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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令重于山,潘某明白。”他轻轻点头,眯眼一笑“那小作休息该不会犯了军纪吧。”
韩月杀斜睨一眼,眉梢微动:“那,倒不会。”
潘世宁眼中滑过一丝精光,厚唇勾出满一道称心如意的弧度,高举两臂,轻轻地拍了拍掌。丝竹缓起,柔美婉转的乐音在腥风呼啸的山城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只听一个清脆的琵琶声,灯火跳动处施施然走来一个美人儿。远观之,腰姿好似杨柳袅东风,秀发犹如绿云撩春情。莲步姗姗,摇曳生姿。笋尖般的细指轻轻扬起,秀腕微转,正是丹蔻翻落桃花瓣,调琴抽棉玉芽尖,举手投足束的是燕懒莺慵。看得周围的侍者不禁浑身苏痒,心神荡漾。
感觉到下座紧张的窥视,韩月杀唇畔泛起一丝冷笑:子夜之前,本帅自当奉陪。想着,便微虚双眼,靠在椅背上,装出一副轻松做派。见他冷目微缓,高大的身形略显柔意,潘世宁暗握双拳,喜不自禁:有戏!
伴着越发清脆的琵琶声,那美人从灯火阑珊处走来,众人定睛一瞧:眉似初春柳叶,半藏雨恨云愁;瞳若秋水横波,暗带风情月意;檀口好似含樱叼露,引得蜂狂蝶乱。见此妙人,座下众将竟一时愣怔,铮铮铁汉被这一缕春风撩拨的软起了心肠。潘世宁举起酒杯,蛇目频转打量四下:哼,做了月余和尚,我就不信你们能挡住这美色的诱惑。轻啧嘴,再看去。只见座上那人直勾勾地看向琵琶美人,眼中是藏不住的兴趣。美人半转身子,反弹琵琶。肩膀上的薄衫不期然地滑下,露出白皙浑圆的单肩。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恨绵愁切最撩人心。这一回首竟让潘世宁也看痴了,待他回过神来再看向上座,只见韩月杀深邃的眼中燃起了熊熊欲火。
好!潘世宁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谄笑道:“此女名唤媚云,善音律、最多情,与渊城的梨雪并称琵琶二仙,乃是名动荆国的风月佳人。”他极力控制住微颤的五指,摸了摸光滑的杯盏,“将军若喜欢,春风一度也未尝不可啊。”
韩月杀瞥眼看来,剑眉微皱:“可是……”他扫视下座,倾身低语,“众将在此,本帅怎可独自寻欢。”声调低哑,扼腕叹息。
“这好办!”潘世宁凑过身去,耳语道,“待会儿,潘某就带着列位将军去瓮城走走,再命下人准备足够的饭食送与城外兵士,以求三军同乐。而后将军就可~”蛇眼瞟向抱琴回眸的那个尤物,唇角浮起暧昧的笑意。
韩月杀挑起浓眉,笑在脸上却未至心间。潘世宁若再细心七分,定会发现他左颊上的刀疤渗出的缕缕杀气。
瓮城的暗室里闪着温黄的烛火,昔日藏兵今宵藏美,潘氏小儿倒挺会享受。韩月杀偏身望向身后袅娜生情、顾盼生辉的媚云,星目微沉:若不是考虑到硬攻下去会损失更多兵力,若不是顾及嘉城险峻、取之不易,本帅又岂会顺水推舟、将计就计?待韩硕、韩琦辨清女墙内的机关设置,待三军酒足饭饱、休息妥当,待月上中天、子时一到。再拳打软肋,前后夹击,嘉城又何愁不破?
