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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城暗地里叹了一口气，揪下脖子上的领带塞入衣兜中。手划过白衬衫，上面也沾染了油污，苏城气的用手正反一抹，干脆将之画成了油布。
贺雨薇捂嘴笑了，从后面拿了一件工作服，递给他笑道：“穿上吧，你像是干活最多的人似的。”
苏城摇着头，将西装外套脱下来，换上一件黄色的工作服。这样，他就变成了下身西裤，上身西装的打扮。
人群缓缓向前移动，继续参观新机器去了。苏城指指他们，道：“你先去看着吧，我在后面休息一会。”
“好吧。”贺雨薇不放心的走了。
这样一来，现场也就剩下了苏城和杜师傅。
杜师傅面容枯槁，脸颊贴着骨头似的。他呆呆的站了片刻，终于发出悠悠的“呼”声，惨笑道：“苏董，让你发现了。”
苏城“嗯”了一声，递给他一根烟。
不用他问，杜师傅自己说道：“我有两个儿子。老大上的技校，早早进厂工作了，但一直没分房，眼瞅着要结婚了，厂里也没有建房的动静。这几年，为了老大，我们老两口是操碎了心，结果，这边没弄完，老二也高中毕业了，厂里只给解决一个娃的工作，他得在家待工，结果，这小子一天不想着找工作，先找了个媳妇……”
杜师傅惨笑两声，道：“你知道，这年头，咱们工人只能指着厂里分房，偏偏最近两年，厂里一个劲的进新人，进大学生，半个房子都剩不下来……我找了厂长，最后说是给老大想办法解决，老二那边又等不住了，还有结婚的电器，家具……”
苏城沉默下来。1989年的确是最困难的一年，尤其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工人，面对他们无法理解的恶性通货膨胀，收入骤然缩水，偏偏责任只会加重，不会减轻……“找你的是谁？”苏城轻轻的问。
“不认识。矮个，吊眉，像是外地口音，丢给我1万块钱，还答应给老二找个工作……”
“找了吗？”
“没有。说是，说是，结束以后……”杜师傅说着说着，无声的落泪，道：“我想着，就是刨偏一点，刨偏一点也没什么吧……”
苏城轻拍他的肩，摇了摇头，只道：“大华马上会开工建房，到时候，凡是愿意到大华工作的工人都分得到。”
杜师傅眼前一亮，又暗淡了下来，说道：“大华的待遇真不错。”
“等你退休了，可以到大华来上班。”苏城浅尝辄止，又道：“今天的事情，我就当是不知道了。”
“这……”杜师傅一下子抬起头来。
苏城笑了笑，起身离开了。几台机器后面，藏着的老工人也互相看看，悄悄的离开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千金马买骨
检查组考察结束，先行返回。岳部长却出人意料的留在了天津，推说是身体不适，要休息一段时间。
苏城知道，他是想要躲开正在京城酝酿的政治风暴。
这并不奇怪，国内厅处级以上干部，几乎都是从运动年代过来的，政治敏感性勿庸置疑。大家都能看到国内的政治危机。大家唯一没有猜到的，是西方社会对中国的政策变化。
可以说，1989年前后的西方社会，对中国的外交政策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之前，中国已经从美国买到了黑鹰直升机，而且正在采购F16战斗机。之后，战斗机合同自然黄掉，其他未完成的合同，也纷纷遇到问题。
但在事情发生之前，能够判断出国际形势的人是少之又少的。苏刑自然不在此列。
他也留在了天津，美其名曰“考察市场”，实际是守在岳部长身边，担心苏城等人出什么歪招。
然而，在苏城看来，大局已定的情况下，何须歪招。他也留在了滨海船厂，却只是一门心思的做技术，包括他自己在内，都跟着哈利伯顿的工程师学习。
海上石油装备的技术要求高，但要看懂的要求却不高，苏城又有学校的基础，每天就跟着老外的工程师看。随着第一艘10万吨级的旧油轮抵达，哈利伯顿的工程师人数也从12人增加到了80多人，其中既有操作机器的专职工程师，也有车铣刨钳的通用工人，这些人的薪水相当之高，还有每天的出差补助。
