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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类英雄-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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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革命党要上船逃跑,新军的枪弹又打了过来。

马有财和老吴用大枪掩护,金善卿推着众人上船。“慢着点,把船踩翻了谁赔?”船舱里钻出一个穿一身黑制服的缉私警,一脸的不高兴。当的一声,一颗子弹打在船帮上,那缉私警缩了回去,再没出来。

大部分人都上去了,马有财与老吴也退到船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走在最后,脚下一滑,跌到船下去了,金善卿伸手只抓住他的腰带,人也被带入水中。

幸好金善卿把皮袍丢在金钢桥下边,身子还算灵活,只是河水冰冷难耐,他伸手扒住船帮,对马有财高叫:“别逞能了,快上船。”

船上的人先是丢给他一根绳子,他感觉那孩子可能是受伤了,身子只是抖,一点也不用力,便用绳子捆住了他的腰,手也僵硬得不打弯了。

老吴的枪法的确是好,一杆大枪,就把河岸上的新军压在二十丈开外不敢上前,只是趴在那里不住地放枪,可等他们回身上船,新军却冲了上来。

“走喽。”金善卿被人拉着刚爬到船帮上,早就升火待发的小火船猛地一跳,又向前一窜,跑了起来。后边的枪声停了下来,因为他们进了日租界的航道。人们拉动绳索救水里那个孩子。

船一过金汤桥,河右岸猛地亮起几盏大灯,直射在船上,啪啪几枪打过来,是日本兵。老吴抄起枪就要还击,金善卿把枪按住了,“不能向租界里打枪”,“这是谁他妈的王法?小萝卜头儿……”

哗哗地一阵枪弹密不透风,从右岸刮过来,岸上站着长长的一排小矮个,罗圈腿的日本兵,老吴的脸上血光一闪,一头栽入河中。

开船的缉私警猛地加大马力,机器呜呜地叫着,向法租界冲去,后边的绳索又松出去老大一节,上边系着的那个孩子,样子怪得不得了地躺在水面上蹦蹦跳跳……

镇反干部:你们是如何全身而退的?

马盛:在挂甲寺上的岸,德租界北边,铁血团的同志们在那给我们打接应。

镇反干部:你事先安排得挺周到。

马盛:怪就怪在,我没通知过铁血团。许是宝义安排的?她也没提起过呀。

镇反干部:金善卿说他救过一个孩子,有这事么?

马盛:有这么回事。那孩子当时中了一枪,脑袋给打掉了一半。

第三章 谁也不是傻瓜

1

    1950年3月某日,本市镇反办公室第29号审查室审讯纪录:

镇反干部:在1912年,你跟金善卿有过什么反动活动?

何玉臣(58岁,杨柳青人,封建会道门头子):姓金的?我不认得这个人。

镇反干部:据我们了解,那年春天,你伙同金善卿,在本市搞了一场巨大的骗局,骗取了大笔钱财,并害死两条人命。现在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

何玉臣:骗局是有的,但别把我跟金善卿扯在一块,他是国会议员,用你们的话说,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反动分子,我跟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点关系也扯不上。

镇反干部:老实交代。

何玉臣:(为节约用纸,以下部分将镇反干部的问话删除了)

从哪说起呢?那一年宣统皇帝退位,但老百姓倒是没觉出什么来。有皇上是每天找饭辙,混的是两个饱一个倒,没皇上也这么混,不过是剪辫子罢了。但这会儿有钱人毛了,都往租界里边跑,什么王公、贝勒、将军,大富豪、大富商,都坐着火车从北京下来了,金银财宝一车一车地向租界里运,看着都让人眼晕;本地的富人也忙着往租界里搬家,华界的好房子空出来的无数,贱卖也没人要。

这节骨眼上什么买卖最来钱呢?烧香的地方最来钱。这地方所有大大小小的和尚庙、姑子庵、道观全都是挤不动的人,像大悲院、草场庵、挂甲寺,还有天后宫,就跟前两年解放军围城那会儿一个样,只要是供着泥胎的地方,那香火烧的,好像把大殿点着了一般,好家伙,布施的钱财就没数了。就连日租界里的日本和尚庙里也有人去叩头。你问为么?我来告诉你:一是怕死,二是怕败家。哪回国家闹乱子不是富人遭殃?苦哈哈、小老百姓不怕,命在肚子里,衣服在身上,全部家当就一口熬粥、贴饼子的铁锅,不但没么大事,说不定还能像庚子年似的,乘着乱呼劲儿发上一笔横财,从那也“人”了。