“将军。”娇莺轻啼,媚云倚身而来,水眸荡漾,“奴为将军更衣。”
韩月杀心中冷笑,抬起两臂,默然不语。媚云垂目上前,一副羞云闭月的模样。她翘起兰花指,极尽温柔地为他解开银甲,食指丹蔻撩人地滑过韩月杀窄瘦的腰际。樱口半启,眉目含情,玉指纤纤似笋尖,她贴过身子,刚要去扯韩月杀玄袍上的衣带,玉腕忽被扣住。“将军?”柳眉轻拢,似有几分委屈。
韩月杀向后退了几步,端坐在床缘上:“姑娘既是妙人,应该明白云雨之事最重风情。”
媚云掩唇一笑,眼波粼粼:“将军真是雅人,那奴恭敬不如从命。”说着拔下头上的雕花步摇,云一緺,玉一梭,欲颦还蹙绣碧螺。烛火摇曳之下,她款款前行,莲一步,衣半落,淡淡衫儿半半罗。韩月杀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深眸半挑,看不出有半分心动。媚云心中暗恼,任你是铁汉硬郎,也逃不出本姑娘的娇娇小掌。想着便褪下了藕色对衿裳,上身只着细纱抹胸,雪乳上殷殷小梅似露非露,朦胧艳色撩人心弦。躲在门外听墙脚的士兵扒着帘缝偷偷望去,不觉心摇目荡,不能禁止,暗想:若能同床一夜,那死了也值啊。只要是个男人都难以抵挡这份艳色,太守这招美人计果然高,实在是高。
他哪知韩月杀自小受双亲影响,耳濡目染那种至死不渝的爱情,对风月场上的一夜欢情是丝毫提不起兴趣。媚云见他两目淡淡不染情欲,心头恼恨便又多了几分。她媚眼一转,缓缓地解开腰间细带,那条紫绡翠纹裙沙沙作响,随着她的移步慢慢地滑落到地上,下身只薄薄的素罗短裈将下身勾勒得线条分明,让门口那人痴得软了手脚。面似芙蓉,身若柳段,柔荑不期然扫过玉峰抚上垂发。媚眼一瞥,径自斜坐到韩月杀的膝上:看你还如何装样!藕臂如水蛇一般缠上韩月杀的颈脖,吐气如兰、缓缓靠近:“将军~”
韩月杀凉凉垂眸,嘴边噙着冷笑,毫不怜香惜玉地重重一揽,媚云低叫一声撞上了他的颈窝。修长的手指抚在雪背上,忽地滑向胸前的一点。“啊~”娇喘一声,动人心魄,只听门口一声闷响,偷窥那人趴在了地上。韩月杀冷冷一瞥,深眸笼起寒意,昂藏的身躯岿然不动。那边,媚云娇软无力地趴在他的宽肩上,红唇兴奋地扬起,水眸藏不住满心得意。娇臀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摩擦着韩月杀的腿侧,正是桃源衔恨,玉颜含愁,莺啼呖呖,燕语喃喃。她伸出舌尖从耳根轻轻滑下颊边,见韩月杀有心纵容,媚目溢出几丝杀意。她樱唇轻启,眼见就要含上薄唇。身体忽然翻转,被重重地摔在了榻上。
“将军!”她半倚身子,秀发垂落,眼角含泪,楚楚动人,“是奴伺候的不好么?”
韩月杀俯身勾起她娇俏可爱的下巴,指间越发加力,痛得她呻吟出声:“将……军……”
“呀~呀~”藏兵洞外传来几声怪叫,薄唇轻扬,无情地开口:“姑娘嘴上的胭脂怕是有些门道吧。”
此言一出,娇容惨白,纤身微颤。扣住下颚的铁指越捏越紧,只不过这次,媚云被心间涌起的浓浓恐惧所掌控,一时忘记了皮肉上的痛楚:好可怕,好可怕的男人。贝齿轻颤,身体像要被那双利眸洞穿,魂魄像是被这鬼刹抽离。
“呀~呀~呀~”又是三声怪叫,韩月杀横眸一睨,放开了手掌,转身穿起了银甲。“快!”媚云跌跌撞撞地爬下床,不顾身体半裸手脚并用地向门外跑去,“事情……”不待她吐出最后两字,身体已被利剑刺穿。
美人唇上英雄冢?君不见名将韩郎,心似铁铸,媚色难侵,一腔柔肠,百转在秦乡。
门外那人一听有异,立刻从地上爬起:“大人!大人!”声嘶力竭地大叫,未及跑出藏兵洞,颈侧就被一只铁臂勾住,只轻轻一响,头颈歪斜,瞪眼气绝。
子夜如歌,秋凉如水。寂静之中忽然响起天摧地塌的嘶吼,“杀!”。瓮城里一道银影,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城外万人狂奔,鼓噪呐喊,青军好似出闸的洪水,气吞八荒地倾入瓮城。
潘世宁非但没等来美人佳信,反倒被山呼海啸般的大喊惊的魂飞魄散。“快,快。”他在亲兵的保护下,逃上瓮城内垣。刚要寻找升降竹篮,却只见黑暗中一人立剑缓缓走来。再定睛一瞧,守城的士兵血肉横飞摊了满地,一纵亲卫护着潘世宁警惕地后退。
“哼,好一个美人计啊。”沉厚的声音震的潘世宁腿脚发软,最后一线生机也被斩断。韩月杀勾起唇角,黑发迎风飘起,刀刻般的五官凝着修罗般的血腥杀气。未待潘世宁喘息,只见银光闪过,血色扬溢。他狼狈地跪倒,匍匐向前:“将军饶命,将军饶命。若将军不杀潘某,潘某愿意让北门的一万士兵放弃反击,拱手相迎!”
