理成章。可是现在,所有以前不曾注意到的细节都重新连接一起,真相呼之欲出。
“所以我真是嫉妒你,不管有多少危险,你永远都是被保护的那一个。”郑旦看着她,道。
出乎意料之外,郑旦竟然和香宝平平静静地聊了一个下午,或许……是华眉的离开,让她们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吧。惊觉的时候,天已经微微有些暗了,香宝和郑旦离了揽月阁的走廊,各自回自己的寝宫,仿佛从未如此交谈过一般,又成了陌路人。
华眉被处死的第五天,夫差在宫中设宴,宴请群臣,勾践也在被邀请之列。
王座之下,勾践安然饮着酒,伍子胥黑着脸,伯嚭在夫差座下陪着笑,气氛诡异至极。酒过三巡,夫差忽然放下酒杯,道,“今日宴请诸位,是因为寡人有一件事要宣布。”
众人忙放下酒杯,停止了交谈,仰头洗耳恭听。
“越君勾践,对寡人忠心耿耿,寡人为表心意,特许勾践携同夫人家臣一并返越。”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夫差一语惊人。
大殿之上一片静默,众人皆呆愣住。
“大王恩典有如江河日月,微臣永感大恩。”正在一片静默中,勾践的声音忽然不急不缓地响起,勾践起身跪下,以头抵地,“微臣必定年年朝拜,岁岁进贡,以感谢大王的恩德。”
夫差扬唇不语。
“万万不可!”伍子胥猛地站起身来,上前一步,大声道。
“越君对寡人忠心耿耿,若非有他,寡人今日怕是早已一命呜呼了呢。”夫差笑道。
“勾践这厮狼子野心,请大王三思!”伍子胥继续谏言。
勾践仍是恭顺地跪在地上,低垂着头,没有开口为自己争辩。
“伍相国多虑了。”夫差不急不缓地啜饮着杯中酒,冷眼看着伍子胥心急如焚,面红耳赤。
“你!你!你!竖子不足与谋!”伍子胥气急,转身拂袖而去。
“吩咐下去,明日再设宴,送越君返越。”看着伍子胥气呼呼地转身离去,夫差笑道。
“大王英明!大王英明!”一旁,伯嚭忙大呼道。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纷纷俯首,连声大呼,“大王英明……”
在一片歌功颂德中,夫差扬着唇缓缓走下殿,狭长的眼中幽黑一片。
身后,那声“大王英明”久久不散。
站在殿外,夫差仰头,忽然道,“你也在疑惑吗?”
黑暗中的人影没有回答。
“勾践是个人物,留不得,杀不得。”夫差转身,看向黑暗中的人影,“留他在身边,寡人在明,他在暗,与其养虎为患,不如纵虎归山。”
“是因为她受伤吗?”黑暗中,那个人影忽然轻声道。
夫差笑了起来,“也许。”
六、返越
勾践返越那么大的消息,几乎立刻在宫里传遍了,香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逗着司香玩。
“你说……勾践今天回越国?”笑意微僵,香宝转身,看向梓若。
“是啊,听说昨天夜里大王在宴上说的。”梓若道。
“娘?”司香见香宝面色有异,抬手拉了拉她的袖子。
香宝却是置若罔闻。
勾践,他终于如愿了……
这一次夫差中毒,原本就是他为能够顺利返越所作的铺垫吧,明明一早就是这样打算的,却在她慌乱无措的时候,故意那样套着她的话。
多可怕的人。
没了玩闹的兴致,香宝安静下来。
下午的时候,香宝关了门一个人在房里,连窗子被风吹开,她都没有起身去关。直到感觉身后有人,她才回过神来。
“范大夫。”她看也没看,便笑道。
站在她身后的范蠡微微一僵。
“你是来道别的?”没有转身,她轻声开口。
身后的人没有回应,她转身看他,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他看着她,近乎贪婪地看着她,仿佛想牢牢记住她的样子,却始终没有开口,许久,他转身要离开。