你问我?庚子年我才8岁,六月初三的生日,那能发么财?可就这,我还在东门脸捡了一把洋铁皮的大水壶,一顶狗皮帽子……

要说骗人的事,我那会儿根本就不会。不过,当时有一个广东佬要召几个本地人帮他干活,说是在挂甲寺南边二里地左右的地方,靠着海河边再建一座大庙。有吃饭的地方,我能不去么?倒也不错,虽说给钱不多,但每天三顿大饼果子,管够,就是没菜。

那个广东佬干瘦干瘦的,两眼冒精气。我们琢磨着,他不是盖庙,八成是来“憋宝”的,天津卫的宝贝让他们广东佬憋走了多少?

金善卿坐的那辆挂着八道捐牌的洋车,一下法国桥就放炮了,轱辘一瘪,车把一歪,险些把他跌下来。今日出行不宜,这是宪书上说的,宣统三年新版。

“我给您老再拦辆车?”车夫一脸的对不住。

“没几步了,走着吧。”金善卿把袋里的大铜子全都抓给了车夫,没数数,反正这东西带着也是沉,更没有理会什么洋车坏了,坐车的可以不给钱这些俗例。

“谢您老。”好似平地起了声炸雷,这车夫的嗓音能票黑头。金善卿方才的一点不愉快,并没有像平日里一样,随着谢赏声烟销云散。虽然他喜欢赏人,更爱听谢赏的叫声。

作为德商恒昌洋行的华帐房二掌柜,兼任同盟会在本地的一名重要的“坐探”,金善卿责任重大,华界、租界到处跑,每日里不知过这法国桥多少趟,还从没赶上过这种轮胎放炮的怪事。

真别扭。他相信,凡大事都有征兆,脚力出毛病可不是好兆头。

当初同盟会把他派回天津来,是因为他本乡本土的缘故。当然,人家倒是没有提起,说他过去是这地方出了名的狗少,各行各业人头都熟,好办事。但这也是实情,他自己明白得很,并不忌讳,那是年少时的事,他也从未因此而后悔过。再者说,革命党中,经历比他更糟的还多着呢。

派给他的主要任务就是替同盟会筹款——闹革命最需要的就是钱,这比什么“驱除鞑虏,平均地权”的革命理论都重要。有了钱,买枪买炮,收买军队和满清官员,可干的事多着呐。所以,他在恒昌洋行的华帐房里,有一半生意是替同盟会做的。

想想也有趣。他从未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路,当个革命党挺不错,反正他的家产也早给他祖父和父亲败光了。

今天他是出来送钱的。南方派了个能人过来,是位江相派的大师爸,说是要在天津筹几笔款子,由他负责打打接应。

要说起来,这件事有几天了。这位大师爸五天前就派人给他送来一封短信,说是让他筹措2000块本洋(西班牙站人银元,行市最高,流通的也少),当作本钱,干一笔“买卖”。这不是笔小数目,空手套白狼的买卖,用得着这么大的本钱?虽说他手中可调动的现洋论万,但还是拖了好几日,闹革命这手活,要筹措经费,将本生利是最安稳的,顶不济劫府库也可以算得是革命行动,骗钱闹革命,不大体面。这是他的私心,没跟旁人讲。

早几年他在广东住过一阵子,跟江相派的人有过相当深的来往,对他们行里的事情,知道的很是不少。按理说,这个江相派是广东地方上的江湖组织,活动范围通常不出两广,最多也是下南洋,或在香港、澳门,从未听说有北上做“生意”的。这次派人来会有什么蹊跷?他年少时成千论万地赌钱,曾给了他一个极好的训练,就是凡事都要看看它下边藏着什么,就算是给他个窝头,他也要翻过来看清楚眼儿里有没有掖着什么坏。南京临时政府不仅把他这样的狗少派出来筹款,如今连江相派的“骗子”也派到北方来了,只说明一个问题,他们的经费严重不足。打仗是个费钱的事,打江山更要花它几座金山银山,眼下,南边一定是没钱了,而且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下桥之后向西,沿着海河走两个路口就进了意租界,远远地可以望见高高的基座上的马可·波罗塑像,金善卿非常喜欢这一带,等同盟会的事情有个了结,他一定要在这里买一所小宅子。这里有一连串小小的圆型广场,周围小巧的洋楼各自不同。意租界兴建之初,租界当局颁布了一项强制性的规定:在这一地区兴建的房屋,不允许有相同的设计。于是,在这不大的几个街区里,就出现了众多的尼德兰式、罗马式、哥特式、拜占庭式的建筑,甚至新、旧殖民地式和俄国式建筑也挤了进来,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这里简直是欧美建筑风格的大杂烩,但却给人一种奇妙的观感,甚至是有些赏心悦目的舒适。在本地,意租界与德租界是公认的,最适宜居住的地区,当然,要讲繁华和做生意的便利,还是去英租界和法租界,至少也得是日租界。