“一万?”韩月杀冷冷一笑,剑指城内,只见北方火光四起,喊杀震天,数千骑举着火把穿梭在嘉城城内,列队整齐好似一条火蛇,盘延在东西南北四条大道上。
“嘎、嘎、嘎……”内城千斤顶被缓缓拉起。
“将军!”城内一声大吼,“成武右将军王仲文率飞虎营两万兄弟,迎将军入城!”
只一句,让潘世宁瘫坐在地;只一句,让韩月杀唇畔染上了真心的笑意。
寒风中,飘来一句轻语:“潘太守,本帅不会杀你,因为本帅不想剥夺别人的乐趣。”
张弥《战国记》云:乱世元年八月二十一,嘉城城破,青军速过,军风严谨,不扰城民。但缚太守潘世宁,掷于街上,百姓争相踩踏。不至天明,酷吏丧命。过往者无不手掷其头,足践其尸。恶潘者啖其肉,抽其骨,剥其皮,唾其身。足见民怨之厉。
谁与争功千载后
成原,位于荆国近畿地区西南边缘,堪称王都前院。有着“神鲲第一河”美誉的乐水便是自这里出发,蜿蜒而下流经翼、梁、雍三国。此间海拔颇高、地势开阔,远望之,云落长空连孤烟,平野无山尽见天。俯身拔起一根衰草,细细观玩,心中长戚戚:成原古来皆战场,尘土浸血,连这草根也生成了红色。
唏嘘。
牵着踏雍慢慢走回营房,突然听到一声大吼:“谁?!”定睛一瞧,只见哨兵手拿一支红色羽箭急匆匆地往主帐跑去。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轻拢眉,将马缰递给侍卫,疾步前行。撩开布帘,只见哥哥正襟危坐,从箭头上取下一片暗纹绢帛。半晌,他抬起头,厉眼扫视一圈:“战书。”
帐内众将纷纷倾身:“战书?”
哥哥将绢帛传于下座,背手而立,深邃的眼眸凝重:“小莫。”
“属下在。”
“在嘉城放粮时,本帅隐约听你说起那盐粮车上都刻着同一家商号的名字,可有此事?”声音沉沉。
“是!”小莫拱手答道,“过境不扰,开仓放粮,属下和底下的弟兄在行命时发现,韶州官仓里堆的都不是官粮。”不是官粮?心底起疑。“粮和盐都是出自民间商号,管粮的小吏也说不清来历,只知道是家柳姓商户送来的。”
“柳?”“是哪家巨贾,竟能负担起嘉城三万守军的盐粮?”
“哼。”座上传来一声冷笑,抬首望去,允之握着一把玉扇,媚目微虚,“负担的,怕不止是嘉城一处。”他横眼看向哥哥,“竹肃也猜到是谁了吧。”
哥哥抱拳微微颔首:“是。”
允之缓缓转眸,看向帐内:“普天之下又有几家柳氏能富可敌国呢?”
“慕城柳氏!”一将抚掌大叫,众人恍然大悟,下一刻愁色便染上了他们眉梢。何故如此担忧?不就是一方富贾嘛,不解地看向上座。允之淡淡一笑,幽幽开口:“慕城柳氏乃梁王钦点的御用商人,总揽西北盐粮,可以说是权倾一国的巨贾。”这么说,柳氏粮援文氏都等于……“上月柳家主事柳伯年仙去,当家人一位也传于了他的第三子。”说到这里,他慢慢收起扇面,目光深沉,“该子不仅精于商事,更在江湖上颇有地位。”眉头微动,惊讶地瞪大眼睛,“不错。”他凉凉地笑开,深深地望着我,“此人别号多情公子,正名寻鹤。”
柳大哥,如今已是敌人了么?忐忑,不语。
“怪不得文涂小儿敢派人来辕门射书。”韩硕叔叔握紧铁拳,“原是有了梁王撑腰!”
“哼!怕他作甚!”韩冬年少气盛,拍腿而立,“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既然梁国竖子敢来送死,那咱就收下他们的小命!”
“对!”“对!”帐内群情激奋,“韩家军的军谱里从来没有‘怯战’二字!”
哥哥一举长臂,周围渐渐安静下来。“众位……”他沉沉开口,“自入荆以来,我军战无不胜,气势高昂,可是骄气也越发重了!”声如暮钟,震的众将含愧坐下,“若不是雍国微乱,镇北的明王被急急调回南都,此行会如此顺利么?”星目厉厉,“入闽关以来,碰到的都是小股敌军,人数远在我军之下,理应胜之。而如今我们将碰到的是外戚主军,人数不下二十万。”
心中咯噔,二十万。
“既知柳家为文氏提供军粮盐铁,那就说明梁王是尽全力以助外戚。”哥哥眼眸中闪出一丝警惕,“梁军已是近在咫尺!”