“范大夫。”她忽然开口。
他的脚步顿住。
“密林那一次,刺杀我的,是你吗?”她问。
他猛地一颤,回过头来。
“是你吗?”她问。
“我不会伤害你的……”他终于开口,满目萧然。
“嗯,我知道。”香宝笑着点头,她当然知道,若真是伍封,那一次,她早死了吧,哪那么容易便逃出生天。
“香宝……”范蠡忍不住上前一步,似乎想碰触她,却终是生生地收住了手,“越国已复国在望,无须太久,你……可愿等我?还了君上的知遇之恩,天涯海角,无论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他急急地说着,仿佛一个急于求得承诺的孩童。
“夫人,夫人!你开门,开开门呀!”门外,梓若的声音响起。
范蠡仍然看着她,在等待一个承诺。
“夫人一个人在里面很久了,快把门打开……”梓若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
香宝定定看着范蠡,他也看着她,不动。
有人在撬门。
“还不走?”香宝忽然道,“若是他们闯进来,发现范大夫在我房中,只怕君上的计谋再妙,也脱不了身了。”
范蠡后退一步,神情有些狼狈。
“咣”地一声,门被打开,梓若闯进房间的时候,只见香宝一个人呆呆坐在窗前,面上无喜无悲。
“夫人,你怎么了?”
“头有些疼,吹吹风。”香宝侧头,笑。
公元前490年,勾践携同夫人、家臣一并返越。
勾践返越后,即将国都由诸暨迁往会稽。
“迁都?”斜斜地靠在软榻上,夫差笑着抚了抚腕上的齿痕,“寡人以为他应该更沉得住气才对。”
果然还是难忘会稽山围困之耻么?
最寒冷的季节过去,园子里的老树抽出新绿,又是一年春天。
一转眼,勾践返越已有三年,史连却仍是留在吴国,或者……他是被丢弃在吴国的棋子,亦或许……他的留下,又是勾践所布下的另一个局。
夫差聚集了吴国所有的工匠,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梓若姐姐,门外有人要求见夫人,说是有故人来见。”香宝刚刚喝了汤药躺下,便听到有丫头悄悄对梓若道。
“夫人刚睡下,让他等着吧。”梓若看了香宝一眼,见香宝闭着眼,便挥了挥手道。
故人?会是谁?
香宝闭眼躺了好一会儿,始终难以入眠,只得睁开眼睛,起身,“梓若,让他进来吧。”
“夫人醒着?”梓若微微有些讶异,随即点了点头,出去领了那人进来。
是文种,他瘦了很多,鬓间竟然有了许多的白发。
“子禽哥哥?”香宝有些讶异,有些惊喜,忙拉着梓若道,“梓若,他是我哥哥,我们许久没见了,你带他们都出去,我跟哥哥叙叙旧。”
梓若点点头,带着众仆婢退下。
“见到你还好,我就放心了。”文种笑道。
“当然好呀”,香宝笑眯眯地点头,“一天三顿都有肉。”
说完这句,她自己先愣了一下,好熟悉的话。谁曾问过她,她曾这样答过谁?那些往事……竟然已经仿佛如前生一般遥远了……
文种笑了起来,随即仿佛又想起些什么,抬手从袖中掏出一枚钱币来,是越国的钱币。
“给你的。”他将那枚钱币递给香宝。
“呀,还是子禽哥哥好,始终记得我最喜欢什么。”香宝弯着眼睛笑纳。
“是少伯让我带给你的。”文种看着香宝,缓缓开口。
香宝的手微微僵了一下,随即仍是接过,用袖口擦了擦,放在眼前端详,笑眯眯地道,“果然还是钱最可爱。”
“这一回我是送神木入吴,供夫差建姑苏台之用,本来少伯想来的,但是君上另有要事吩咐他,他走不开……”文种道。
“姑苏台?”香宝眨了眨眼睛,这么些天不见人,原来是忙这个,“夫差建姑苏台作什么?”
