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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发觉我是很爱自己的,在面前放一个镜子,录音机里录着自己的声音,或是我怀疑自己的不存在?
吃完了,拾起报纸,我上了床。看着报纸上的请人广告,我想,做事也好,至少有收入,也可以得点经验,不如去试一试,因为空着,所以一口气写了几封信,贴上了邮票,待明天起来去寄。
然后我睡了。
电话铃把我吵醒,我拿起话筒。那边是纳梵先生。〃乔吗?〃我说是,他说:〃今天晚上七点钟,我来接你好不好?〃他来约我到他家去,我说好。他挂上了电话,真爽快磊落。
我起床,洗了一个澡,泡在水里很久很久,然后穿好衣服,出去寄信。走过一间理发店,我问他们有没有空,他们说下午可以替我剪头发。我于是到城里去逛了一逛,买了一点冬天衣服,然后坐下来吃了点东西,再去理发店。
天色渐渐的黑下来,我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不耐烦等公共汽车,我叫了一部计程车。
头发剪短以后,我整个头都轻了,扬了头,觉得很舒服。
到了家,我把新买的衣服拿出来挂好。我洗了一个脸,抹一点油,想化妆,但是时间不早了,又想换一件衣服,身上还穿着破牛仔裤与旧毛衣,去纳梵先生家作客,这样似乎不大好。我又想起不应该空手去,于是拿了两盒糖,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我苦笑,纳梵先生是最最准时的,看来我只好这样子去了,我抓起了皮包与外套,下楼去开门。
门外站着纳梵先生,微笑温暖如昔,他手上搭着西装,身上仍然是衬衫一件。
我笑说:〃请进来。〃
他进来了,我请他坐,他惊异地问:〃你一个人住?〃
我点点头。〃要喝什么吗?我去做茶。〃
〃好的,谢谢。〃
我说:〃你可以到厨房来坐吗?厨房比客厅还舒服呢。〃
他走进来,说:〃这层房子很舒服。〃
我很炔做好了茶,递给他,他喝了一口,笑了,〃好淡的茶,在这里这么久,茶还是做得淡淡的。〃他摇着头。
我有点意外,他在取笑我。教授是不取笑学生的,由此可知我升级了,他没有把我当学生了,我说:〃很多人以为泡茶容易,其实才怪,就像煮饭,毛病百出,真不容易,都是看上去简单的事。〃
〃你预备好了?〃他笑问。
我说:〃就这样了,可以吗?〃
〃可以,我妻子问:'乔回来了?请她与她男朋友一起来,我想见见她。'〃他说,〃我们都欢迎你回来。〃
〃谢谢。〃我停了一停,〃但是我没男朋友。〃
他微笑着,维持着他的尊严,不出声。
我说:〃这种事就跟煮饭做茶一样,看上去顶容易,其实最不简单!〃
我们出门,上了他的车,他开一部很旧的小车子,可以挤四个人。我不是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好车子,但是与他在一起,不会计较这些小节,他的优点遮盖了一切,从开始到现在,我始终认为他是个不可多得的男人。
他的家也是一个舒服但是普通的家,他有一子一女,女儿正在客厅看报纸,见到我,眨眨眼睛,表示兴趣。然后纳梵太太出来了,她——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她是一个棕发的女人,中年女人该怎么样,她就怎么样,实在没有什么特点,但是人非常热心。
她伸手与我握一握,〃乔,你终于来了!〃一脸的笑容。
我坐下来。
又是茶,又是饼干,我吃得整个嘴巴酸酸的。
纳梵太太说:〃怎么你还是这么瘦呢?自从在医院里见过你,怎么请都不来!对了,你那次并没见到我,眼睛完全没事吧?〃
我只是客气地笑着。
〃这是妮莉,〃她介绍着女儿,〃妮莉,麦梯在哪里?叫麦梯下来见这位年轻的小姐。〃
〃麦梯在看足球比赛,他不会下来的。〃妮莉说。
很正常的一个家,因此就有说不出的普通。
纳梵先生真的属于这个家?他此刻带歉意地说:〃孩子大了简直没办法呢。〃