金善卿一边留意着门牌慢慢地往前找,一边欣赏两边迷人的住宅。那位能人给他的地址就在这一带。

依眼前的情况看,他还是个快乐的单身汉,弄上一所两层带地下室的小楼便够用了,二层得有四、五间卧房,楼下客厅、书房、餐厅、下人房、厨房都要齐备,半亩的小园子,还要有马房和停放马车的地方。当然了,新近刚从外洋传进来一种烧火油的汽油车,他也挺感兴趣,反正买一辆也花不了几个钱。他在英租界的寓所也很体面,但不是自己的产业,感觉就不大一样。近半年多,租界里房屋的价格让涌进来的中国人给抬了起来,现在买一所这样的房子,怕是要五千多块大洋,或是四千多两银子。这对他来讲还不算太困难,革命的目的为的就是要过上好生活,他眼下的收入没什么可报怨的。

他要找的那所房子,距马可·波罗广场不远,是所有些个奥地利风格的小楼,两层带地下室,有宽敞的凸窗和一个小巧的花园,僻静得很(也有人说,这就是日后梁启超的饮冰室)。

站在院门口,他又有些怀疑,门牌是对的,但楼内传出的声音有些奇怪,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唱《五花洞》中的“二六”,板眼不很讲究,但声音挺媚。广东人租住的房子,哪来的女人唱京戏呢?奇怪。

哎呀,他一拍大腿,这伴奏的弦子听着耳熟。别是表舅吧?怪道得很。

进门一见,果然正是他的表舅操琴,一个高挑身材,长腰身的年轻女人在厅中边唱边舞,身段大有可观之处。

“你来了。”表舅停下手中的弓子,向金善卿打了个招呼,眼角眉稍带着的笑意,却不是冲着他来的。

表舅杨丙仁比他大不了几岁,自从知道他回来了,便常来找他,但没有一件正经事,只是玩耍而已。然而,表舅一直挂在嘴边的一个念头,就是发财,简单说就是弄上一大注子钱wωw奇書网,干什么用呢?票戏!表舅曾正经八百地在谭鑫培那里拜过门,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与新近大红的梅兰芳合唱一出《大登殿》。为什么不唱整出的《红鬃烈马》呢?原来谭老板在烟榻上只传了他这一折。

票这一场戏可是一大笔挑费,但表舅提起此事却神采飞扬,语调也躁急得很,“场面、行头且不说,我跟梅老板唱大轴,余叔岩的《乌盆记》压轴、倒二是杨小楼的猴戏,这一堂戏码只有替慈禧老佛爷兼管内廷供奉,如今搬进英租界作寓公的太监大总管小德张的堂会上才能见到。这关乎我杨某人一生的脸面,非要弄到这笔钱不可”。

“表老爷有钱,你这当小少爷的还有什么可愁的?”表老爷就是表舅的爹,曾在河道总督府中任高级幕僚,吃土方,吃工价,很搂了些家产。金善卿这也只是闲聊。

“这钱么是我的冤家。”表舅的一口念白确是老谭的韵味。“如今,老爷子丢了差事,断了来钱的道,哪还会给我钱玩票?没有办法,我这才找你来了。听说你们这里来了位能人,给我引见引见,让我也好弄上几个花花。”

广东来了位能人不假,但是金善卿绝不能给他引见,因为,那位能人是来筹钱,不是散财,而且手段非常,他不能把自己的亲戚往上送。自表舅一提起这话头,金善卿就知道该离他远些了。不过,从那以后,表舅也突然没了踪影。谁想到他竟会在这里出现。

“少爷,您来了。”那女子烟视媚行,手中的梅红丝帕子只有豆腐干大小,用它做势掸了掸纤尘不染的沙发,请他坐下,只在两人一错身的当口,便轻声在他耳边道:“我叫素琴,老爷姓庄,您别记错了。”而后,她便轻飘飘地上楼去了,脚下闪出一双鸦青的缎鞋,绣着桅子花,半跟——新近从上海传过来的式样。