因此，为了尽量减少支出，滨海船厂都是组织工人三班倒的，三五个工人跟着一名外国工程师，又是敬烟又是请客的，一门心思的想把人家伺候好了，能多学一点东西。
苏城走在车间里，到处都是“thankyou”之类的声音。这也就是中远船务，他们做了十年的对外工程，大家多多少少都会些英文，年轻的工人和管理人员就能担当翻译，若非如此，光是80多名工程师的语言问题就不好解决。
“苏董。”正在烧电焊的杜师傅关闭焊枪，放下了面罩。
“老杜啊，怎么样。”苏城笑呵呵的问了一句。
“给儿子教基础呢。人家美国来的工人也才20多岁，电焊烧的比我都要好，这小子根本听不懂。”杜师傅指了一下身边的年轻人，两人形体很接近，脸上也有电焊留下的烤伤。
“外国工人的学习条件好，人家有系统的教育方式。另外，技术这种东西，用的越多学的越多。美国人的订单充足，所以学习的机会也多。咱们以后也有一样的机会，只要不出大的问题，FPSO订单做足20年是没问题的。”苏城既是给老杜解释，也是给其他人解释，工厂里的话传的不比机关慢。
老杜傻呵呵的笑了两声，停了一下，小声道：“我准备办个病退了。以后就到下面的乡镇企业去打个工……”
“办个病退也好，就到大华吧。我们大华与中远船务要合作建厂的，以后专攻海上钻井平台的工程技术，你可以到大华船务的实验车间去帮忙……”
“我……我不好意思去。”
“还有人知道吗？”苏城挑起眉毛。
杜师傅沉重的点头，轻声道：“我还是去乡镇小厂去吧，烧了一辈子的电焊，也不会做别的。”
苏城猜想：对他打击更大的，应该是人际关系吧。国企人一辈子都在国企，亲戚关系同学关系朋友关系都在国企，老杜为了钱和房子卖了厂子，也许有人会同情他，但骂声也许更多，尤其是他同辈的工人，断交都说不定。
苏城看看周围，老杜身边竟然是一个人都没有，对他们这样的工种来说，并不常见。
他想了一下，又道：“我说出来的话不反悔。我们大华实业，唯才是举。杜师傅只要用心做事，没有问题。另外，你家老二不是没工作？你到大华工作，若是做的好，我们可以解决一个直系亲属的工作，等房子建好了，也会按照服务质量进行分配……”
老杜感激的嘴唇都在哆嗦，道：“苏董，您是说真的。”
“当然。”
“我……我做了那样的事，怎么再好去大华……”老杜满脸的羞愧。
“我们大华实业唯才是举。”苏城第二次说这样的话。
老杜的大儿子也小声劝道：“爸，你就答应苏董吧。乡镇厂的安全措施不好，而且每天奔波来去的。”
苏城再次劝说了两句，老杜扭扭捏捏的答应了。
厂房有四层楼的高度，全是钢结构的架子搭起来。包括楼梯、扶手和地面，全是金属的，走在里面，就像是走在金属王国中一样。
贺雨薇扶着二层的铁栏杆，俯视着下方的情景，等苏城走进了，迎上去低声问：“你干嘛要收下老杜？他做的事太过了，要不是你给扭过来了，咱们先前做的那么多工作，都有可能被他败掉……”
“老杜的情况，厂里人都知道吧，他这种是最难处理的。”苏城淡淡的道：“放过他，你觉得太轻，但要是惩罚他，把他开除了，让他丢掉退休金？大家估计又会觉的太重？”
贺雨薇微笑，道：“听你这么说，你招他是有目的的？”
“当然，千金马买骨罢了。”苏城淡淡的道。
贺雨薇一惊说道：“你要拉中远船务的人？”
苏城一瞥，道：“你老爹答应我，中远船务胜出以后，就组织全国性的大会战，攻关海上钻井平台，我买的马骨，是等他们呢。”
“那你有的等了，最快也要两三个月，才能确定合并主体……”
“那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了？除非长宁基建退出，否则，岳部长就一定会等到他们和伊藤商社签约，然后再进行最后决定。你的拖延策略，拖延的不就是时间。”
“不会太久了。”苏城摇了一下头，甩手道：“我再去看看码头那边。”
“我陪你一起去。”贺雨薇用手撩起发梢，露出圆润的耳垂。
苏城犹豫了一下，道：“我去了也是和工人混在一起，船上又脏又乱的……”