秋风撩动布帘,发出沉闷的低响,帐内一片寂静。
“梁王刘洵年方二十五,性格怪异,嗜书如命。”允之靠着长椅,睨视下座,“此番荆王弑舅杀妻,怕是犯了这位循规蹈矩、尊长守礼的梁王之忌。”双眸中迸出一丝冷光,“若他倾举国之力以助之,那便麻烦了。”
忧虑之情蔓延在帐中,众将沉默不语,草色在撩动的门帘下时隐时无。
“不仅如此。”允之直视前方,眉心已拢,“荆国此次内乱,负责镇守成原以东闾关的骠骑将军元腾飞一直按兵不动。他若是得知文氏得梁王鼎力相助,怕是会投奔外戚,在大战中来一个锦上添花。”
“五万。”哥哥接口道,“元家还有五万精兵。”
“更何况!”声音剧沉,那双桃花目早没了以往得懒色,亮得惊心,“翼国那十万大军至今还静等在渊城以北,迟迟没有表态。而眠州~”他灼灼地望着我,语调虽然无比柔缓,可其意却比刀剑还尖利,“定侯亲率五万青龙骑,一路疾行前来协助文氏外戚。”
脑中嗡嗡作响,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了两步:不,不可能。恍惚地看着那双锐目:不……修远……拧紧眉头,心像被掏空了似的,虚的让我久久不能呼吸:敌人么?敌人么?修远,若是战场相遇,让我如何面对你?
“九万对五十五万,众将可还有信心?”
“有!”“有!”“有!”“以少胜多,这才爷儿们!”
一声声似从远处飘来,模糊的未及心间便以散去。修远,默念这个名字,胸中闷闷,心头涩涩。恍然间,手中塞来一片绢帛。长长地吸了口气,翻开这封战书。秋风卷帘而来,吹得我眉梢凉凉:
“闽关之耻,嘉城之恨,不破青军有何颜?八月二十四,与将军会野于成原。荆国监国大元帅文涂书。”
夜深了,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帐内还燃着一星烛火,光影在平野秋风中摇曳跳跃,好似我的心境,也好似……坐起身看向帐外那个背手而立的高峻身影,哥哥的心绪。散着头发,披上外袍,静静地走到他的身后,抬首望向苍穹。今宵无月,夜幕沉沉压近,好似伸手就可触到天上的繁星。
“夜空就是一张破布,星星和月亮不过是光透过留下的残影。”风中飘来一个带笑的声音,“这就是你三岁说出的言语。”
“嗯。”低低应声。
“你没出世之前,娘问我:箫儿,你想要个妹妹还是弟弟?”他抬首望向长空,沉入回忆。
“哥哥如何答的?”
“弟弟。”果决的回应。
“唉?”诧异。
“弟弟,可以陪我骑马打仗,可以一同上阵杀敌。当时,我是这么回答娘亲的。”
“我也可以。”嘟起嘴。
“嗯。”他转过身,深眸暖暖,“卿卿从小就很聪明,其实你一岁不到就会识字了。每次读书时将你抱在怀里,你的眼睛都会顺着书页有序移动。”
瞪目惊视,还以为藏的很好,原来早被查觉。
“你三岁那年,爹娘和我偷偷听到你在唱歌,那曲调甚是古怪,好似神棍唱曲。”
讪然,还好没再唱过,不然就成神婆了。
“卿卿可能不知道,娘那些日子天天偷偷落泪,提心吊胆以为你被鬼魂附体。”哥哥笑出了声,“后来伺候你的刘妈,家里原是靠捉鬼营生,娘派她去就是帮你守魂的。”
长大嘴巴,轻哈了一下:怪不得有段时间刘妈每天都用烟灰点我的眉心。口中的热气在冷夜中凝固,缓缓扬起白雾笼在哥哥的眉间,那双深邃的俊目此时竟被衬出一丝忧色。
“哥。”
“嗯?”
“想彦儿了吧。”所以才会说起我小时候。
“嗯。”几不可闻地应声。
“也想嫂子了吧。”
他转过身,遥望星空,并不言语。
夜
黑的有些忧郁,
星星
在寒风中颤抖着,
仿若
孤寂的泪滴,
滑落
在天际。
远远地
传来一声羌笛,
苍凉的曲调
丝丝缕缕渗入我心,
百转千回
化为一声叹息:
修远啊,
再见
又是怎样的心情。
……
八月二十三,亥时,大战在即。成原的夜似乎永远与月无缘,似乎永远哀戚。
“韩琦!”再无儿女情长的希嘘,取而代之