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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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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麻烦再来了。
  这次上门的是比尔的女儿,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十四五岁,声明找我。
  她很尖锐地问:〃你记得我吗?〃
  我点点头,〃你是那个说咖啡可以分会响与不会响的女孩子。〃
  她笑了。
  我想,天下变成这样子,每一个人都可以上门来,谁知道她要哭还是要斗,过没多久,比尔的奶妈、比尔的姑丈弟妇的堂兄的表姨的妹夫都该上门来了。
  我不响,看着这个女孩子。她长大了,长得很漂亮,很沉着美丽,看来比她母亲温和。当然纳梵太太有恨我的原因,我不怪她。
  我问:〃你母亲——好吧?〃
  〃好,谢谢你。她现在好过得多了,爸爸从来不回来,他只打电话把我们叫出去,妈妈很恨你,她觉得你是故意的,有些女人喜欢破坏别人的家庭。〃
  〃请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说。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是故意的,你不会达到目的,因为妈妈不会答应跟爸爸离婚。〃
  我一震,〃他们不是签了名吗?〃
  〃几时?〃小女孩反问我,〃爸爸不过收拾东西就走了,妈妈才不会答应跟他离婚,你一辈子都是情妇——实在不值得。我们每个月都想花样把爸爸的钱花得光光的,所以你一个子儿也用不到,爸爸现在头痛得紧呢。你这么好看,又不愁找不到男朋友,为什么要紧跟爸爸?我们一家人跟你斗法,你终于要累死的,你不会成功的。〃
  〃但是我跟他在一起,他不是跟你们在一起。〃我说。
  〃但是——你快乐吗?我们不快乐,但是你也不快乐,你怎会快乐呢?你又不是一个黑心的人,你想么,我们一家子四个人,为了你,弄得闷闷不乐,家散人亡,你怎么会快乐呢?〃
  我静静地看着她。
  她说得对,这个女孩子很温柔,但是很厉害,我会快乐吗?我并不是那种人。
  〃我妈妈不会跟爸爸离婚的,我们拖他一辈子。〃比尔的女儿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叫你爸爸痛苦?〃我问。
  小女孩子截铁似地说:〃因为她先看见爸爸!你不应该抢别人的东西!因为爸爸在教堂里答应的,他在上帝与牧师面前答应一辈子做我妈妈的丈夫!〃
  〃可是他现在后悔了。〃我说。
  〃有些事是不能后悔的!他不是一个好人,你想想。〃
  〃我想过了。〃
  〃你肯离开他吗?〃她问。
  〃他肯离开我吗?〃我问。
  〃他不会为你找到天尽头的——假如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她极冷静。
  我惊异,她怎么会这么成熟。这正是我心里想的。比尔甚至不肯为我到香港去。
  小女孩继续说:〃妈妈说,他不过是在放假,放了差不多一年,他该腻了。〃
  放假,放完假他迟早要回家的?如果他不肯离婚,不过是这个意思,我很是疲倦,毕竟拖了这么久了,这件事结果怎么样,我竟有点糊涂,现在看来,仿佛是没有结果的,然而又怎么样呢?这是我自愿的,我口口声声表示着我自己的大方,我是自愿的。
  我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我就是累了,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觉,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他总有他的道理吧?或者他也在想办法。
  〃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妈妈给教育部写了一封信,说爸爸的行为不适宜做校长,叫我带个副本给你看,你如果不离开他,他就是个失业汉了。〃
  我大为震惊,不是为我,而是为了纳梵太太。当真,一个妒忌的女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这样子对她有什么好处?她不过是要我离开他而已。
  〃这是信的副本,我要走了,你对我很好,谢谢你。〃
  〃不要客气。〃
  〃你离开我父亲,我们都会感激你。〃她说。
  我默默地看着她,隔了一会儿我说:〃你将来大了,或许会相信我,现在连你们在内是五个人,损失最大的是我:我的青春。〃
  〃我相信,你长得这么好看,不要再牺牲了。我母亲,她不大明白的,而我,我只希望将来我大了,不要爱上有妇之夫,再见。〃
  她走了。
  我看了她母亲写的信。
  那封信简单有力,如果递到教育部去,比尔纳梵的人格成了问题,他的工作当然多少受点影响,英国人生活乏味,巴不得有点新闻闹出来,大家乐一乐,比尔的麻烦也就无穷了。
  这是很厉害的一着。
  我不知道比尔会怎么想。他在大学里干了十多年,辛辛苦苦地做着,才到今天这地步,如果我连累了他,他会恨我一辈子。英国人要面子要得离谱,他没决心跟老婆离婚,恐怕就是跟大学里的职业有关系。我不能恐吓他说:〃比尔!你不爱我!你爱我就马上离婚,不要怕这女人。〃他是个有头脑的人,他会想。走了我还有别的女人,走了那份职业他还吃饭不吃饭?