纳梵太太看着我,〃照我看,东方的孩子就很好。〃
我说:〃我早不是孩子了。〃
纳梵先生说:〃乔也不是好孩子,回家才一年就回这里来了,说回家不快乐。〃他笑。
纳梵太太也笑,〃啊?〃她把我端详着。
我说:〃我不是孩子。〃
他们夫妻俩一对一答,我顿时寂寞下来,有点后悔来吃饭,吃完饭又要喝茶,喝完茶不知几时可以脱身。我默默地想:夫妻要这么平凡,才容易维持感情,然而纳梵先生并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啊,我不明白。
开饭了,我坐在客人的位置上。纳梵太太很健谈,絮絮地话着家常,我却坐得有点疲倦了。最怕吃家里做的西菜,不过是一块老得几乎嚼不动的牛肉,几团洋山薯,入口淡淡的,一点味道也没有,拼命地加盐加胡椒,吃完了还得虚伪一番,假装味道奇佳。
纳梵太太并不是很好的厨师。
吃完了饭,我仍然饿得很,想回家做一碗青菜虾米面吃。我们又开始闲聊——累都累死了。
纳梵太太忽然发觉我剪了头发,说中国女人应该有长头发的,又说样子剪得很好,等等等等。我静静地听着,纳梵先生也静静地听着,忽然之间,我发觉只有她一个人在不停地说话。
我起身告辞,外国人有一样好,他们并不苦苦留客。纳梵太太嘱丈夫送我回家,外国人也还有第二样的好,老婆决不跟着丈夫像防贼似的。我说可以自己叫车,结果还是由纳梵先生送我回去。
他在归途中笑问:〃很乏味是不是?〃
〃……没有。〃我喃喃地否认。
〃你们年轻人过不惯这种日子,你们喜欢七彩缤纷,多彩多姿,这种家庭生活,真是有点无聊,却适合我,我是一个没有嗜好的人,连酒吧都不去。〃纳梵说。
〃你的嗜好是教书与读书,纳梵先生。〃我提醒他。
他笑了。
我说:〃而且你一点也不老。〃
他把车子停在我门口,我向他道别,跟他握手。他的手还是强大而有力。时间又回到那间医院去了,他陪了我那些日子,我低头笑一笑,回了屋子。
我没有什么可以找他的借口。以前上课还可以天天看见他,现在无端端去找他,就是要缠着他的意思。我不想这么做,只好坐在家中。
我去各间大学取了章程来看读哪科硕士。很多学生毕业之后,就改行读会计,因为好赚云云,我不大管这些,我要选有趣的科目读,如果要赚钱,现在就可以赚。
就在这个时候,我写去的求职信都得到了回复,其中有一份工作的待遇非常理想,我想了一夜,决定赚钱,不再读书了,至少暂时不读。
我应约去面试,他们见是外国人,很是惊异,然而也没有什么问题,只问我有没有亲戚朋友,我很自然地填了纳梵先生的地址。我想这份工作大约是没有问题的了。
于是我想要通知纳梵先生一声,不然他做了保人也不知道。
我把车子(对了,我买了一部TR6,新的,黄色的)开到学校去等他,问过校役,知道他五点半下课。
我没有走进去找他,只是坐在车子里,下雨了,雨丝打在车窗上,车窗冰冷。我把头侧侧地靠着,手放在驾驶盘。街上很静,天早黑了。我觉得寂寞,无比的寂寞。
然后他出来了,他没有开车,没有撑伞,走了出来,我开动了车子,跟在他身边,响了响号——原来对老师不该如此轻佻,但是我实在太累了,太寂寞了,也不高兴再掩饰自己了。
我把车窗摇下来,〃纳梵先生!〃
他转身,见到是我,我把车门打开。
他弯下身子问:〃乔?〃
我说:〃你的车子呢?〃
〃太太开到伦敦去了。〃他说。
〃纳梵先生,你有没有十分钟?我有话想跟你说。〃我说,〃如果你不介意,我送你一程。〃
他坐到车子里来,因为他人高,车子既矮又小,他缩着腿,他说:〃天呀,我的公事包放哪里?〃
我笑了,把他的公事包拿到我这边来。
〃开这种车子,要当心。〃他说。
〃哪里,样子不错,其实跑不大动。〃
〃你们这一代最好车子能飞。〃他笑。
〃对不起,纳梵先生,我实在有事要跟你说的。〃
〃为什么不找我?你在外头等了我多久?〃
〃没多久。〃我把应聘的事跟他说了,〃在这里我实在没有亲戚朋友,所以只好把你的名字填了上去。现在才来通知你,求你别生气才好。〃
〃没有关系,〃他说,〃所以你决定工作了?〃
〃是。〃我说。
〃那也好。乔,你如果有这种事,尽管找我们,一个女孩子在外国,是要有人帮忙才行的。〃
〃谢谢你,纳梵先生。〃
他也笑笑。