“骄奢淫逸之人,也不奇怪。”文种随口道,“我们投其所好而已。”
“他不是那样的人。”香宝下意识皱眉反驳。
文种愣住,随即上前一步,“你爱上夫差了?”
香宝没有否认。
“香宝,他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不要……”
香宝忽然心乱如麻,再不想多说,初见文种的喜悦也烟消云散。文种也看出些什么来,又劝了几句,悻悻地离开了,只说今晚还得赶回越国。
“夫人,该歇息了。”见文种离开,梓若端了些点心进来,道。
香宝心里烦躁,又不能对人言,只得点点头,爬上榻去。昏昏沉沉躺了好一阵,好不容易才有了点睡意。
入夜,夫差如往常一般踏进醉月阁,却没有见到香宝蹦出来,不由得纳罕。
“夫人睡下了。”梓若忙上前,道。
“这么早?”
“嗯,中午服了汤药睡下,一直没起来,连晚膳都没有用。”
夫差扬了扬眉,什么事那么严重,居然能够让他的夫人连吃东西都顾不上了?
“越国的文种大夫来过。”想了想,梓若又道。
夫差心里明白了几分,点点头。
迷迷糊糊之间,香宝听到有人在耳边喊叫,“越军攻进城来了!越军攻进城来了……”
香宝呆若木鸡,这么快?
“咣”地一声,门被推开,夫差提着剑走了进来,他一身黄袍尽染血色,长发披散,状如恶鬼。
“大王?”香宝懦懦地唤。
狭目微眯,夫差冷冷看着她,手中的剑闪着血光,“越军攻进城来了,寡人成了亡国之君。”
“大王……”香宝站起身,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走到他的面前,“大王……”她伸手,想抱他。
他避开她的手,冷笑,“寡人已经成了亡国之君,你不必这样假惺惺了。”
“不是,我不是……”香宝摇头,急于解释。
“夫差!”一声大吼,范蠡提着剑闯进门来,刺向夫差。
漫天血光……
“不要!”香宝尖声大叫……
……
听到她的喊声,夫差慌忙掀开帘子冲进房间,便见香宝缩在榻上蜷成一团,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拼命发抖。夫差皱眉,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改掉她睡觉喜欢缩成一团的坏习惯,而且她也整整三年没有做过噩梦了。
“夫人!夫人!”夫差推她。
“不要,不要……”香宝拼命挣扎,尖声大叫。
“夫人!”夫差抱紧她,“醒来,没事,只是梦。”
“不要……不要死……”香宝摇头,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角滚落,“夫……夫差……”
夫差微微怔住,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她仿佛正被困在极恐惧,极悲伤的梦境里出不来。她梦见了什么?
“夫差,夫差……不要死……”她哭喊,声嘶力竭。
这一回,夫差听清楚了。
“我没事。”他贴着她的耳朵,仿佛要将声音传到她的心里去,“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我了。”
被泪水浸湿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香宝睁开眼睛,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比最美的珠宝还要耀眼。她定定地看着他,然后缓缓伸手,冰凉的指尖触上他的脸,仿佛要确定他不是幻觉。
夫差低头,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子。
“呜哇……”香宝冷不丁放声大哭。
“呃?又怎么了?”夫差被她吓了一跳。
香宝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不停的打嗝。
夫差无奈,只得被她蹭了一身的鼻涕眼泪。
阳光斜斜地照进屋内,香宝微微抬头,看着夫差的睡脸,他抱着她,双手将她圈在怀里。依稀仿佛,昨夜做了一个极可怕的梦,梦见……他死了。
一手轻轻画过他的眉眼,香宝感觉眼睛有些酸涩。
“哭了一夜,还没够?”闭着眼睛,他忽然开口。
香宝吓了一跳。他的唇触上她的唇,软软的,暖暖的。
夫差离开后,梓若如往常一般端了药进来放在桌上,“夫人,该喝药了。”
香宝坐在铜镜前缓缓梳理着头发,那碗淡褐色的药在早晨的阳光里还在微微冒着烟。香宝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药,只是夫差不说,她也从来不问,喝了便是,虽然……很苦。
她是最怕喝药的,但是这药,她一喝便是三年。
公元前486年,吴国开邗沟,连接长江和淮水,开辟出一条通向宋、鲁的水道,进逼中原。
因为天气有些闷热,香宝很早就醒了,夫差昨天半夜才来,还睡着。坐在铜镜前,香宝慢慢地梳头,梓若端着药进来,放在案头,又出去了。
香宝瞥了一眼那药,心里莫名的空落起来。夫差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站在香宝身后,伸手接过篦子,替她将头发梳起。
“那碗药,喝了三年呢。”香宝忽然开口。
“嗯。”夫差随口应着,修长的手穿过她漆黑的发,细细地挽着。
“今天还要喝吗?”香宝低低他道,“以后……也要一直喝吗?”