  我索性认个输,放弃他?
  我不知道。
  我还爱他吗?到底这样子下去,有什么意思?
  我把信收好。纳梵太太把信给我看,没有叫我将信交给比尔,也许她以为我一定会给他看,但是我没有。
  我去找家明。
  家明说:〃你妈妈……她有没有消息?〃
  我耸耸肩,〃我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我把事情说了。
  家明说:〃除非你真爱他,没他活不了,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谁没谁活不下去呢?他们是老夫老妻耍花枪,两个人加在一起近一百岁,天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现在你送上门去给他们寻开心找刺激,你有你的身份、青春,干么去葬送在一个英国中下级家庭里?开头不过是寂寞,你还是个孩子,如此一年多了,你是欲罢不能,好胜心强,我看算了吧,乔。〃
  我怵然心惊。
  〃你真相信他爱你?〃家明问,〃原来做人要求不必太高,他对你的感情,也足够维持一辈子的夫妻了,然而真正的爱也不是这样的,你的事若传开了,到底不好,虽然说做人是为自己,就是为了自己,才不可以胡来,你想想,趁这个机会,你回家去吧。〃
  我怔怔地看着家明。我缓缓地说:〃如果我回去,一点结果也没有了。〃
  他温和地笑,〃你不回去,才没有结果。这一下子走,你又有个下台的梯子,还是为他好,这倒是真的,也是为了你自己好,对不对?〃
  就这么一走了之?我恐惧地想:没有比尔?
  〃乔,我会写信给你的,我就回来了。〃他还是那么温柔。
  〃可不可以……把信给他看?让他下决定?〃
  〃乔,你也知道他的决定,人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何必呢。我从来没劝你什么,也没求你什么,可是这一次,你听我的,回去吧,你不会反悔的。〃
  〃妈妈,她会原谅我?〃
  〃她总不能宰了你!〃
  〃不不,你不明白她——〃
  〃我早把罪名揽在我身上了,我不担心将来怎么见她,你担心什么?〃
  〃家明——〃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回去考虑考虑,我送你回家。〃
  到了家,因为家明的缘故,我的确有点心念摇动。
  心念一摇动便难以把持,我想回去。
  然而怎么走呢?如果真要走,不必与他商量。跟他商量,不过是希望他留住我,希望他牺牲一切,马上离婚。我要真走,明天收拾个箱子就走,何必跟他说什么?