我开动了车子。
他说:〃可该庆祝一下,你找到工作了。〃
〃我想请你们到中国饭店去,要不要把孩子们与纳梵太太都请出来?会不会匆忙一点?〃
〃她与孩子们到伦敦去看外公外婆了。〃
〃我请你!〃我顺口,〃改天再约齐了他们,可好?〃
〃怎么好叫学生请客?〃
我笑,〃我三千年前就毕业了,才不是你学生呢,因为尊敬你,才叫你纳梵先生的。〃
〃你可以叫我比尔。〃他笑。
我一怔,想了一想,我说,〃不,我还是叫你纳梵先生。〃
他摇摇头,〃你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一点也不奇怪。〃我说。
我把车子开到城里去,赶着快车,开得有点险,纳梵先生说:〃这样子开车——〃我笑:〃女子驾驶都是这样的。〃
我没想到他会答应我的邀请,大概这只是他们的一种大方,而且我们毕竟相当熟稔了。
我叫了几个菜,吃得很多,纳梵先生很会用筷子,说是以前学的,他连啤酒也不喝,又不抽烟,我自然也没烟瘾酒瘾,反正活到这么大了,我是有点遗憾的——太乖了,乖得不像话,像一张白纸,一点字迹也没有,因此就乏味,好像根本没活过似的。
纳梵先生说他在美国念书时的趣事——〃——有个冒失鬼误按了警钟,大家马上疏散,我刚在实验室,想:这下子可完了,怎么逃得过辐射?赶紧丢了仪器逃命,却原来是虚惊一场,也幸亏是虚惊。〃
我笑。
他说:〃自从你那次之后,学校里又发生过一桩事,一只红外线炉子爆炸了,不知道是哪一个学生的杰作,开了炉子忘了关,也不注意红灯。〃
〃有人受伤没有?〃我问。
〃没有。〃他说。
〃其实——纳梵先生,那一次我受伤,你始终认为是你的错吧?〃我问。
〃自然是我的错。〃他说。
〃并不见得。如果你一直这么说,我就有自卑感,我会想!纳梵先生对我好,不是真的,不过因为内疚之故,他请我吃饭,做我保人,全是为了内疚,不是因为他真喜欢我。〃我说。
〃当然我们都喜欢你,〃他笑说,〃你是知道的。〃
我笑笑。是吗?纳梵先生对人最公道最和蔼最负责任,谁不知道?我有什么例外呢?
我招手叫侍者结账,侍者笑嘻嘻用广东话说:〃这个西人已经埋左单啦。〃
我马上说:〃呢个西人係我教授来的,你唔好误会。〃
他笑得这么有内容,非得堵堵他的口不可。
我跟纳梵先生说:〃说明是我请客的。〃
〃怎么可以这样。〃他笑,〃没这种道理。〃
〃谢谢你。〃我说,〃改天我再请你们。〃
〃改天再说吧。〃他说。
我不响,弄着桌子上的筷子,我倒是真心诚意地请他,他们英国人是很省的,上馆子当大事体,这样无端端地花了几镑,倒叫我不好意思,我的零用绝对比他多呢。他们生活简朴得很。
这时候饭店在放时代曲唱片,是一只很普通的歌。
纳梵先生问我:〃这是中国歌?〃
我笑,〃是时髦的中国歌,不是真的中国歌,就像大卫宝儿的歌并不是英文歌。〃
中国歌应该是:〃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丛。〃
但是时代曲也很缠绵,那歌女在唱:
早已知道你没良心,
偏又爱上你。
为何始终相信,
深深沉醉不怪你。
曾经对你一片痴心,
谁知你把我忘记。
寸寸相思为了你,
居然抛弃我远离。
恐怕是女人恒古的悲剧。我没有正式地谈过恋爱,只跟男孩子出去看过电影吃过饭,互相当对方是大麻疯,离得远远,几尺距离,客客气气地说着话,淡而无味地过几个钟头,回了家。
我不是天生的善男信女,只是没有浪漫放肆的对象。
我轻轻地问纳梵先生:〃可以走了吗?〃
他点点头,我与他站起来,他为我穿上外套,我向他笑笑。我们上了车,仍然由我把他送回去,他指点着我路的方向,我只转错一次。
他下车时一直道谢。
我还是微笑,然后就把车子开走了,我想到我的寂寞,回了屋子,暖气开了一整天,十分暖。
我躺在床上,轻叹一口气。过了几天,那间公司打电话来约时间,说他们的老板要见我,我约了一个下午。去见了他们,他们倒是用了我,年薪二千镑,极不错了,但是除了税、保险,这个,那个,恐怕不够用。
幸亏妈妈一定会帮我分担一点,我十分惭愧,这么大的人了,又大学毕了业,又找到工作,却还要父母负担生活,像什么话!