手微微顿了顿,他眯起眼睛,看向铜镜中她略显模糊的面容,“夫人想说什么?”
“那个药……”
“夫人以为那是什么药?”挽好发,他随手挑了一只簪子插入她的发髻间,淡淡道。
香宝咬唇,忽然转身,看着他的眼睛,“不是避孕的吗?”
夫差冷冷看了她一眼,放下篦子,转身走出醉月阁。香宝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咬唇。药已经凉了,喝在嘴里尤为苦涩,仰头一口饮尽,香宝拂了拂衣摆走到窗前,看着外面不知名的老树,那样的枝繁叶茂……夏天仿佛一下子就来了,连空气都是那么燥热。
天气阴沉沉的,到了中午的时候,已经闷得让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夫人,回屋吧,看这样子是要下雨了。”梓若在一旁催促道。
香宝点点头,一转头,却在廊边看到了司香,他正笑着扬手,当年小小的孩童依稀有了俊秀的轮廓,是个漂亮的少年了。
突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仿佛把刚刚还很阴沉的天幕撕破了一个洞,瞬间又恢复黑暗。闪电划过的时候,香宝注意到司香的背影微微僵了一下。“轰隆隆”一声炸雷猛地响起,连香宝都被吓了一跳,
“啊!”司香忽然蹲下身抱着脑袋尖叫起来。
香宝微微一愣,他怕打雷?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怕打雷?没有多想,她忙上步上前,“怎么了,怎么了?”伸手却摸到他满面的泪痕,香宝微惊。
“娘……娘啊……”司香一下子扑入她怀中,冲力之大,险些让香宝跌了个四脚朝天。
感觉到他浑身冰凉冰凉的,还在不住的颤抖,香宝下意识地拥紧了他。“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啊。”香宝轻拍他的背。
司香却仍是闭着眼睛在她怀里不停地颤抖哭泣,仿佛完全听不到香宝的话,只是将自己封闭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
有些吃力地将他抱起,香宝想带他回房,却被梓若拦住了。
“怎么了?”香宝不解。
“太子殿下已经不是孩子了,夫人毕竟不是他的亲娘,有些避讳……”
“我是他娘。”香宝截断她的话,“你快披件衣服去找医师,他看起来不太对劲。”香宝急急地说着,吃力地抱着司香回房去。
这副身子骨经过那么多折腾,早已不比当年,更何况还抱着这么大一个孩子,香宝有些力不从心。天空骤然下起雨来,电闪雷鸣,香宝好不容易抱着司香回到房间,将他放在榻上躺平。
“娘……娘……司香也可以保护你的……娘……娘啊……”司香双目紧闭,神智早已不太清楚,只是双手在空中乱舞,仿佛想抓住什么,但却又什么都抓不住,“娘……不要……不要杀司香……”他闭着眼睛,大声嚷嚷着,声嘶力竭。
心里猛地一揪,香宝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司香不怕,娘很好,娘陪着你呢。”放柔了声音,香宝轻声道。
“娘……司香真的……可以保护你的……”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早已被泪水打湿,满面狼藉的泪痕,他仿佛梦呓一般喃喃轻语。
“嗯,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