金善卿不知道表舅是不是看出了这女子一身风尘之气。

“我正想去告诉你,这位庄大师真是了不起,‘庄生晓梦迷蝴蝶’,庄周的72世孙啊。”表舅就是这样的毛包脾气,屁大点儿事能说得像是个炸雷。“我费了多大的劲才见上庄大师一面,好在你表舅我有一股子韧劲,如今总算是登堂入室,有望得到大师的垂青了。”

“你是怎么找到这来的?”金善卿心中很是疑惑,同时也担心是庄大师故意与他过不去。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告诉你,昨天庄大师为我‘扶鸾’,你猜猜降临的是哪路神明?陶朱公,财神爷!他老人家说我近日有一注横财可以到手,你说这钱来得多是时候。我已经跟方方面面都联络好了,正月十八在广和楼开锣。”表舅眉飞色舞的样子,好像已经与梅老板同台而歌了。他又神秘地凑到金善卿的耳边说:“我听说,这位大师会‘种金’。金子也能种出来,这是多大的道行。”

“庄大师呢?”金善卿没有接表舅的话茬。虽然还没有见过庄大师这个人,但他心中对这人已经有了几分的判断,此公想必是个“做阿宝”的高手。

“您找我?”身后传来的声音讲的是广东官话,平平淡琰,却淳和而富于磁性,很有几分魅力。

庄大师的容貌、仪态让人一见之下只能得出一个印像——仙风道骨,虽然他只穿了一身白纺绸的便装,但那胜雪的长髯与寿眉,还有满面的红光,精光内敛的双眸,都让人难作它想。

“你看一看,庄大师90岁的人了,这皮肤竟如婴儿一般。”表舅久在南市里混,“金皮彩挂”各行人中交了不少狐朋狗友,混出一肚子杂学,恭维起人来也很内行。

2

当庄大师将金善卿领到楼上的法坛前时,他心里有些个不是滋味。表舅误投误撞地闯到这里来了,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既然表舅已经进了庄大师的门,作为庄大师的同伙他又不便将其揭穿。

庄大师在法坛前行礼上香,跪拜舞蹈的姿态当真是出奇的美妙,这也是他们这一行眩惑人的基本功。法坛前是“扶鸾”的沙盘,坛上有一座挂着红绸帘的木龛。金善卿知道,那里面应该有一只瓷坛或者瓦罐。

“楼下那人是你的亲戚吧。”庄大师并不像是在问金善卿,倒像是自言自语。这让他有些吃惊,转念一想反而明白了,江相派的基本功之一是“博观”,就是套问家世,调查亲友,庄大师必定早就了解了表舅的一切。庄大师又叹了口气道:“咱们是干大事的人,赶上你家的亲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是没有办法。这一切都是表舅自找的,更不要说我们革命者纪律甚严,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金善卿绝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泄露庄大师的秘密。毁家救国是孙大总统给我们的教诲。好在表舅自己没什么钱,就算是从表老爷房里往外偷,也有限得很。让他买个教训也好。金善卿在心底宽慰自己。

“这里还缺个做手,我看你也是行里人,就给搭个架子吧。”庄大师转过身来,目光澄澈,金善卿从他的眼角和脖子上的皮肤看出,他最多不过50岁,须发都是染白的。

这个做手也就是庄大师的助手,江相派的行话叫“生媒”,就是取得了顾客的信任,行骗后为他们料理后事的。“没有别的‘一哥’(行话:行骗对象)?”得多问一句,兴许还能将表舅解脱出来。当然了,这也是向对方亮亮身份,自己虽是个“半开眼”,但行里的事也清楚得很。

“等着军火、粮饷用,没时间了。”

“为‘相’的规矩?”江相派人士自称“江湖宰相”,这行的规矩是只取不义之财,而且绝不能伤害受骗者的性命。

“老夫若不守规矩,也不会享名这么多年,更不要说替孙文办事了。”庄大师的目光真诚得很。但金善卿明白,这是“江湖眼”,别有一功。

“若是伤了人命?”

“绝不会伤及你的亲戚,只管放心。”

“我还是不放心。”与庄大师的这一次交锋,金善卿知道自己必败,因为不占理,“革命”这个由头太大了,改朝换代是不世之功,他无从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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