  他与他老婆慢慢地拖,他们从四十岁拖到五十岁有什么关系,我从二十岁拖到三十岁就完了。我不怪他,我也不怪他老婆,我此刻忽然想走。
  我的东西少得可怜,如果要走的话,一个箱子就够了。他如果真爱我,哪怕找不到我,自然会到香港来的。
  晚上他回来了,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确是我一度真爱的人,如今——我长大了。
  比尔说:〃乔,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与你在教堂结婚,我要给你套上结婚戒指,你不肯,你说我太老了。〃
  我忍不住,但还微笑着,我说:〃你怎么可以往我手指上套戒指,你又没有离婚。〃
  他一震。
  到底是年纪大的人了,镇定得很,一点不露声色,也不再继续话题,也不问为什么,就这样敷衍过了。原来他一直敷衍我。他是喜欢我的,然而喜欢也不过是这样,年纪大的人就有这点不好,他们事事都处于麻木状态,我能叫他一度振奋,已经不容易了。
  他自然会离婚的,离了婚自然会再结婚的,那再婚的对象大概也就是我,但是他要等他老婆太太平平,自自然然地签字,他可不敢逼她。
  我不说什么。
  第二天我就订了回家的飞机票。
  他到大学去的时候,家明赶来帮我收拾。
  我说:〃我到你那里去住几天,他们没有票子,他们的票子最近也在一星期之后,我决定要走的人,没道理还混多七天,请你帮忙帮到底,让我到你家去住几天。〃
  家明点着头。
  我只收拾了几件衣服,其余的东西都不要了。
  临走的时候我坐在床上抽烟,跟家明说:〃你相不相信缘分这事?当初十万里路飞了来找他,如今无声无息地就走了。来的时候不为什么,走的时候也不为什么。他欠我只有这些日子,我欠他也不过这些日子。〃
  家明听着,然后为我穿上衣服,我就走了。
  走的时候我把他老婆那封信放在他桌子上。
  家明开车把我接到他家里去,我甚至没有哭。
  我睡在家明的床上,一睡就是十多个钟头,睡得心安理得,从来没有如此舒服过。我与家明在家中吃面包当饭。
  我想:他现在该看到那信了。
  他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走了。
  我真是为了那信走的?不见得。
  我真是接受了家明的劝告才走的?不见得。
  我累了。我累了才走的。
  家明说:〃我这里很简陋,你别见怪,只两间小房间,你要是喜欢哪一间,就过去睡。〃
  〃我喜欢这里。〃我说。
  我穿着他的睡衣走来走去,我又不敢上街,怕被比尔见到,所以只好躲在家里。懒得开衣箱,就穿他的毛衣裤子睡衣。
  家明每天买了食物回来,我们大吃一顿。
  我常常趁家明不在,想打个电话给比尔,听听他的声音,希望他在电话里恳求我回去。
  又希望门铃会响起来,开门一看,站在门外的是他,然后他苦求我不要走,我还是要走的,不过他这么一求就挽回了我的面子。我要走得热闹点,不要这么无声无息。
  但是他并没有出现,我也没有打电话去。
  开头的时候,我与比尔真的很轰轰烈烈。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我并没有哭,白天我蹲在屋子里看家明的中文杂志书报,晚上陪他聊天。
  他说:〃乔,我还有几个月就可以做好论文了,行完礼,我马上回来看你。〃
  我笑笑。他对我真好,恐怕是前世欠下的,老实说,感情这样东西,无法解释,也只好推给前世,明明没有道理可喻的感情,偏偏这么多。
  他忽然很随意地说:〃明天你走了?〃
  〃是,下午四点。〃
  〃其实比尔纳梵要找你,容易得很,去找找各大航空公司的乘客名单也就行了,到时在机场截你。〃他微笑。
  我不响。
  〃他也一定有你香港的地址,回一趟香港,也可以见你。〃
  我也微笑,〃也许他也乐得趁这个机会:'看,她先走了,到底年轻,捺不住气。'〃
  〃那你也可以说:'是他老婆太厉害,我为了他的前途,不得不走,为他好。'〃
  我大笑。
  为了感情不坚定,可以想的理由有多少?
  第二天他送我到机场,比尔纳梵连个影子都没有。他倒是一流高手,恐怕这上下已经与家人在团聚了。
  进入禁区之前,家明忽然说:〃乔,你可不可以为我做一件事?〃
  我想问是什么事,可是一转念,他为我做了这么多,我难道还怕吃亏,于是马上答:〃家明,你说好了,任何事。〃
  他说:〃我有一只戒指,求你戴在手指上回去,直到我回来再处置,好不好?〃
  我呆住了。
  〃你答应了的,不能反悔。〃他取出以前那只戒指,就套在我手指上。
  我不出声,是,我答应了他的。
  我晓得他的意思。
  他说:〃时间到了。〃
  〃再见,家明。〃我说。
  〃再见。〃我走进候机室,到底沉不住气,打了电话给比尔纳梵,他来听电话了,他还有心情上班!他的声音一点也没变,很镇定地问:〃哪一位?哪一位?〃
  他没有一丝悲忧,我心头闪过一丝怒火,但是随即平静下去了。是的,他好像没事人似的,但我也没有呼天抢地呀,为什么我要求他痛不欲生?人总是自私的嘛。
  他在电话那一头问:〃是谁?是谁?〃
  我放下了话筒,叹一口气,挂上了话筒。
  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上了飞机,不过打了一个盹,就到了。
  在补粉的时候,我在小镜子里看到眼上的小疤痕,我喃喃地说:〃是,老师。〃
  妈妈在机场出现,我吓了一跳。
  谁通知她的?