我把工作承担下来了。
以后天天九点钟去上班,五点下班。
替外国人办公并不轻松,只是相处倒还融洽就是了。
有几个男孩子不到一星期便想约我出去,我推周末没空,他们说平时去喝一杯茶也是好的,推不过也只好去了。外国男孩子是好伴,大多数谈笑风生,只是与他们在一起,给人见了不好,有种说不出的土——怎么跟外国男人泡?于是总离得他们远远的,维持着客气的态度。
可惜男人奇怪得很,越对他们客气,他们越想接近,所以男同事都对我很有企图。我老板叹气说:〃我用了三个女秘书,都叫他们给追求去做老婆了,你恐怕也做不长的!〃
是的,女人把所有的地方都当婚姻介绍所。
然而我努力地工作着。
有同事的约会,时间过得快,一下子就近圣诞了,圣诞一到就有种急景残年的感觉,十二月中我去买礼物,准备空寄回家。妈妈对我的工作不大满意,她认为薪水太少了,而且一个人在外国辛苦,为了这个,她不大与我写信,到了无论什么节,就想家。
那天落了一场雪,地上积了一层白,很冷。下了班一个男同事等着我。他要约我圣诞夜出去喝酒吃饭,我说要想一想,过几天答复,他耐心得很,连声说好。
我替爸妈选了两件羊毛衫,马马虎虎的货色,并不理想,不过是略表心意罢了。
走到马路上,人潮涌涌,我皱着眉头,拉了拉大衣,真是冷啊,地下的雪被踏碎了,天上的雪却又在飘下来,白的,细小的,寂寞的。
这样我真想回家。
我擦着路人的肩膀,向停车场走过去,就在停车场门口,我看见了他。
他叫我的。〃乔,〃他叫我。
我转头,那种情景,非常像〃……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只好微笑。
〃纳梵先生。〃我称呼他。
他走上来,〃好吗?〃他问。
这城到底不比伦敦,是小地方,到处撞到人的。我不是不想见他。只是见了又怎么样?我只好笑。
〃圣诞了。〃他说。
我点点头。
〃赶着回去?〃他说。
〃不赶。〃我说,〃有喝咖啡的时间。〃
他笑,〃要不要去喝咖啡?〃
〃不妨你?〃我问。
〃没有,乔,来,我们去邮局旁边的咖啡店。〃他说。
我与他高高兴兴地又从停车场走出来,信不信由你,这时候的雪地变得这么美。
他说:〃今年第一场雪。〃
我们走到咖啡店,他买了滚烫的咖啡,递给我。我去接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他抬头看我,不响,我也不响,小咖啡店挤满了人,烟雾人气,我跟着他挤着坐下,我慢慢啜着咖啡,眼睛看着别处。店里热,我没有脱大衣,只脱了一只手套。背上渐渐有汗。
他问:〃还住原来的地方?〃
我点点头。
〃工作理想吗?〃
我点点头。
〃多日不见你了。〃
我点点头。
他也喝着咖啡。
我缓缓地转过头去,发觉他两鬓稍微有点白了。他转过头来,也向我笑了笑。
我清了清喉咙。我觉得我该说话了。
〃纳梵先生!〃
〃什么,乔?〃他看着我。
〃你是我老师。〃我说。
〃很久之前的事了,乔。〃他笑。那种〃长者〃式的笑。
〃但是你还是我老师。〃我说。
〃又怎么样呢?〃
我鼻尖冒着汗,手心冒着汗,我说:〃不要笑我。我……爱你很久了,纳梵先生。〃
他一怔,杯子很轻微地震了一下。
我说:〃我不是开玩笑,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此而已。〃
他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