“在每天在工厂，还不是要和工人混在一起，早习惯了。”贺雨薇此时说话，有点甜丝丝的。
苏城暗想：你在工厂的时候，可都是坐在办公室里的。
两人还是一起去了码头。
中远船务的厂房，本就紧挨着一座老船厂。大型码头是他们最有价值的财产，由天津市政府修缮保护后，转交给中原航务再行扩建，现在能停泊10万吨的轮船，旁边水域，还有一个新码头在继续扩建。
10万吨级的油轮，像是十几栋高楼拼合而成的钢铁巨兽，静静的浮在海面，已经给人以巨大的压力。
此刻，油轮甲板上火星四溅。编号中船5…11的FPSO是单点系泊式的，因此首先要在船头设置内转塔式的STP仓，使得船舶能够围绕STP仓360度旋转，以减小风浪的冲击。
为了能让250米长的船舶被单点系泊，STP仓高8米，长12米，紧紧为了安装这一个装置，就出动了半数的外国工程师和数量相当的中国工程师。
这也是油轮改造的第一步。
苏城搂起袖子就准备上去观看，贺雨薇轻轻的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转过头来，却是岳部长一行也来参观，贺成钧跟在后面。
比上一次见面，岳部长的气色好多了，也不要人扶，远远看见苏城就笑道：“又见面了。”
“岳部长好。”苏城笑了一下，道：“你们来看改造？怎么都没听说……”
“转一圈，就我们几个，别再烦着别人了。”岳部长有点老孩子的意思了，满是皱纹的大手一挥，笑道：“我们去上面看看，小苏是准备做监工的吧？”
“差不多这个意思。”苏城很放的开。
几个人上了甲板，就听到一串的英文。
80多个老外，一半在车间做机加工，剩下一半就在船上搞改造了。船上的空间更小，工人们更聚集，使用语言的时候，其实也就趋向英文了。哪怕是不太懂英文的工人，也愿意用英文说话，纯当练习。比起二三十年后的对外工程公司，中远船务的工人英语水平差多了，但他们比后世的工人更渴望学习，即使平时很害羞，这个时候也全都张开了嘴。
光是看着他们的交流方式，岳部长就轻轻点头，道：“中远的工人素质比国内大多数工厂都好，不错，不错。对了，我听说这种船的精度要求很高，是不是这样？”
贺成钧道：“确实，按照哈利伯顿的要求，上下圆环的水平度是1毫米，高度最多相差5毫米，偏心度好像是1。5毫米，所以必须控制焊接变形。”
岳部长兴致勃勃的道：“那你们能控制吗？”
贺成钧有点尴尬的笑道：“现在主要是靠外国工程师，还有大华实验室的工程师来维持。”
“大华实验室的？”岳部长看向苏城。
“我们已经做了两组海上钻井平台，那个精度比FPSO有过之而无不及。”苏城露出微笑。
“看来，你们走的是技术路线啊。”岳部长笑呵呵的，话锋一转却道：“不过，你们最好是把这部分技术体现出来……”
他的话里有话，贺成钧稍一思量就知道，中远船务的纸面分数恐怕不占优势。
贺雨薇脸色苍白，只有苏城神色不变。
第一百九十六章三方控股
月末。
苏刑失魂落魄的沿着码头，向高耸肥壮的油轮走去，夕阳的光辉将他的影子长长的拖出来，海浪轻巧的拍着码头，在寂静的环境下发出小小的乐声。
靠近油轮能听到切割机的刺耳声，偶尔能看到白烟从甲板上冒出来，风一吹，又不见了。
苏刑的步子更慢了，满心的苦闷无处发泄，真想一拳头上去，把那油轮砸个大洞，或者干脆提起来砸在苏城的脸上。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拳头，最后还是右拳砸了左手掌。
“哎呦，苏科长来了。”贺雨薇意气风发，长发被风吹着，自信的好像王母娘娘下凡似的。
苏刑“嗯”了一声，冷淡的问道：“苏城在哪？”
贺雨薇“咦”的一声，笑道：“你找苏城做什么？”
“你们运气好，我来说一声恭喜也不行吗？”苏刑语带讽刺，他是真的认为，苏城和中远船务是运气好！如果不是运气好，他们怎么能正好碰到如此大规模的对中制裁要说苏城看透了国际形势，这种搞笑的事，苏刑根本不会相信，整个中国敢说自己看透了国际形势的人又能有几个。