  她犹有余怒,她说:〃家明说他央求你,你们又和好了?让我看,嗯,戒指又戴好了,我不看他父母分上,再不饶他的,昨天他打长途电话来,我原不接听,张太太求我,说他是一时之错,叫我们原谅他,我有什么办法?女儿都原谅他了,我还气他不成?这小子,将来结了婚,你当心点。〃
  我默然。家明这个人,鬼灵精,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现在他顶了所有的罪去,倒叫我怎么见他?
  妈妈说:〃你这次回来,是筹备婚礼的吧?家明说他三个月后回来。你也是,自己为什么不来电话,倒叫他打电话来。家明在你们一出事就来信道歉,说是他不对,他不该跟外国女孩子去跳舞,被你看见了,所以——〃
  我眼睛〃刷〃地红了,我哭道:〃妈,不关他事,是我误会,我心太急了,不是真的——他是好人,妈,他是好人。〃
  〃唉唷!何必帮得他这么厉害?谁不知道他是好人?吵架,是你们,和好,也是你们,咱们做大人只有心惊肉跳的份儿,现在既然好了,你哭什么?〃
  〃妈妈,求你们不要怪他,全是我的错。〃
  〃好好好,一切依你,你怎么哭成这样?发了神经了,看,脑门青筋都现了,快别哭!〃
  然而我的眼泪是不能停了,我哭得精疲力倦,回家埋头就睡。
  醒来的时候,妈妈悄声对爸爸说:〃——乔说是误会,大概家明也有不是——〃
  〃我就说你太紧张了,唉,快让他们结婚吧。〃爸爸说。
  妈妈说:〃明天就与张太太商量去。〃
  我接了家明的电话:〃乔,你就嫁我吧。〃
  我哭道:〃我实在配你不起,将来你也是要怨我的。〃
  他说:〃将来我如果酒后吐了真言,向你剖白,我如何如何跟鬼妹鬼混,你别用刀斩我,那时候就配得起我了。〃
  我哭着说:〃长途电话这么贵,你尽讲废话哪。〃
  〃乔,答应我好不好?〃
  〃家明,这事你回来再说,我实在不行了,我真不行。〃
  他说:〃乔,一切不必你操心,你不是相信命运?这就是命运了。〃
  〃家明——〃
  〃你不相信我爱你?〃
  我内疚得大哭。
  张太太跟妈妈轰轰烈烈地干了起来,我是像做梦一般。
  连婚纱都买好了,我还赖着,不相信这是事实。
  我喜欢家明,爱上他是毫无困难的事,但是我实在没有在他身上用过一点点心思,他仿佛是天上落下来的宝贝,我怕我一捡在手中,梦就醒了。
  我赖着。
  妈妈起了疑心,〃乔,你事事这么懒洋洋的,不是身体有毛病吧?〃
  〃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皱起眉头。
  她脸红了。
  张伯母是离了谱,白金表,黄金镯子,如今金子什么价钱,她这么排场法。妈妈也尽情豪华,单是长旗袍替我做了十二件。
  爸爸笑道:〃好,等女儿嫁过去了,咱们俩老也就喝西北风了。〃
  我还是疑幻疑真,手足无措,只希望家明回来。
  有时候在街上看见外国男人,心惊肉跳,怕是比尔纳梵寻我寻到香港来了,吓个半死。这样子担心着,一下子就发了病。
  我在床上躺着,发了高烧。
  家明交了论文,口试完毕,不等毕业典礼就回来了。
  他坐在我床边,说:〃乔,你怎么了?〃
  妈妈半真半假地瞄着家明道:〃都是给你气的。〃
  我听了益发心痛如绞,哭道:〃妈妈,求求你别说这种话。〃
  妈妈也后悔了,〃是,我不对。〃她走开了。
  我悔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怪她,怪我好了。〃
  家明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放心,你放心。〃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他一刻不离地陪着我。
  我就是握着他的手过日子。
  他连饭都在我床头吃。
  爸爸说:〃见鬼,这两个孩子简直发神经了,然而白头偕老是不成问题的了。〃
  我热度退了,人瘦了不少,礼服又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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