贺雨薇娇笑了两声，看着苏刑的表情，好玩的道：“苏董去川中了。”
“去川中……”苏刑无意识的重复了一遍，转瞬他就脸色大变，问道：“苏城到长征厂去了，是不是？”
贺雨薇等的就是他的这个样子，“咯咯”的笑了出来，说道：“伊藤商社放弃与长征厂的协议，苏厂长认为自己有责任，因此去长征厂帮他们建立全新的空调生产线。”
苏刑咬牙切齿道：“他根本是想釜底抽薪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贺雨薇好笑的看着苏刑，道：“难道长宁基建还有机会不成？”
苏刑怔住了。他有好几天没去关注过长宁基建了。自从伊藤商社放弃合资之后，长宁基建获得外国投资的机会就很小了，国际五百强企业不是那么好找的，找到了也难达到人家的要求，伊藤商社算是很给面子的一家企业，只要求廉价吞并一家中国大型工厂，此事最终都未能完成，无论是时间、精力还是资源，都不允许长宁基建和苏刑再闹下去了。
其实，苏刑知道自己输掉了，但他不愿承认此点。他也在挖苏城的根子，想弄明白中远船务和哈利伯顿的协议内幕。他甚至通过父亲的关系，深查此事，想着釜底抽薪的招数。但是，越是往下查，他就越不想看到答案……大华实业经过3年时间的资本技术的积累，特别是在竞标油田成功以后，发展速度令人侧目。与中远船务和长宁基建这样的工厂已经有了本质上的区别……想到爷爷的目光，父亲的期待，苏刑迟疑着道：“离合并还有好几个月，到时候，你们才会看到真正的结论，哈哈，中远船务最好不要输，哈哈，我要把你们都开掉！”
苏刑转身就走，他决定再不出现在长宁基建或中远船务人的面前，让他们先紧张几个月，然后再孤独的欢乐去吧。
他这样想着，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
要是换成贺成钧的话，也许就放过苏刑了。贺雨薇可没有这样的念头，开口就喊：“合并下周就开始了。上面决定，既然长宁基建的意向性协议已经废止，再等待下去也没意义……”
苏刑一个踉跄，一句话都不敢问，头也不回的走了。
川中。
长征厂是60年代末建的军工厂，在军事装备萎缩的时间段里，他们是最早转产的一批。长征牌的电风扇和长征牌的冰柜也卖到了西南数省，他们原本是想要转产电冰箱的，没想到动作慢了，未获得批文，于是又看中了空调……如今，长征厂的电风扇只剩下一个车间在产，冰柜却几乎停产了。比起从国外进口生产线的工厂，他们自产的冰柜噪音又大，性能又差，稳定性更是堪忧……这样的工厂，在失去了伊藤商社的合资后，顿时显的死气沉沉。
许多挂大字报，反对合资很起劲的工人，真的听说合资取消了，反而踟蹰于街头，开始变的不安起来。
苏城的到来，并没有让普通工人知道，因此陪同在边上的，都是工厂的管理层和四川省政府的官员。比起中远船务的官员来说，这些人就显的缺乏生气了。
工厂就是国企官员的魂。当国企兴盛的时候，国企官员完全可以傲视群雄，对政府官员也爱理不理；当国企衰败的时候，国企官员说话也没有底气，许多人变的贪污腐败，剩下的人变的意志消沉……2个月前，长征厂的官员们虽然非常不安，走路的时候，总归是能抬起头的。可是，当合资确定取消的时候，这些人就像是掉了魂似的。
苏城差不多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因此，即使有人知道了大华实业、中远船务、长宁基建、伊藤商社和长征厂等一连串的关系，也没有人敢慢待新的投资商。其实，光看四川省政府的秘书长始终陪在跟前，就知道大华实业的能量。
苏城一言不发的看完了厂区，又一言不发的看完了车间。
这让长征厂的厂长非常紧张，眼看厂区要走完了，小声道：“只要给我们一笔钱，买下新的生产线，最迟明年，我们就能把空调弄出来……”
苏城鼻子里“唔”了一声，仍然没有说话。
厂长非常不安的说道：“管理方面，我们其实可以招聘外国的技师。虽然停产了，但我们工人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